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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四章 陳奇瑜長大了

  劉承宗去跟龍王見面了,劉向禹自己坐在元帥府的書房里捧著連環畫看得津津有味。

  這不是給小孩看的,話本的字比較多,畫工也尤其精美,美中不足是雕版印刷的工藝一般,用的是元帥府的公文紙,而且因為趕工的緣故,沒上色。

  不過這就已經很有看頭了,封皮上寫著寫話本、畫匠、雕版匠的名字,寫話本的作者自然是劉獅子,雕版匠并不出名,畫匠則是元帥府出名的畫家,是個陜北出身的都尉,名叫薛和尚。

  薛和尚不是和尚,他只個禿子。

  這家伙跟羅汝才麾下那個李八兩是同鄉,都是文安驛人,過去太平年景,倆人都是文安驛的名人,李八兩是貨郎,賣東西出了名的缺斤短兩;薛和尚是畫家,趕上踏青就給人畫美女圖,一張圖要一斤牛肉。

  待到旱災來臨,這倆難兄難弟先后淪落成了流賊,李八兩跟了羅汝才,薛和尚則在更早的時候就跟了王左掛,后來降了官軍,在賀人龍部當兵,河湟大戰時才降了劉承宗。

  這家伙在王左掛那就沒混上小頭目,到了賀人龍那更沒混上一官半職,一直到降了元帥府,才想著憑同鄉的門路,給上天猴劉九思送禮謀求個晉升。

  上天猴收了禮也辦了事,主要是薛和尚窮得當褲子,送禮也只是送了幾幅畫,劉九思拿著畫就去找了劉向禹,劉向禹看了畫直接把人扔到書院里學測繪制圖去了。

  元帥府的測繪制圖水平非常潦草,書院負責這個科目的教諭、訓導繪畫功底其實還不如薛和尚,因此學了不過一年,就給了驍騎出身,在新城書院擔任制圖訓導,如今是三等奮威都尉,擔任教諭。

  這次劉承宗需要人給話本制作插圖,薛和尚就是合適的人選。

  劉向禹看得津津有味,不光自己看,還讓人專程喊來楊鼎瑞一起看,隨后二人又派人前往西寧,尋督管藥水河屯田的林蔚過來。

  倒不是劉獅子編寫河西傳的故事有多引人入勝,這整個故事劉向禹和楊鼎瑞都知道,故事主角是朵甘丹衛指揮使鄒鳳,情節是其任職黃源驛丞時面對綽克兔臺吉南下,據守黃河時的事。

  這些事當年劉向禹和楊鼎瑞都在戰報里見過,而且印象很深刻。

  但一筆帶過的戰報是一回事,如今掰開揉碎還配上插畫,就更有身臨其境之感了。

  從獅子營到元帥府,劉承宗打了整整六年仗,但是在六年的戰爭生涯里,由于劉獅子用兵一貫穩重、長于以勢壓人,涌現出的戰爭英雄也就寥寥可數的幾個人而已,鄒鳳算一個。

  這個人就是楊鼎瑞一手提拔起來的。

  鄒鳳的前半生像趙可變等人一樣乏善可陳,寧夏邊軍出身,劉承宗南征康寧府時任職什長,得康寧知府楊鼎瑞賞識,外放黃源驛做九品驛丞,做了芝麻綠豆大的官兒,當了本地番部的女婿。

  恰逢喀爾喀綽克兔臺吉入侵,連陷驛站阻斷南北,面對袍澤死難,鄒鳳憑勇士十余、渡船兩條盡忠職守,面對上萬蒙軍扼守險地,九戰九捷,沉艦十余,北卻蒙軍五百米,打得蒙古人沿岸一里地不敢牧馬,撐到劉承宗率元帥府大軍回援。

  事后朵甘丹設縣立衛,戰死驛卒都做了城隍、土地,鄒鳳也被劉承宗選為第一任知縣兼指揮使。

  劉老爺看完了河西傳,盡管心里認為這套連環畫做得非常精美,但依然面露不解,對楊鼎瑞問道:“獅娃說這個是元帥府入主關中的利器,你覺得…它能有幾分作用?”

  楊鼎瑞的頭腦已經發散了。

  他畢竟有出鎮康寧的經歷,見識確實要比坐鎮中樞的劉老爺要廣,劉獅子拿出來的東西,他們倆不會只圖一樂兒,認真思索了所有可能,楊鼎瑞覺得:劉獅子沒把話說全。

  他指了指放在茶案上的河西傳,沒說河西傳,話鋒一轉就跨過半個天下,道:“長河西有個土司木雅,向禹兄想必有所耳聞。”

  劉向禹自是點頭,這木雅可以說是元帥府最出名的土司了,他笑道:“我聽蔡鐘磐提起過。”

  “在下估計,這河西傳就是大帥從康寧學到的經驗。”

  不待劉老爺問出疑惑,楊鼎瑞便將木雅幫劉承宗在康藏之地傳播影響力,雇傭文人、僧侶,以南征康寧的故事為藍本,結合本地神學經文,創造出新的故事,令苦行僧人與說唱藝人游走四方的事全盤托出。

  “因此眼下這不過是故技重施,不過我以為這個在關中用處不大。”

  楊鼎瑞攤手笑道:“在下說這個,倒不是連環畫沒用,而是我等俱為秦人,鄉音不改,取全陜之難不在人心,而在戰場,如今朝廷平叛兵力半入陜西,一在寧夏之洪承疇,二在鳳翔之陳奇瑜,實在是蝗災拖住腳步,不然這五省總督早灰溜溜跑去河南了。”

  劉向禹聞言也緩緩頷首,倒不是他倆輕視陳奇瑜,恰恰相反,非常重視,他們對洪承疇才是輕視。

  這體現在情報方面,元帥府對寧夏方向的情報非常有限,至少在洪承疇身邊沒有元帥府的間諜,而楊鼎瑞派往秦州、鳳翔府的生間足有數十,收買的因間、內間更是多達數百之眾,幾乎把陳奇瑜、練國事等人的情報摸個門兒清。

  相較而言陳奇瑜掌握的軍隊挺多,至少在兵額上不比洪承疇少,不算駐防的衛所軍,僅戰兵就有六個不滿編的營,但陜西方向的明軍士氣有很大問題。

  吃不飽飯的地兒,士氣肯定有很大問題,楊鼎瑞和劉向禹再有能耐,沒有糧食,當年在黑龍王廟山也一籌莫展,如今陳奇瑜也一樣。

  陜西六個營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支為張應昌率領的秦軍,有楊彥昌、賀人龍這兩個戰神;另一支左良玉率領的援剿軍,有湯九州、鄧玘這倆戰神,陣容在大明可謂相當豪華。

  尤其是援剿軍,他們兵力少,從河南進陜西,仨營加一塊不到六千人,又經歷了鄧玘部嘩變,吸收了一千多農民軍才恢復到六千人,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三營主將,在崇禎七年都是大明最耀眼的大將,從薊遼打到陜西,可以說是從東到西打遍整個北方。

  左良玉是出了名的驍勇善戰,崇禎二年末復官以來幾乎無月不戰,先與后金戰遵化,后戰大凌河,于崇禎四年在松山、杏山取得戰功第一,領著勢單力孤的兩千昌平軍轉戰河南、山西、北直隸,功勛彪炳。

  湯九州的威望功勛與左良玉并列,同樣以孤軍轉戰各地,部將都死得換了一茬。

  鄧玘更是勞苦功高的猛人,起家于奢安之亂,拿下勇冠諸將的名頭,夜入賊營砍人的川軍猛漢,一路砍人的功勛升到四川副總兵,崇禎二年為勤王率六千川兵出川,皇上指哪就往哪兒打,整整六年不歸鄉,對大明的忠誠日月可鑒。

  而陜西兵出身的秦軍也非庸手,他們本身就在戰爭烈度最高的陜西,遼東好歹是每年冬天遼澤結冰才打大仗,陜西是自打崇禎二年起盜賊蜂起流寇四竄,打仗就沒停過。

  除了少數像杜文煥那種別人行軍他賣馬、別人打仗他喝花酒的家伙,絕大多數陜西將領的生存環境與地獄無二,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就比如神木參將艾萬年,也是個猛將,陜西鬧旱那年提刀上馬,平叛七年,人不解甲馬不解鞍。

  長年累月追逐叛軍于深山巨谷,日飲臟水夜宿野地,人在外面打著仗,突然聽說米脂老家父母雙亡,打著打著,又聽說兄妹俱死,打著打著,再聽說妻兒同喪,就這仗還得打、賊還得追,有病治不了、有傷養不好。

  老艾家是米脂的大戶人家,多少陜西將領沒有他這個家庭條件,可就這條件,艾萬年的父母兄妻死后尸首裝棺停靈,一直平叛到去年才得以告假回家收斂尸首安葬,自己因為常年駐營在外風濕麻木,久坐馬上痔漏脫肛,人天天吐血,沒多長時間可活了。

  張應昌就是個類似艾萬年一樣的人物,差別只在于他始終在陜西內部平叛,沒像艾萬年一樣跑到山西去;賀人龍也類似,這會兒的平叛將領,別說能耐了,哪怕運氣差一點都活不到現在。

  最后是楊彥昌。

  說實話,陳奇瑜一度對延安營非常提防,他不是提防某個人,而是針對整個延安營。

  延安營的各級將校好些個來路不明,有的人名字還特別詭異,跟劉承宗看上去同鄉同宗同輩,作風裝備軍容還好的像假的一樣,這種玩意兒誰能不提防?

  不論擱在誰身邊,那都得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的。

  但實在大軍壓境用人之際,陳奇瑜處理的手段也必須柔和,只能謀求分化瓦解,但隨著大半年時間過去,尤其在左良玉、鄧玘、湯九州抵達陜西之后,陳奇瑜仔細思索了一下。

  他發現一年前的自己太年輕了,延安營啥問題也沒有,是時代變了。

  因為張應昌和賀人龍的表現他都看見了,左良玉和鄧玘他們也都來了。

  延安營殺良冒功嗎?沒有,張應昌有。

  延安營劫殺富戶嗎?沒有,賀人龍有。

  延安營肆意搶掠嗎?沒有,左良玉有。

  延安營消極怠戰嗎?沒有,湯九州有。

  延安營鼓噪嘩變嗎?沒有,鄧玘有。

  而將校來路不明,以上諸營皆有,尤其左良玉和湯九州兩個昌平營、鄧玘嘩變后重新整編的四川營,不少新募將校都直接以諢號示人。

  人家延安營軍容好、作風好,這是問題嗎?哦,你張應昌駐軍巉口仨月沒跟元帥軍接戰,今天一大勝、明日一小敗,那戰報怎么來的就真當我陳奇瑜陳老爺心里沒數?

  你左良玉軍紀大壞,多次擾得地方不得安寧,要不是戶部尚書侯恂力保,能活得輕松自在?你鄧玘束伍無能導致軍隊鼓噪嘩變,嘩變完了還沒人敢說話,彈劾的紙片子飛到紫禁城就杳無音訊,那不全賴你同鄉的東閣大學士王應熊庇護?

  就因為人家楊彥昌、任權兒這些人上頭沒人,我陳奇瑜就對人家加以鄙視?

  更何況他發現這些問題在這個時代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靜寧州經歷的那些旱災、蝗災、瘟疫和兵災,并非僅限于靜寧州,這些平叛軍隊經過的土地都遭受了這樣的影響。

  陜西地界上除了三邊五鎮,哪兒還能供應得起上萬大軍人吃馬嚼?

  他們轉戰各地,朝廷的補給常常跟不上,軍隊又補充了許多俘虜的流賊,更沒有練兵整訓的時間,朝廷還一直調他們東征西討,軍隊在征集補給時會做什么可想而知。

  都在勉強維持。

  軍隊在勉強剿賊,軍紀敗壞是別無他法;朝廷在勉強馭軍,眼看軍紀敗壞也不能懲罰,因為仗還沒打完。

  實際上朝廷并非無人可用,之所以逮著這幾員大將使勁用,就說因為他們有辦法在領軍打仗的同時籌集糧草,這是人們心照不宣的事兒,犯下的錯都記著呢——等到戰亂稍稍平定,肯定要免了官職擼下來當小兵。

  死是大概不會死,崇禎帝對武將最多也就擼下來當小兵,畢竟多事之秋,等有事了還要重給大權再次啟用。

  所以對陳奇瑜來說,如今陜西的局勢很明顯。

  除了大哥,全是內鬼。

  就是說除了他這個五省總督,六個營的軍隊啊,都有可能是內鬼,所有人今天好好的,明天可能就因為一點小事嘩變了、落草了、被劉承宗策反了。

  張應昌的兵殺良冒功,敢說嗎?賀人龍仗著同鄉,夜里偷摸劫掠大戶,搶完了就跟李自成做買賣,敢說嗎?左良玉的兵買東西不給錢還欺負人,敢說嗎?湯九州消極帶兵每次走把營地駐扎在離前線最遠的地方,敢說嗎?鄧玘的兵嘩一下就嘩變了,搶了一遭又收攏起來,不還是沒人說話嘛。

  這幫將領有一個算一個回頭都要被擼掉的。

  里頭看起來最不會被策反的就是延安營了,至于說搶搶賀人龍和張應昌,這算啥事嘛,畢竟延安營也得吃飯。

  最關鍵的是陳奇瑜不傻,他已經看出來陜西軍隊沒辦法跟劉承宗打大型會戰了,就他手底下這幫英雄好漢,一個對一個,元帥府那幫參將還真不一定是對手。

  但一塊上…陳奇瑜覺得勝率很低,要想不出問題,恐怕得讓崇禎爺御駕親征了。

  真等出事的時候,他還得指望著楊彥昌呢,別的人,陳奇瑜現在一個都信不過。

  所以楊鼎瑞一點兒都不擔心陳奇瑜,如果沒旱災蝗災,這仗早打完了,他的手在茶案上向東劃出一條線:“這東西有用的地方,是東南。”

  晚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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