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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前方吃緊,后方緊吃

  崇禎七年爆發在宣大防線上的戰爭,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它跟黃臺吉想的不一樣,之所以不帶火炮,一來是自己從沈陽啟程就拉了三萬出頭的滿洲八旗和漢軍,這樣的兵力明顯不足以攻打明軍一鎮。

  火炮對夯土結構的堡壘、城池沒有威脅,在攻守戰爭中起到的作用是壓制,攻軍火炮能壓制守軍火炮,就能有效減少攻城軍隊死傷,甚至敲掉整面城垛讓守軍不敢上城,直接將戰斗推入巷戰。

  另一方面則是黃臺吉確實沒那個運力,后金面臨的戰爭環境跟劉承宗不一樣,使用的火炮鑄造技術也不一樣,他自主鑄造的紅夷炮都是用失蠟法制作出貨真價實的大炮,六千斤一門。

  而運送物資,在重量上有臨界點,超過一個重量,就要投入多倍牲畜,以達到一頭的效果,二牛拉車能輕松拉動一千二百斤,而要想拽動六千斤的東西,就要投入二十頭牛。

  他用于震懾蒙古的兩門大炮,拽過來就用了四十頭牛,單是運五十門大炮,就得湊一千頭牛,這一千頭出重役的牛每天吃草料兩萬五千斤,從出兵到現在五個月,就得吃掉三百七十五萬斤。

  他如果有能耐組織這樣的運力,還需要背井離鄉跑到漠南打仗?

  他沒想到蒙古草原上的情況,更沒有想到進入宣大防線后的戰況——戰事順利,戰斗也打得很好,但后金打不起這樣的仗,尤其是跟大明打不起。

  小規模遭遇戰無法殲滅明軍、攻城戰無法攻克明城,處處以接近一換一的戰損,跟宣大邊軍在二道邊墻內進行無意義、無休止的野地浪戰,換命換得黃臺吉心慌。

  再這么換下去,明軍的各路援軍抵達,那后金不就被換沒了嗎?

  崇禎也是這么想的,盡管這場戰役的開局,明軍打得不算很好,自始至終也沒打出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就像黃臺吉對戰事不滿一樣,驍勇善戰的后金軍沒能吃掉任何一支明軍部隊,驍勇善戰的宣大邊軍也沒能吃掉任何一支后金部隊。

  這是因為宣大防線兵力較少,等各路援軍抵達,肯定要給后金軍來一場大的。

  但實際上,這場糊里糊涂的戰役打到這個時間節點,雙方都已經是拼盡全力的最好表現了。

  明金雙方的統治者都對進行到此時的戰役非常不滿,差別只在于,黃臺吉對即將到來的危機感到焦慮,正在竭盡所能地為己方尋找撤退時機;而崇禎皇帝則對接下來的戰爭充滿期待。

  然后…援軍沒來。

  傅宗龍那邊負責組織薊鎮、密云、山海關、寧遠抽調三萬援軍,軍隊根本湊不齊。

  他自己手里就標兵三千,山海關先派來五千人,由副將王應暉率領,這人崇禎元年因為侵吞克扣軍餉被扔到詔獄里了,剛被放出來沒多久;寧遠那邊的吳襄說要湊六千人出兵,但手里就五千,朝中言官一罵街,他還要耍性子自己先走,又被傅宗龍好說歹說勸回來。

  兵才湊了一半,出事了。

  黃臺吉深感兵馬圍著應州城不是個事,大幾萬的后金軍入塞后專注攻戰卻一事無成,大同城里的宣大總督張宗衡也不怕他,滿洲兵也是人,處處受挫哪兒還有什么士氣可言?再這樣耗下去,他就完了。

  算來算去,此時不計一切代價攻陷一座城池,是符合利益的。

  一來能補充軍需,二來是振奮軍心,三來也能震懾明軍。

  更重要的是,后金軍前番四處圍堡邀擊,起到了作用,降人向導報告東邊有個靈丘縣,幾年前那里有個叫一綹白的頭目起事,在靈丘、廣靈一帶影響很大,他把西城墻拆了,后來一綹白雖然被官軍鎮壓,但朝廷沒錢撥款,西城墻到現在都沒修好。

  黃臺吉先讓人在營地里扎稻草人兒,假裝大軍依然屯于應州城外,然后給大同寫信嘲諷宣大總督張宗衡不敢出來跟他野戰,最后命阿巴泰、阿濟格、楊古利領最嫡系也最精銳的兩黃旗、兩白旗趁夜舉兵向東,奔赴靈丘。

  而這一切,宣大總督張宗衡基本上都拿到了情報。

  一方面,是黃臺吉的軍隊里有些漢人,就是發了老婆也拴不住心,趁著后金軍心不穩的時候,找到機會就往明軍陣營跑,跑到大同的都活下來了,自然會把這些情報告訴張宗衡。

  另一方面則是張宗衡盡管沒有派遣大軍出城,但小股塘兵接近應州的后金大營,直接探查情報也沒斷過。

  但情報這個東西需要分析,最重要的是需要結合敵我情況來分析。

  張宗衡是個很有材力與膽氣的總督,這在大明是公認的,干過兩任知府、一任按察副使、一任兵備道,在山西暴揍林丹汗、剿滅農民軍,都干得很好。

  他甚至早前在陽和就已經親自領兵跟黃臺吉打過一仗了。

  但黃臺吉統帥的軍隊,超過了張宗衡能轄制的軍隊——這在崇禎朝的大明是個很有意思的事。

  一個領兵五十人的管隊,跟后金五十個人干仗,大概率能干出個一比一;一個參將在同等兵力上,也能跟后金打個不落下風;在遭遇戰時一個很菜的將領,都有可能把后金一支部隊車翻。

  但如果幾個參將合兵,或幾個總兵官合兵,只要后金的軍隊超過了明軍最高統帥能轄制的軍隊數量,見仗就是輸。

  張宗衡其實對東路援軍沒抱太大希望,東路即使按照皇上說的,能來三萬援軍,薊遼的軍隊要聽傅宗龍的、山海關的尤世威他也管不著,寧兵更不用說了,遼軍的監軍是高起潛——他們這幫人誰高誰低啊,連個說了算的大小王都分不出來,還聯軍打仗呢?

  指揮大兵團,不僅要有指揮的架子和被指揮的兵,還要有能指揮的權。

  大軍上有監軍、下有分權,處處掣肘,這幫人別管是從軍的尤世威、吳襄,還是從政的張宗衡、傅宗龍,亦或是宦官出身的高起潛等人,都是在各自職業生涯中官位至極的人物了。

  宣大失陷是宣大總督張宗衡的責任,援軍野戰兵敗,是援軍的責任,那這劇本傻子都會寫,無非是張宗衡出個頭,各路援軍捧個人場。

  他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去考慮問題,而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下場就是罷官、下獄、流放、傳首九邊,分別對應黃臺吉退軍、野戰勝利、破城、攻陷大同。

  那答案顯而易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黃臺吉攻陷大同。

  首先大同的鎮城是座周十二里二百一十六步的巨城,并且以鳳凰單展翅的布局,在南北東三面另有三座小城與甕城相連。

  對這樣一座巨城而言,他的宣大總督標營、大同的守軍就連守城都顯得兵力不足,依靠動員起大同的全城男丁,分劃信地,才算守個固若金湯。

  但民壯不足以出城與黃臺吉的兵將作戰,他的軍隊分小股出去跟后金的哨兵偵騎在反復拉鋸,打些遭遇戰還行,大的會戰打起來就是得輸得光屁股。

  在這一基礎上,張宗衡也能摸出來黃臺吉因為入塞以來一事無成開始著急了,他目前一定急于在明軍援軍到來前攻破城池,那這么多城池,黃臺吉要攻破哪一座呢?大同。

  只有大同被攻破,對黃臺吉來說這趟入塞才算沒虧本。

  那么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了,現在黃臺吉在應州城外搞的這些什么扎稻草人兒、議和、分兵,都是誘敵的策略。

  張宗衡: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然后靈丘就沒了。

  那座城西城墻都塌了,縣兵拼死抵抗,但樓櫓炮石一應軍備統統荒廢,根本擋不住后金軍的襲擊,殺退守軍踩著城墻就進城了,知縣蔣秉采于兵敗之際將官印投入城內井中,隨即上吊自殺,全家老小一并殉難。

  靈丘失守令整個宣大防線為之震動,張宗衡急令山西總兵張全昌越過長城奔赴渾源州,試圖配合東路援軍與北路宣云邊軍構成包圍圈,以期向位于靈丘的后金軍團發起殲滅戰。

  各路軍隊大舉調動瞞不過后金,阿巴泰與阿濟格剛掠得人口萬余、財貨糧草數百車,兵馬轉頭向紫荊關、倒馬關發起佯攻。

  實際上是不是佯攻對明軍來說關系都不大,因為這兩座關口東邊就是無險可守的保定府了,傅宗龍只能將作為援軍的王應暉一路派往增援紫荊關。

  與此同時,陳兵朔州的后金代善一部也在張全昌率軍東走之后鑿開一道邊墻,繞過了寧武關,挺進代州,兵鋒途徑崞縣,代知縣黎壯圖辮發出降,崞縣宣告失陷。

  兩縣相繼陷落,東路援軍也進了宣云境內,張全昌旋即派付仁喜奔赴崞縣,這邊前腳走,東路援軍就停下了進軍腳步,吳襄的兵嘩變了。

  嘩變規模很小,就是幾百夷丁,后查是軍中混入了后金奸細,散布謠言說他們進關內之后,在家的妻子兒女都被官府囚禁,嚷嚷著死也不能死在關內,要回寧錦跟妻兒死在一處。

  嘩變的剛勸好,明軍對陷靈丘縣的兩白旗、兩黃旗人馬構成的包圍圈也沒用了,與此同時,西南方向的山西北部,付仁喜的軍隊也和代善的兩紅旗交上手了。

  付仁喜一部,跟明軍其他邊軍沒啥區別,唯獨火器老兵的射擊非常精準。

  練出來的,這家伙通賊嘛,當年給劉獅子賣火藥發了大財,后來升到平陽府當參將,更是靠近山西的產硝地,盡管那會劉承宗已經往西走了,但一箱金也沒忘了這個致富手段,萬一劉獅子在西北站不住腳又回來了呢?

  后來嘛,這自然屬于投資失敗了,劉承宗沒回來,他的火藥也沒處賣,畢竟他跟其他首領沒互信基礎,今天把火藥賣給你李自成,明天你架起大炮給我兩砰砰,找誰說理去?

  火藥他就自己全用了,練出了山西首屈一指的火器兵。

  代善知道他回援的消息,也沒把平陽營兵當回事,平陽府都屬于內地了,除了邊軍還能跟八旗打個有來有回,內地的兵可不行,所以根本不在乎,領兵迎著付仁喜往東北走,試圖橫穿代州,跟靈丘的黃白二旗匯合。

  付仁喜就給了代善一點小小的震撼。

  從塘哨試探,到多次小規模遭遇,付仁喜以陣亡一百七十七騎的代價,擊潰、殲滅后金軍四支輜重隊,奪回人口兩千七百余、滿載財貨的輜重車一百八十三輛。

  等代善反應過來,組織兵力要跟他來一場堂堂之陣時,根本連付仁喜的影子都找不到,僅僅在五臺山的山道間看見一百多輛焚毀廢棄的車輛。

  付仁喜此時已經把百姓安置進代州城,然后帶著六百六十顆首級逃之夭夭,走五臺山山路躥得飛快,進了太原城。

  在交給朝廷的戰報上,付仁喜說自己在五臺山道被擊潰了,一番血戰,搶回的車輛又被后金軍奪回大半,只有解救兩千七百余百姓的功勞和六百六十顆東虜首級。

  其實他是自己不想打了,一方面是試過,確實打不過。

  他弄到的首級多,主要是因為依靠兵力優勢襲擊輜重隊,快速擊潰后能打掃戰場,否則戰場被后金控制,尸首就都被燒了。

  盡管沒有劉承宗的火藥貿易,但因為隱形巨寇一箱金也在山西干過兩票大的,平陽營非常富裕,三千軍士都武備齊全。

  而跟他交戰的兩紅旗則并非如此,在后金軍作戰中巴牙喇是將領衛隊,并不會出現在這種遭遇戰的小戰場上,主力戰兵是馬甲或步甲,也叫烏克森或披甲人,以及棉甲兵,他們在戰役中只占三分之一,最多不到一半。

  更多的是旗奴,也叫雅鹿海,這幫人沒有鎧甲。

  一打起來,后金軍陣前面是作為敢死的旗奴也就是死兵,其次是棉甲弓手,中間是將領和巴牙喇督著披甲步騎戰兵,再往后是大片大片的旗奴。

  這實際上跟明軍一樣,前面是鋒兵,中間是將領家丁和營兵,后面是衛所旗軍,一模一樣。

  因此幾場戰斗打下來,真正死在付仁喜手上的后金披甲戰兵并不多,基本上就是一換一,可代善手上兵馬過萬,他手上只有三千營兵,這種換法兒,付仁喜不愿也不敢打。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大戰場上,付仁喜并不指望明軍亂七八糟的聯軍能在宣大防線上打出一場大規模殲滅戰。

  所以他決定:分贓時間到!

  援軍也想他想的那樣,他們在前線打生打死,從遼東趕過來的援軍止步不前,駐在地方,不少夷丁偷跑出營,搶馬偷牛、侮辱婦人、傷人丈夫,還殺了一批人——就是從黃臺吉軍中克服艱難險阻逃出來的降人。

  跑到大同的,就都被張宗衡妥善安置,還上報了不少關于后金的情報。

  跑到東邊的,就都被東路援軍當東虜干掉了。

  當然還是殺的不夠干凈,有個秀才是逃跑大師,先從黃臺吉軍中跑出來,又從吳襄的兵手下逃出來,同行的七個人都死了,就他一個幸存者,這才告了狀,讓朝廷知道東路援軍非但不進軍還滿地干壞事。

  這太傷士氣了。

  與此同時,后金軍的士氣也不高。

  黃臺吉收到后方情報,他在前邊領軍打仗,口外的蒙古諸部已經餓得自己跟自己打起來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原因,原本老老實實在鄂爾多斯養馬的喀爾喀三部突然渡過黃河,向土默特部盤踞的豐州灘發起襲擊。

  這種情報本身不算什么,內訌是這個年代蒙古的正常形態,但是在這條情報中,黃臺吉看見了一個漢人名字,這就很有問題了。

  “楊麒,是什么人?”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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