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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改旗易幟

  有木雅把整個長河西宣慰使司押在劉承宗身上,康寧府的土司與貴族們對劉承宗的實力有了充足認識。

  這事兒吧,說起來有點好笑,就是元帥府在康寧府治下的土司,絕大多數都對元帥府沒有足夠認識,長河西扼守在至關重要的貿易節點,又在鍋莊養著許多四川生員,盡管身處西南,也對北方的情況有所了解。

  而康寧府治下的土司消息閉塞,基本都是元帥府南征時出于禮貌進貢,沒有經歷什么惡戰,后來西寧府和康寧府建政,他們的領地被包裹在內,自然而然就歸附了。

  但歸附之后依然是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即使元帥府發來詔令,也不過是讓他們在家門口修路架橋之類的小事,沒有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但背地里雙方都存在誤解。

  劉承宗一直對土司們充滿惡意,這不是秘密。

  土司們自然也對他滿心提防,這種惡意與提防來得很自然,心懷惡意,還允許土司存在,就說明他對土司現階段沒有辦法。

  這種惡意和提防,并非僅存在于劉承宗治下。

  大明治下的土司也是這么想的,因為所有人都對土司心懷惡意,無關私人恩怨,而是土司制度天然就站在中央集權的對立面,此消彼長的結果就是改土歸流,很自然。

  實際上劉承宗對土司的這點兒惡意,不算苛刻。

  就以石柱土司為例,秦良玉以女將之身掌管土司實際上并非個例,是有意為之。

  萬歷二十二年,那會石柱土司還是秦良玉的公公馬斗斛,萬歷爺開礦,馬斗斛便在石柱開礦,后來被查虧損,被貶戍口外,繼承人馬千乘被收押下獄,掌管石柱的就是馬斗斛的妻子覃氏。

  后來馬氏族人為奪印信圍攻覃氏,宣撫司湊了贖金,才把馬千乘放出來繼承土司,放出來沒兩年,馬千乘跟秦良玉奉旨抗倭,抗倭回來又奉旨平播,打下南川路戰功第一,才算給自己爭取了一點生存空間。

  最后馬千乘因為得罪榷稅的宦官邱乘云,被扔到監獄,當時染上暑疫,監獄里沒有治療條件,就死了。

  死了之后,朝廷覺得馬千乘好像也沒犯什么錯,就依然保留了宣撫使的世襲職位,因為繼承人歲數還小,就由妻子秦良玉掌管土司事務。

  但凡秦良玉在丈夫死于冤獄中過激一點,就是另一個楊應龍。

  朝廷就是要土司造反,就是在等著土司造反。

  劉承宗也一樣,只不過,這次他要失望了。

  短短三日,劉國能就喜氣洋洋地向官寨匯報:“大帥,大喜啊!”

  “怎么,各路土司能出借的錢糧統計出來了?”

  劉承宗挑挑眉毛,看躥躥這喜上眉梢的模樣,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康寧三個宣慰司、十幾個招討司的世襲土官,有多少愿意出借家產,一半?”

  這個宣慰司、招討司都是已經棄用的舊名字,隨著嘉靖年間土默特蒙古入據青海,截斷了與朝廷的交通要道,大明對青藏各地的土司都失去了統治能力,以至于發展到劉承宗南征時,康寧地區已是土王遍地的局面。

  直到如今,康寧府境內依然保有世襲土官稱號的仍有二百多位,劉承宗的想法,就是借機向這二百多位土官借到七八萬石糧、七八萬兩銀子。

  這筆財產對他們來說不多,甚至相當少,因為在他的預期里,就沒打算從每個人手里都借到錢糧,只要有一半的人愿意借就可以了,甚至劉承宗還期望,最好不要超過一半。

  因為剩下的一半,他要拿這些土司的家產還賬,完成空手套白狼并削掉一半土司的壯舉。

  所以一看劉國能這高興的模樣,劉獅子就心說壞了,借錢恐怕比想象中順利。

  果不其然,劉國能翻著文書就樂道:“全賴大帥在康寧府威望深厚,二百二十七名土官踴躍借出家產,目下已經簽出白銀十七萬四千三百兩、青稞面二十三萬四千八百石的巨資,在年前能全部運抵康寧府!”

  說罷,劉國能將文書奉上,道:“這可還不算木宣慰使拿出的十萬兩白銀、十二萬石米糧,更有一位土千總、一位土把總、十四位土百總捐出家財,有如此資財,大帥就放十萬個心,來年賑災,卑職定辦的萬分妥當!”

  開玩笑,有這筆巨款在身,康寧府一下子拿到了四年的收入,比北邊的西寧府還富,區區賑災不過是小事而已。

  單是木雅拿出的資財,十萬兩銀子,崇禎爺就敢賑濟整個陜西,他賑濟一個康寧府不跟玩兒一樣?

  在康寧府籌集到這筆錢是什么概念?就以大明平播之役為例,集三省之力,調兵二十七萬,打了半年,軍費花銷二百余萬兩,而他們在一個康寧府就籌集到價值六十三萬兩的資財,這還不算土司們借出錢糧之外的實物價值。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劉國能發現劉承宗聽到這個消息,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興,甚至還有點…有點憂慮?

  “大帥,這,難道不好嗎?”

  劉承宗緩緩搖頭,沒在這事上細說。

  他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態,這筆錢相當于整個元帥府一年的軍費,沒人能站在這筆巨額財富面前心如止水。

  但這跟他的計劃不一樣啊!

  有一個木雅會這樣做,不奇怪,可二百多個世襲土官都這么干,甚至還有捐出全部家產的,他們都瘋了不成?

  劉承宗已經在琢磨自己該怎么還賬了,從今往后直至崇禎十七年,康寧府每年要拿出九萬兩白銀給土司們還賬…這個數快攆上康寧府每年的總財政結余了。

  這一下子,對劉獅子造成的心理壓力可不,畢竟一開始他壓根沒打算自己還錢。

  取之于土司,還之于土司,才是事情正常發展的方向。

  偏偏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說什么得便宜賣乖的屁話,干脆長出口氣道:“既然錢糧已足,來年府內賑災、府外軍事也該早做準備,不論如何康寧如今倉稟充足,能消弭蝗災危害,總歸是一樁大好事,至于后面十年的事,就后面慢慢看。”

  后知后覺的劉國能聽出來了,大元帥這是因為借來的錢糧太多,對還賬感到壓力了。

  劉國能當即抱拳應道:“大帥放心,有這筆錢糧在手,卑職就對沈邊冷邊和拉薩河的土司家底心中有數了,這個月就對烏斯藏、董卜韓胡等宣慰司派去探子,為來年出兵收集情報。”

  “嗯,借來的錢糧要還,土司的子嗣也要送往西寧收入軍中優秀安排,我估計等你打完這場仗…”

  劉承宗想了想,對劉國能道:“我們應該就能回家了。”

  劉國能原本只是盡心地侍立身側,記下劉承宗的要求,但在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整個人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道:“回,回家?”

  “對,前些時候明廷傳信,責問元帥府兵鋒直指靜寧州是何意,自己守不住土地竟敢來責問我。”

  劉承宗不屑地笑著轉頭,隨后正色道:“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寫信問了王文秀,回信應該快到了,若我軍兵鋒已至靜寧,盡收隴西,那跨過隴山也指日可待了。”

  劉國能重重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攥緊拳頭。

  其實回家是那些追隨劉承宗殺出來的士兵心愿,對劉國能來說,回不回家其實無所謂。

  他全族都被薅出來跟著劉獅子跑進青海,如今定居在海西、海北、河卡乃至囊謙的哪里都有,既有于官府任職、也有在軍中效力,他們的權勢在哪,哪兒就是他們的家。

  真把所有人削成平頭百姓打包送回延安府,人們也不樂意。

  但元帥府能打回家鄉去,對劉國能來說意味著很多事,就比如元帥府徹底掌控隴西、不再是輕易散架的邊鄙小割據政權,同時也意味著,元帥府將有能力奪取天下,大元帥…也要變成真龍了。

  劉承宗剛踏上北山之路,王文秀的信就從鞏昌府送過來了。

  事情的進展又再一次超出劉獅子的想象。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是負責守備臨洮的王文秀向東發兵,這才攻取了朝廷屯駐重兵的鞏昌府。

  照著劉獅子的想法,他不愿意在這個時候擴張地盤,所以在送往鞏昌府問詢的書信里對攻取鞏昌府并無熱情。

  因為朝廷正在跟后金作戰,他在背后捅刀子不仗義;百姓正在與蝗災對抗,此時掀起兵禍也不仁義——當然仗義仁義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元帥府有一支軍隊借道寧夏身處漠南,把大明惹急,楊麒就是孤軍了。

  萬萬沒想到王文秀在鞏昌城外送來回信,也對版圖擴張到鞏昌府沒有熱情,恰恰相反,非常苦惱啊。

  事情的起因,跟元帥府的軍隊確實有點關系。

  蝗災剛鬧起來沒多久,王文秀從劉承宗這領了防備明軍的命令,即遣參將楊承祖為先鋒官進駐渭源縣,以少量鋒兵奪占渭水南岸的首陽關,拿下鞏昌府西大門。

  參將魏遷兒也在同日進軍,率領他的大營進駐蘭州東部的金縣,坐鎮于內官營,為巉口的師襄部臨洮旅壓陣,做出向鞏昌府北部安定、會寧而縣進攻的架勢。

  鞏昌府西北部的巉口、西部的內官營、南部的首陽關,是三處要地。

  其中南北是兩條臨洮通往鞏昌的重要官道沿線,也是狹窄的險關所在。

  內官營則是在洪武年間為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直通四縣八鄉,既有整個鞏昌府最平坦肥沃的谷地農田,也是隴中地區商貿重鎮和旱地碼頭,因肅王朱英在此地設立內官營而得名。

  當然值此蝗災遍地的時期,內官營那二十萬畝耕地變得無關痛癢,戰場前線的商貿重鎮也不值一提,最重要的依然是其東北可抵安定縣、東南可達隴西縣的戰略地位。

  南北險關、一處要地連成一線,則意味著元帥府的勢力占據鞏昌府三分之一,進可攻退可守,成功奪取整個隴西戰場的主動權。

  如此一來,開打不開打,就是他們說了算…劉承宗當然不想這個時候跟朝廷開打。

  倒不是擔心打不過,反正這會明廷在隴西的軍隊還是那幾個老朋友,張應昌、賀人龍、楊彥昌,他們仨關系好的很,已經字面意義上打成一片了。

  何況有楊彥昌和任權兒在,那邊的官軍幾乎明牌,對元帥府來說根本不存在戰事上的難題。

  但元帥府畢竟主要精力都放在河西滅蝗上,在劉獅子看來,這個時候攻略隴西拿地盡管容易,麻煩多、風險大。

  攻取土地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人口和土地,但人口和土地都是需要管理和動員才能化為力量,隴西的鞏昌府、秦州十幾個州縣人口多達百萬之眾,攻取城池,僅是派駐官員干吏均田分地管理地方,就需要消耗很大一部分人才儲備。

  更別說眼下的光景,接手城池就需要直接動員人口滅蝗,否則占地越多,元帥府因蝗災爆炸的風險就越大。

  可惜天不遂人愿,劉承宗控制得了元帥府,卻控制不了高迎祥、李自成和大明的官軍。

  因為蝗災突然爆發,元帥府設想中的會盟沒能完成,諸路反王也不能受困山中,紛紛東進攻取秦州,直接威脅關中,他們的目標是西安府——沒有知府的西安府。

  過去大明的官吏缺額是萬歷時代的遺留問題,不過如今陜西的官吏缺額,卻是沒人敢來,因此西安知府這個職位一直空懸。

  不過隨著高迎祥、李自成等十五營民軍攻向秦州,明軍同樣做出調動部署,調河南巡撫玄墨標下的左良玉、湯九州,駐防勛陽的鄧玘三部揮師進入關中。

  這三員大將名聲在外,進駐西安府立即搶占鳳翔府,扼住了進入關中的要道,民軍隨即在高迎祥、李自成的率領下轉頭北山,進入了靜寧州,一時間攻陷秦州、靜寧、莊浪、隆德諸縣,兵鋒威脅平涼府城。

  平涼府城里如今不僅有兩位王爺,還有一只被韓王老爺留在府里下崽兒的曹變蛟。

  打斷天潢貴胄基因改良計劃的韓王被農民軍大舉逼近靜寧州嚇壞了,當即召喚左良玉、湯九州、鄧玘諸軍,讓他們驅逐進入靜寧州的農民軍。

  高迎祥、李自成才不跟他們打,攻城略地,轉頭回了秦州和鞏昌府,意思很明白:想打我們,先跟元帥府過招兒。

  就這節骨眼上,鄧玘部五年出川五年無月不戰不讓歸家,從己巳之變勤王時的六千軍隊變成兩千多人的川軍營嘩變了,又把靜寧州搶了一遭。

  官軍便也撤離了靜寧州,退回鳳翔府扼守要地,重新整軍。

  短時間內發生如此變故,接連大戰把靜寧州打成白地,知縣、代知縣一個月換了仨,當地士紳、百姓推舉出的代知縣們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兒,在召集鄉紳舉行議事之后得出一個結論:

  他們周圍唯一一個有能力保護地方、安撫地方、避免農民軍禍亂也能震懾官軍不敢入境的人,是劉承宗。

  王文秀并沒有進攻靜寧州,但靜寧州的三座城的城頭和戰亂中幸免于難的每座村莊,都插著紅底黑邊黑字的大旗,上面就明明白白三個大字:元帥府。

  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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