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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破紙

中文域名一鍵直達  崇禎七年六月十六的古浪峽,硝煙密布。

  狹窄的谷地里,兩個展開的車營狂轟亂炸,硝煙濃烈到山風都吹不開,鉛丸鐵子在陣前不斷穿梭,前所未有的槍炮聲回蕩山谷綿延不絕,聲勢震天動地。

  指揮車營作戰的涼州指揮同知丁紹聽見堡壘守軍報告,元帥府數千援軍抵達戰場,并正在向面前的車營運送大炮十三門。

  其中有一門…非常沉重。

  丁紹像沒有聽見這個消息一般,在炮聲轟隆里久久不語,過了片刻才招來長子丁自珍。

  丁自珍收到傳喚時,正在車營正面隨同將領學習火車作戰,聞言跑回中軍,卻見父親并沒有下達命令的想法,只是靜靜看著他。

  “將軍,怎么了?”

  丁紹沒說話,只是道:“去給我打盆水,洗洗臉。”

  丁自珍雖然疑惑,這種小事隨便找個親隨就能干,不至于專門把他喊過來,不過還是抱拳行禮,轉身去中軍取水。

  望著長子的背影,丁紹的臉上帶著欣慰的神情。

  自從他們率軍從涼州出戰,如今已經半年過去,戰爭的高壓環境讓人快速成長,如今丁自珍已經有了合格將領的模樣。

  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丁紹可能已經向朝廷上表退休,讓這個弓馬嫻熟、品行優良的兒子按照制度承襲涼州衛指揮同知的官職了。

  兒子很好,但他可能…可能看不見兒子承襲官職那天了。

  因為他答應了曹文詔一個要求,這個車營哪怕全軍覆沒,也要釘死在狹窄的古浪峽。

  丁紹無法拒絕曹文詔,一方面是因為如果不是曹文詔及時帶兵出現,他這個車營早在幾個月前就死在莊浪河的蒙番聯軍手里了。

  更重要的則是因為,曹文詔要干一件扭轉戰局的大事,這件事必須要有一支堅不可摧的部隊扎根在古浪峽,吸引元帥軍主力前來。

  這項重任非丁紹莫屬。

  白廣恩的一切都是用命搏來的,盡管聰明有力野戰兇勐,但這個人只講利益根本沒有道德底線,見勢不妙一定會率先逃跑,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給大明固守任何一處陣地。

  柴時華就更不用說了,莊浪河那種根本不算艱難的戰場,對陣蒙番聯軍,丁紹部車營被圍了個死透,他都在邊上按兵不動,更不必說這種環境了。

  明軍在莊浪河四個營,曹文詔能相信的只有丁紹部車營。

  曹文詔最早就在遼東從軍,他見識過目前甘肅的情況,這跟遼東在天啟元年到二年的情況一模一樣。

  當年努爾哈赤攻陷沉陽、遼陽,孫得功、張士彥、黃進、石廷柱、郎紹貞、陸國志、石天柱等將領聞風而降、總督邊將退入關內,天下震動人心茫然,跟如今楊嘉謨死后甘肅的情況何其相似?

  如今甘肅的問題不是軍隊還能不能繼續作戰,而是整個西北在這種環境下慌了,沒有一根主心骨,如果短時間內沒有大的作為,重新振奮起軍隊的士氣、為迷茫的人心建立信心,那恐怕整個河西都要丟掉了。

  畢竟遼西還有山海關,西北可沒有這種的屏障。

  就在這種絕對逆風的環境下,曹文詔捕捉到了戰機——劉承宗的軍隊有五萬,半數都是降軍是,洪承疇在涼州的堅壁清野,使元帥軍為就食迫不得已拉長戰線,將兵力集中在涼州一帶。

  失去武威綠洲的甘肅養不活這么多軍隊,劉承宗只能向外繼續進軍,向東是寧夏,向南是河湟。

  一個月后,高臺和甘州的玉米、豆子、水稻、高粱這些秋糧相繼成熟,整個河西會形成一條七百里長的糧道,若此時有一支軍隊直插永昌、山丹之間,會發生什么?

  一旦糧道遭受威脅,劉承宗的軍隊就必須西撤,涼州城里上萬大軍就有機會重整旗鼓,而這個冬季,糧草不濟的元帥軍也大概率會出現大規模嘩變。

  而曹文詔掌握一個信息差,白廣恩部下副將魯允昌是連城土司,對馬牙山諸番有絕對的領導力,在古浪峽西邊有一條長達五百里的山路,是山中番民進出涼州的小路,這條路能直通涼州西南的上古城堡。

  丁紹答應曹文詔的要求,就是在古浪峽消耗馮瓤部的彈藥,并引誘元帥軍向古浪峽增兵。

  這個計劃其實漏洞百出,最大的漏洞有兩點,第一是元帥軍集結于古浪峽,丁紹擋不住怎么辦?第二是曹文詔突進至永昌、山丹之后,怎么出來?

  丁紹和救命恩人非常默契。

  他沒有問,曹文詔也沒有說。

  丁紹對這樣的事情想得很開,他祖上第一代由張士誠的萬戶做了明軍百戶,到涼州這個地方,至今已經傳了十二代人。

  其中確實有四代祖先是退休告老,但更多人是陣亡、殘疾,子嗣才得以承襲,也正因代代效死,他們的世襲官職才從百戶升到如今的指揮同知。

  人總歸會死,武官死于王事,也算善終。

  如今曹文詔已經上路,丁紹身后站著的是柴時華和白廣恩,對面車營被援軍運入十三門重炮,他知道自己的時辰到了。

  “父親,水打來了。”

  丁紹回過神來,拿過銅盆中濕了的手巾,在臉上擦去連月來的征塵,待兒子準備將銅盆拿走倒掉時,他抬手指向旁邊道:“就放在這吧,曹將軍有個使命要你去做。”

  “曹將軍不是昨日就已經拔營,往西邊設防去了?”

  “對,但他留了封信,要人送往寧夏,我思來想去,此信至關重要,還是要由你親自率家丁前去,務必呈送洪軍門當面。”

  丁紹看向年輕英武的兒子,仿佛看見年輕時的自己。

  丁自珍接過書信,看了一眼便收入懷中,慎重地對父親點頭道:“將軍放心,卑職一定不辱使命,將書信呈送軍門當面…只是這樣,就不能在將軍陣前效力了。”

  說罷,丁自珍笑道:“卑職還想借此戰機,取得幾顆首級功呢。”

  丁紹也跟著笑了起來,朝廷自有贈官制度,死于王事,加二等;死于戰陣,加三等。

  丁氏涼州一脈,十二代人,將在自己這一代補上最后一塊拼圖,達成大明武官世襲之極,從今往后每一代的世襲官職,都將是指揮使。

  他攏著胡須笑道:“這場仗還會打很久,你先做好這件事,將來有的是機會給朝廷建功。”

  “是!”

  丁自珍抱拳行禮:“那卑職便去了。”

  丁紹點點頭,卻在兒子轉身時又叫住他了,上前為其整理布面甲,扶正了缽胃,叮囑道:“這一路有千難萬險,要你自己走,你…”

  “將軍放心,到寧夏也沒多遠。”丁自珍笑道:“至多一旬就回來了。”

  丁紹收攏情緒,緩緩頷首:“大信你,能把路走好,自珍自重,去吧。”

  丁自珍回了古浪堡,取戰馬攜家丁,一路自松山新邊向寧夏行去,而留在古浪峽的車營,依然在與馮瓤部車營交戰。

  兩個車營的士兵都站在車廂的保護下射擊,打得熱火朝天,卻誰都奈何不了誰,傷亡微乎其微。

  直到魏遷兒將手上十三門炮,盡數送入馮瓤營中,馮瓤才終于有了攻破車營的底氣。

  這十三門炮,是三門打七斤彈的千斤炮、三門洪武大鐵炮、六門佛朗機大將軍炮,以及一門劉承宗新鑄的五千七百斤威武大將軍炮。

  車營內,馮瓤看著威武大將軍,眼睛已經直了,他不明白劉承宗把要塞炮搬下來是什么意思。

  馮瓤早年也是京軍火器營出身,對火炮是有見識的,這門炮擺明了就是一位應該安在城墻上的大炮:“這,這啥意思啊?”

  魏遷兒抬手越過頭頂,斜著指向對面的車營:“大帥說了,拿這個轟車營。”

  “專門鑄的?”

  馮瓤尋思這他媽也太嚇人了,他打算回去跟劉承宗商量商量,他不帶車營了,這套裝備誰愿意誰用吧。

  他在這跟對面車營互懟三日,打得非常歡樂,互相不能破防。

  他們的重裝備都一樣,全是輕型小炮,主力是九十五斤重的鍛鐵小滅虜炮,一輛戰車并排裝三門,足足有九十門,對面也有七八十門;補充重火力是八門四百多斤的鑄造大滅虜炮,跟獅子炮形制相似,對面有十六門。

  兩種炮打的都是一斤多重的炮彈,差別無非在于小滅虜炮打一顆,大滅虜炮是裝填兩顆合口彈、或者一顆合口和等重散子的公領孫。

  輕型火器兩邊也差不多,他是一千多桿鳥銃和鷹銃,三百桿抬槍;對面是一千多桿三眼銃和鳥銃,五百多桿佛朗機銃。

  這種裝備的倆車營碰到一塊,根本不能破防,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貼到四百步以內作戰,絕大多數火器在兩個車營作戰是無效的。

  車營的設計理念,本身就不是為了攻堅,而是確保不被敵人攻堅,所有武器的目的都是消滅敵人攻至近前的有生力量。

  明軍的車營裝備也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格外注重火力密集度,打起來就是槍林彈雨,誰也別想迫近。

  嚴格來說馮瓤的車營還要更重一點,相應的是他比丁紹更害怕被沖上來,所以互懟過程中,他們的輕型裝備都沒有用,整個戰場都是一百七十門鍛鐵滅虜炮互相轟擊發出來的硝煙。

  鳥銃、三眼銃,根本就夠不著;抬槍、鷹銃,槍口抬高了倒是有機會能在車板上拍個小鉛餅餅。

  大小滅虜炮都能打的到這么遠,但也只能給偏箱車上五寸厚的棗木板留個印兒。

  馮瓤這邊還沉浸在車營確實厲害的感慨中呢,劉承宗就讓魏遷兒給運來一門這玩意…說實話,他覺得劉承宗是真狠。

  從這門炮運抵戰場開始,堅不可摧的車營將會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威武大將軍的裝填比千斤炮緩慢得多,炮兵們將這門炮推進至車營最前,在火炮前方兩側堆了五六個裝滿土石的木籃,作為炮兵打放時的掩護,這才開始裝填火炮。

  先是二十斤的火藥包和木馬子,隨后才由力士抱著二十重的斤炮彈推進膛中,這才撤去前方遮擋炮子的戰車,將猙獰炮口指向對面的車營。

  盡管劉承宗本意,是讓魏遷兒在戰場上試試少量裝藥的近距離轟擊效果,但是對魏遷兒來說,這種五千七百斤的大炮放在面前,他怎么能遏制住灌滿火藥干他一炮的想法?

  令旗招展,車營陣前的偏箱車上,滅虜炮再次展開轟擊,一顆顆鐵彈鉛彈向對面的明軍車營轟去,三天的互射下來,兩軍的車板幾乎都被湖上了一層鉛殼,這種程度的攻擊非但不能影響士氣,反而令士兵越來越鎮定。

  在劉承宗手下,元帥府參將一級沒有幾個專業的炮兵將領,黃勝宵算一個,而他的老長官馮瓤只能算半個。

  馮瓤麾下士兵從沒用過打放二十斤鐵彈的重炮,因此他決定使用其他火炮掩護這門重炮。

  隨后,三門新近運至的千斤炮在車陣后對準敵陣,這是馮瓤部炮兵最熟悉的火炮,同樣在最適合它的距離,對炮兵來說閉著眼都能打準。

  令旗再度招展,前線軍官幾聲號令之下,陣前的左中右三個方向準備完畢的千斤炮組同時調整射角,依次點火,朝著敵陣車營轟了過去。

  在滅虜炮打出的漫天彈雨中,三顆七斤重的鐵球像一道黑光,伴著嗖嗖風聲掠過戰場,它們越過偏箱車上操作滅虜炮的炮兵頭頂,落進被保護的車營當中打出一蓬蓬血霧,幾個起落,又再度碾出道道血路。

  人喊馬嘶的慘叫,也應聲而起。

  “將軍,準備好了!”

  就在這時,負責威武大將軍的百總從陣前奔至陣中,向馮瓤與魏遷兒報告道:“可以射擊。”

  馮瓤與魏遷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放,就朝著戰車放!”

  不同此前的巨大轟鳴在陣前響起,二十斤火藥在五千七百斤的重炮膛中燃爆,二十斤炮彈勐然出膛,硝煙與過量裝藥帶出的火焰隨炮彈出膛勐烈噴出,整個炮車轟然后坐,周圍塵土勐然蕩開,打在臉頰震顫的士兵身上,活像靈魂出竅。

  炮彈嗖地一聲掠過戰場,沒有人們想象中打碎戰車的場景,甚至動靜小得微乎其微,就像…就像打穿了一張紙。無錯,請訪問手機請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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