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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熟悉的兵種

  哈剌慎部的首領固魯思齊布策馬立在山坡,遠處接天連地的漠北蒙古軍陣,讓他面皮發緊須發皆張。

  在一群頭頂鎏金梵文缽胃、身披萬字鐵片固定布面鐵甲的兀良哈騎兵中間,他卻穿著明軍高級將領的對襟魚鱗曳撒甲,頭戴鳳翅盔,甚至連內襯衣物都是御賜的斗牛服。

  這是他已故的父親、朵顏衛都督蘇布地的鎧甲,兩個月前,固魯思齊布就穿這樣的裝束,率領哈剌慎部軍隊攻陷了明軍的得勝堡。

  蘇布地在世時,可謂是漠南最強大腦,率領分崩離析的兀良哈以朵顏三十六家的名號站穩腳跟,圍繞察哈爾、后金、大明三方勢力反復橫跳,像個作死小能手。

  他是哈剌慎部的女婿,殲滅過察哈爾的互市隊伍,又在林丹汗報復他的領主哈剌慎汗時,依靠朵顏都督的身份率部避入大明境內,躲開了林丹汗的報復,隨后又從背后給予察哈爾致命一擊。

  己己之變,他派遣兒子固魯思齊布追隨后金進攻大明,攻陷遵化后,親自帶隊在與黃臺吉會盟的路上劫掠后金,把黃臺吉氣得肝兒疼,把兀良哈軍隊攆回家。

  蘇布地以此來跟大明解釋兀良哈是被后金脅迫參戰,再次避免被大明打擊報復。

  剛得罪了黃臺吉,黃臺吉向東突破山海關未果,被困在遵化焦頭爛額,只好以己己之變入關劫掠財貨的一半賄賂蘇布地,調朵顏衛三十六家進駐桃林口。

  蘇布地收了黃臺吉的錢,不說幫黃臺吉,反倒跟明軍說自己是來相助的,還找馬世龍等人要了一手糧草。

  回去之后,林丹汗與土默特、哈剌慎在歸化城爆發召城之戰,兩部皆殘,蘇布地又轉頭把自己的領主、哈剌慎拉斯喀布汗揍了一頓,以天下第一的姿態鳩占鵲巢,放棄兀良哈之名,以哈剌慎部首領自居。

  那話怎么說?真正的強者從來不會報怨環境,整個漠南所有黃金家族的成員都在敗家,只有幾乎是草根出身的蘇布地在創業。

  蘇布地干完這些事,拿下了這個時代漠南草原所有能拿到的成就,沒多久就病死,結束了超級墻頭草的一生。

  此一時,彼一時,失去了蘇布地的哈剌慎部,固魯思齊布沒有那么大的才能,只能徹底倒向后金,但是面對如山崩海嘯般擁眾而來漠北聯軍,固魯思齊布并不害怕。

  說不緊張,那鐵定是騙人,但他依然冷靜地探查局勢,在山坡跟自己的叔叔色棱、萬丹偉征道:“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們不像是來打仗的。”萬丹偉征是他親六叔、色棱則是堂叔,都是兀良哈,過去他們二人是蘇布地反復橫跳的最大助力,如今則是固魯思齊布倚重的長輩。

  面對撲面而來的漠北聯軍,二人的感覺跟固魯思齊布一樣。色棱聞言道:“不如先向東退至山口,據山勢防守待援,若逢敵既走,只怕不好跟大汗交代。”

  “若想著跟天聰汗交代,那就不能退。”萬丹偉征牽馬站在山坡,看著遠處黑壓壓的漠北軍陣道:“一旦我等后撤,敵軍追上來,我們就打不回來了,倒不如先下手為強,趁他立陣不穩,攆殺一陣。”這本來就是個黃金家族實力全面下降的時代,在蘇布地之后的兀良哈,更是瞧不起黃金家族,漠北的三個孛兒只斤帶兵前來,讓龐大軍勢的壓迫力減了一半。

  但這并不足以讓哈剌慎部的三個首領自大到認為自己有勝算,這主要來源于漠北軍隊的樣子。

  旗幟亂七八糟就不說了,最關鍵的還是固魯思齊布所說的‘不像來打仗的’,正兒八經打仗哪兒有把十幾萬軍隊一字排開鋪天蓋地埋過來的?

  十萬軍隊足夠把整個豐州灘圍個水泄不通,山地河流全部封死,正常打仗他們這個時候撐死看見兩萬軍隊從正面出現,被擊潰后才會發現四面八方都是敵人。

  這種鋪開了的打法就不對,只要正面沖得夠快夠勐,擊潰一個大隊,就能一個帶十個、十個擠一百個,釀成一場十萬人規模的大潰敗。

  正懷著這種疑惑,他們就見到了碩壘的使者…碩壘果然不是來打仗,而是打算勸降。

  哈剌慎的三個貴族并不知道,漠北三汗也經受著巨大的苦惱,碩壘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十萬大軍動起來,和十萬大軍打起來,完全是兩個概念。

  統帥十萬大軍打仗,那是劉邦打了一輩子仗才有的本事。揣著金碗、捧著金勺、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碩壘,從漠北出發時連一萬軍隊都統帥不來,隨著這次遠征,他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能夠應對四萬大軍在行軍路上出現的各種情況。

  但是作戰…碩壘心里十拿九穩,當這支軍隊開始作戰,只要脫離他的視野范圍,他就只能給一支部隊下達一道命令,命令下達之后,戰斗結束前他就再也聯系不上這支一次性部隊了。

  所以他根本不敢把四萬軍隊分開,他不分開,袞布和素巴第就更不敢分開了,那倆人率領的軍隊比他還多,而對軍隊的控制力又比他還低。

  最重要的是人生地不熟,軍隊離開方圓二十里,作為指揮官的三汗根本無法在頭腦中構建出清晰的局勢圖。

  整個聯軍,只有后面楊麒所率不到兩萬的元帥軍能自由活動,畢竟他們是四個總兵官,算下來每人手下只有兩個小營,何況不論楊麒、賀虎臣、王承恩還是粆圖臺吉,都對漠南的地形門兒清。

  但他們也沒跟漠北聯軍分開,跟著他們能蹭馬奶喝。固魯思齊布正籌劃一場擊潰十萬大軍的突襲,突然看見遠處大軍伸出了兩只小鉗子,他還沒反應過來,漠北聯軍已經反應過來了。

  那一瞬間,大地都在顫抖。豐州灘上的十萬大軍,直接被白文選的沖鋒帶飛了。

  先是南北山地附近的漠北軍隊看見漢軍發起沖鋒,以為中軍發出了號令,幾個千戶聞聲而動,帶兵向東發起繞襲;紛揚的塵土遮蔽了后方軍隊的視線,奔騰的馬蹄遮住了金鼓的爭鳴,整支大軍土崩瓦解,諸部貴族爭先恐后。

  白文選被自己身后傳來的巨大響動嚇壞了,因為那些口中發出呼哨的蒙古騎兵很快就出現在他身側,然后超過了他,隨后你追我趕…他帶飛了蒙古人,蒙古馬帶飛了他的馬。

  全軍都在這種不受控制的情況下向前撞去,至于他們的目標,哈剌慎部的六千軍隊?

  早在發現他們一聲不吭發起全軍出擊就跑了,嚇得營帳都不敢收拾。只有后面的楊麒沒弄明白咋回事,他只看見前面刮起了沙塵暴,亂糟糟的啥都聽不清。

  好在他心大,心知漠北三汗十萬軍隊在這兒扔著,就算他不往前去也沒事,就干脆讓賀虎臣叫門去了,讓土默特部的俄木布開城門,他要進城躲沙塵暴。

  不過實際上,這是一場讓碩壘和固魯思齊布都終生難忘的戰役。固魯思齊布能因為自己貽誤戰機而后悔一輩子,他的判斷沒有錯,漠北十萬大軍擠在這兒,只需要一個千人隊發起沖鋒就能創造出一場天下皆知的大勝。

  只要打起來,擊潰一部,就算是他們的大汗也不能如此龐大規模的軍隊潰敗。

  可惜他缺少了一點兒勇氣,錯過了最好的進攻時機,以至于讓白文選率先發起沖鋒,他就只剩跑的份兒了。

  畢竟大汗連軍隊潰敗都阻止不了,更不能阻止軍隊沖鋒了。戰役乏善可陳,漠北蒙古的士兵非常熟悉戰斗,但他們的軍隊顯然并不熟悉戰爭,所以真打起來有點不像樣,但不熟悉戰爭也不算什么大事兒,這種規模,熟悉打獵就夠了。

  就像攆兔子一樣。驍勇善戰的兀良哈騎兵抱頭鼠竄,逃跑在此時顯然不是個貶義詞,在一個獨立戰場上擁有二十倍的兵力差距,什么戰術戰法都不好使,站著不動踩都被踩死了,根本不能說明勇敢,只能證明腦子有問題。

  十萬漠北聯軍只花了半天就占領了整個豐州灘,碩壘卻花了五天才聯系上麾下三十二名千戶。

  他手下一共有四十六名千戶,十四個都跑丟了,到現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兒,就是已經聯系上的三十二名千戶,也分散在各個地方,情報匯總過來,把歸化城里的幾個元帥府總兵看得一愣一愣的。

  大伙兒都見過塘騎,但還沒見過十萬塘騎。盡管把敵人攆得像兔子一樣,漠北三汗還是在元帥府四總兵面前有點抬不起頭來,打出這樣的丟人仗,一輩子眼高于頂的碩壘甚至想給楊麒磕一個。

  哪怕后知后覺,碩壘也反應過來了,若非白文選率先出擊,就他們這大軍擠在一塊的架勢,非得被哈剌慎一波沖回漠北老家不行。

  他也不是真心愿意跟楊麒交換情報,實在是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聯系上部下千戶、宰桑、達爾漢這些兵頭,卻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

  就比如目前聯系上的一個千戶,向東前出最遠,已經跑出去三百多里地了,送回來的位置情報卻實在令人迷湖,根本說不出來具體在哪兒,只知道有個不長草的大坑,附近牧草長得還挺好,就先在那邊養馬了。

  他這個形容,別說碩壘不知道是哪兒,在歸化城全憑記憶繪制邊外全圖的三名總兵也不知道是哪兒,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粆圖臺吉,那邊畢竟是察哈爾部的老家。

  可偏偏粆圖臺吉絞盡腦汁,也不記得自己家有個大坑。他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說:“估計是快到張家口了,他說的大坑是集寧海子,那是個大湖,肯定不下雨,把湖烤干了。”經此一役,碩壘、素巴第和袞布這三個漠北大汗對元帥府的實力充分認可,畢竟他們還在滿地找部下的時候,楊麒、賀虎臣、王承恩就已經對整個豐州灘完成了防御部署。

  反過來,楊麒為首的漠南都督府將官,也在以審慎的目光打量著漠北三汗以及他們背后的漠北諸部。

  不知道為啥,楊麒就決定漠北三汗對軍隊的使用方式讓他感到熟悉,但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他想不起來。

  總之漠北三汗對大規模戰爭陌生得不像是蒙古人,但那些瘦小精壯的蒙古士兵又極能吃苦耐勞,擁有非同一般的秩序性。

  就比如,白文選的西營馬隊僅沖至哈剌慎營地就沒有再走,因為在敵人逃跑后,他們忙著收拾哈剌慎部留下的財貨糧草與牲口,失去了大部分戰斗力,僅剩的一小部分也只限于準備跟沖上來搶奪戰利品的蒙古人決一死戰。

  但漠北貴族們率領的馬隊,對那些財貨看都沒看,部眾也沒有任何覬覦,只是繼續向東追著哈剌慎沖殺而去。

  這是在漠南蒙古諸部軍隊身上看都看不見的狀態。不過很快,雙方就誰也不需要觀察誰了,黃臺吉從張家口出關了。

  漠北三汗這下子也不需要費盡心機找自己的部下了,散布在長城北方的漠北騎兵又像他們沖向東方時的情形一樣,在后金的兵鋒之下潮水般地退了回來。

  漠北聯軍亂糟糟的兵勢一直退到烏蘭察布,才終于在賀虎臣布防的蠻漢山穩了下來,有序退至后方。

  而在后方幫助漠北三汗重編軍隊的楊麒,也終于在潰軍帶回一個又一個情報時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對漠北馬隊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是塘騎。如果把這十萬大軍當作一支龐大軍隊,那么他們的表現確實非常拉挎。

  但要是把這支龐大軍隊當作塘騎大隊,那么他們的表現就可以說是格外亮眼了。

  漠北聯軍用自己的馬蹄子,把長城以北的地域、敵情、山川河流給他探了個明明白白,非常稱職。

  不過黃臺吉并沒有進軍,反而給楊麒寫了封信過來,大概意思就是告訴楊麒,兩國之間沒有舊怨,我聽說你們前來,心想兵糧不濟,本想以深入明境所獲一半來招待你們,但劉承宗那個大莽子無端興兵,協同漠北蠻子進攻我的盟國哈剌慎,是不義之師,若你們南下攻明,我便與你盟誓,絕不在背后襲擊,若再東進一步,我們兩國立即開戰。

  說實話楊麒看見這封信,心里還真有那么一瞬間感到后悔,后悔沒先拿了黃臺吉的糧草資助再打哈剌慎。

  楊都督心說,可不是漠北諸部要攻打哈剌慎,他們想和談來著,是我要攻打哈剌慎啊!

  黃臺吉的信沒讓楊麒動心,但確實把天使方正化嚇得夠嗆,眼下楊麒這支軍隊就像懸在山西頭頂的劍,如果他們揮師南下進攻大明,就照著漠北十萬塘騎這個劫掠效率,恐怕比后金造成危害還大。

  而且這事非常有可能發生,畢竟后金如今已經出境,而楊麒的軍隊急需補給,山西就成了最好的進攻目標。

  不過很快他就不需要擔心山西了,因為蠻漢山的賀虎臣偵知后金孔有德部自陽和出關,就直接沖了過去,兩邊開戰了。

  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西邊——寧夏急報,劉承宗攻陷了鞏昌府,正在率軍攻打靜寧州的路上。

  寧夏,要被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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