蘭州城的元帥府衙門里,劉承宗正在招待從涼州匆忙趕來的李鴻嗣。
兩天前,李鴻嗣派人將降書交與元帥府鎮守甘肅的曹耀,原以為會換來元帥府的熱烈歡迎,沒想到曹耀直接發兵武威綠洲,協同古浪峽的馮瓤部車營圍了涼州城。
原因嘛,就是李鴻嗣部的投降要求有點多。
涼州軍因糧草斷絕而投降,但收降起來其實很麻煩,畢竟依然保有戰斗力,因此盡管曹耀被劉承宗授予甘肅全權,依然被李鴻嗣的要求搞得頭皮發麻。
那些要求里,比如救濟涼州百姓、不得掠奪城池之類的事,曹耀能答應,反正涼州城里也沒啥財貨兵糧了,至于救濟百姓更是劉承宗的一貫主張,這事沒啥好說的。
但涼州城早前有萬余軍兵,在曹文詔調往寧夏之后,城內尚余兵力七千,追隨李鴻嗣投降元帥府的有五千,還有另外兩千要走,李鴻嗣還希望元帥府能答應讓他們攜帶兵甲走。
七千軍隊也好、五千軍隊也罷,不論是作為戰時敵軍,還是戰后降軍,都不是小數目。
招降、安撫、安置、駐地、兵糧,都是麻煩事。
曹耀一封信報到蘭州,交代了收降的大致情況,提議先讓李鴻嗣到蘭州覲見,甘肅方面則借此時機給降兵摸底。
劉承宗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就理解了曹耀對這支降軍既忌憚、欣喜與重視的復雜感情。
對降軍忌憚很正常,對降軍喜悅也很正常。
隨著這支軍隊投降,整個甘肅都歸入元帥府之手,而且還挺得人心…留下的五千軍隊,都是甘肅本地的邊軍,要走的那兩千都是陜西來的客軍,其中一半都來自李鴻嗣本部。
李鴻嗣從甘州撤到涼州,本來手下兵馬就折損不少,既有投降了元帥府的,也有落草當了馬匪的,最后撤到涼州去,他本部人馬沒剩多少,如今再撤走一部分,天然就是個沒有本部人馬的副總兵。
這樣的人投降了放心。
但重視降軍就不太正常了,手下敗將嘛,有啥好重視的?
不過看了曹耀送來的名單,劉承宗覺得:嗯…重視也不無道理。
這匯聚了整個甘肅戰爭中向東撤退的五千軍隊里,軍官的含量太高,單單參將就有趙之瑞、林成棟、盛略、方懋功、李昌齡足足五個,余下千總、把總更多。
劉承宗看見這個數都懵了,甘肅鎮有四個分守參將,分別是肅州參將趙之瑞、甘州參將林成棟、莊浪參將魯允昌,以及在戰時以涼州參將代副總兵的柳紹宗,他都打…不,柳紹宗沒打過,不過在涼州城下也寫過信,算打過交道。
其中魯允昌被打跑了,柳紹宗被圍在城里,眼下投降名單沒有他,看上去是打算往寧夏去;同樣沒在名單里的還有個相希尹,那也是個老將了,經常跟柳紹宗搭伙打仗,是山西蒲州出來的武進士。
除了這四個,剩下的就是總兵、巡撫部下的參將了,可楊嘉謨那邊的參將是柴時華,跑到西邊去了,就算加上白貽清的巡撫標營,也不該有這么多參將。
直到李鴻嗣抵達蘭州,才為劉承宗解開了這一疑惑。
“他們三個從前都是參將,俱為前幾年到五十五就辦了致仕的,都是甘肅人,此次大帥東攻,三位將軍便重招舊部家丁,投軍效用。”
李鴻嗣說起這仨人,心有惋惜之感,道:“奈何他們效用之時,大帥已攻取甘州,涼州一地難以反攻,便跟我在城里受了九個月的罪,降了。”
明代的致仕制度,最早在元代是七十歲準致仕,朱元璋時代把年齡放寬到六十,到孝宗時代把年齡放寬到五十五,首先是增秩升級,其次授予冠帶,最后是依章給俸,三品以上給原官俸祿,四品以下升一等給俸祿。
所謂冠帶致仕,就是說他們致使后依然保有官員身份,增秩升級則是個很有面子的事兒,比如某人墓志銘上寫的是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那他實際上退休前的官職大概率是三品指揮使或都指揮僉事。
所以劉承宗攻打甘肅,對這仨退休老頭來說是要了命了,他們必須為退休工資而戰。
李鴻嗣這次過來,其中一項很重要的使命,就是替他們仨問問,元帥府管不管大明的致仕老人。
劉獅子一聽這話就樂了,你們給大明拋頭顱灑熱血,干了一輩子,到老子這要退休工資是吧?
他正為糧草發愁呢,涼州城那兩萬百姓得管,依照大口每月食三斗、小口食一斗五升的賑災糧標準,供應六個月,這就近三萬石糧。
而涼州的五千降兵,即使都按輔兵的半糧供應,一年的養兵糧也得三萬石糧,而且這種低標準養兵,一年下來士兵的身體素質肯定要降低不少。
這種時候,李鴻嗣跑過來跟劉承宗聊贍養明軍退休老頭兒的問題,劉獅子都不想搭理他。
“他們仨的俸祿,夠我養三個大隊的兵了,如果有本事,舉家遷往河湟,給我當個練兵官,我愿授其千總之職,干個幾年練出幾營兵。”劉承宗抬手,指指天上:“過些年風調雨順,我準他們三品致仕。”
“若沒本事,就趁早在家歇著。”
李鴻嗣一聽這話,心中稍稍放心,連忙抱拳行禮道:“那我替三位老將軍多謝大帥恩德。”
三個萬歷年間從軍的老將軍,本事肯定都有,練兵不在話下,他只是擔心劉承宗不管他們,如今既然說了授予千總之職,哪怕官職稍低了點,好歹也是元帥府承認的官身。
最關鍵的是不用出兵打仗,只是練兵官,這對武將來說是最安全的待遇了。
“要干活的。”
劉承宗擺擺手,轉而看向李鴻嗣:“他們仨就不說了,你、林成棟、趙之瑞,去寧夏都能接著做官做將,都不走了?”
這都是甘肅總副參游的高級將領,簡直是攻略甘肅給的人才儲備大禮包。
李鴻嗣搖了搖頭,面色如常,但心底發苦,張開嘴頓了頓才道:“甘肅,太遠了。”
他為大明打了一輩子仗,東征西討,從未考慮過投降,即使劉承宗在甘肅勢如破竹,都沒想過,因為戎馬生涯太忙,一不小心人就死了,根本沒機會想東想西。
直到困在涼州九個月,九個月的時間太漫長了,漫長到人的心里長了草,即使是他,也不禁思索起了前路——自然沒思索出結果,前途非常渺茫。
他投降元帥府,并不是因為兵糧耗盡,而是因為如今甘肅的總兵、副總兵,如今只剩下他一個,如果真死在這場戰爭里,沒準還能換個皇上設壇祭祀,可如果活著回去,甘肅淪陷的鍋肯定要背在身上,到時候生不如死。
而趙之瑞、林成棟等人,投降元帥府的原因跟他不一樣。
他們為了對抗劉承宗,一敗再敗,死了那么多人,退到涼州城里堅壁清野,忍饑挨餓九個月,想盡辦法籌糧,被父老鄉親戳脊梁骨,戰馬驢騾連耕牛都殺了,等待朝廷援軍發起反攻:為了什么?
因為劉承宗是叛軍,是敵人;也因為總督洪承疇說了,他們守住涼州,今年春天要反攻。
甘肅就是再遠,二百七十多天,就算一天只走十五里地,哪怕援軍在福建也該走過來了。
好,甘肅太遠了,沒有援軍了。
可去年后金入寇宣大,元帥府出兵了,應朝廷之邀出兵了,無驚無險地借道寧夏出兵了。
直到賀虎臣跑到涼州城下招呼他們一起去打東虜,城上的軍兵都沒人信,甘肅這么遠,朝廷的援軍都過不來,你們怎么可能跑到宣大去呢?
但他們真去了,青海的援軍去到了宣大防線,薊鎮的援軍也去到了宣大防線,整場反擊戰打得很漂亮,可是那和甘肅有什么關系?
說實話,聽見李鴻嗣親口說出‘甘肅太遠’四個字,就連劉承宗都有點于心不忍,他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甘肅離北京太遠,他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甚至,是被背叛的那一個。
“朝廷處處都用兵,恰逢東虜入寇,顧不上甘肅…唉。”
這話不是李鴻嗣說的,而是劉承宗開口,他嘆了口氣道:“世事艱難,我不是安慰你,也不可能安慰你們,諸多甘肅將軍愿意投奔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只是不想騙你。”
劉承宗對李鴻嗣道:“明軍在宣大邊外,和我的漠南都督府交手了,寧夏那邊也打過幾仗,他們也不算背叛你們。”
李鴻嗣先前的心情還有點低沉,突然聽到劉承宗這么說,直接被逗樂了,他實在難以推測劉獅子是以什么樣的身份來安慰自己,情不自禁笑出一聲,隨后才收斂笑容正色道:“大帥不必安慰我,我是陜西來的客軍,他們才是甘肅人。”
正是因為李鴻嗣是客軍,他才更客觀地看見朝廷在西北的空虛與疲弱,以及…在朝廷眼中,西北根本無法與北直隸、遼東相提并論。
想到這,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后才提起精神對劉承宗道:“大帥,在下有個請求,萬望大帥恩準。”
“你先說。”
“陜西如今情況大帥也知道,那兩千想要離開的軍兵,大帥能否準其隨柳紹宗攜兵甲離開?”
“攜兵甲離開?”
劉承宗稍加沉吟,緩緩搖頭。
李鴻嗣見狀連忙道:“他們把槍炮留下,只攜鐵甲兵衣,弓刀六支箭,大帥,總得帶些東西傍身啊。”
留下槍炮?
劉承宗沒忍住,轉頭不禁莞爾,那柳紹宗祖上是永樂年間的燕山護衛百戶柳升,積功封安遠侯,建立世上第一支常備槍炮部隊,神機營。
讓他率領的軍隊留下槍炮,屬于是把老祖宗的東西都留下了。
不過劉獅子并不在意這些東西,隨著日月山兵工廠的發展壯大,新造軍械已滿足元帥府各野戰營換裝,列裝槍炮也脫離明軍制式火器的影響,繳獲的槍炮對他來說只是聊勝于無,能讓新兵訓練時多些扛造的槍械罷了。
相較而言,反而是鎧甲的用處大些,但是跟柳紹宗一起離開的兩千士兵數量也不大,攜帶的兵甲不是很多,對他來說也同樣是可有可無。
他不讓這兩千軍隊攜帶兵甲,其實只是想保住他們的命,或者保住別人的命。
這事兒劉獅子考慮得很清楚,那些敗兵不降于他,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跟著柳紹宗去寧夏,要么脫伍回陜西。
去寧夏,就是投敵,劉承宗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就是讓他們空手到寧夏去,讓洪承疇為他們準備甲械、兵糧;而敗兵脫伍回陜西,就更不能攜帶兵甲了。
當初河湟大戰的明軍潰兵,攜帶兵甲在河湟谷地被百姓獵殺的事,他可記得一清二楚。
兵器甲胄,對鄉間民壯吸引力非常大,沒有兵器,就沒有殺心,沒有殺心就會選擇更穩妥的歸鄉路,或者干脆選擇到寧夏去。
反之如果有兵甲,二十個老兵結隊,就能攆著幾十甚至上百個流寇、民壯殺,陜西已經快沒人了,不論誰殺誰,都是劉承宗不樂意見到的情況。
這些在涼州喪失信心的敗兵到寧夏繼續留在軍隊,拖累洪承疇,才是劉承宗眼中最好的選擇——所以不能攜帶兵器。
因此他認真道:“這事不必再談,所以軍械都要留下,我給他們十日行糧,仁至義盡。”
“可是大帥,沒有兵器防身,路上碰到的畜生都能把他們吃了。”
“畜生?李總兵,我大明朝廷積弊甚多,官員也確實有不少尸位素餐之輩,可你這未免也太小瞧我大明官軍了。”
劉獅子看著李鴻嗣笑道:“他們沒問題,斬木為兵也不至于叫畜生吃了,這樣,看在都是鄉黨的份上,我讓曹都督給柳紹宗送長槍二百桿,衛弓一百張,箭六百支,足夠他們安全還鄉了。”
李鴻嗣沒啥可說的了,劉承宗把意思表達得很明顯,兩千人,給二百桿長槍、一百張衛所弓,那就是明著告訴他不會給那支軍隊提供任何打仗的東西。
一丈以上是矛,結大陣打大仗使的,一丈以下是槍,驛站和急遞鋪的驛卒、鋪司兵常備兵器,輾轉騰挪單打獨斗更方便,但鉆軍陣里就是個死;衛所弓,其實就是旗軍的弓箭匠自己造的弓,弓力普遍在四十斤左右,這倆玩意兒就算兩千人全配齊了,都沒法拉出去打仗。
就在這時,張一川來了。
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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