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本地的守軍,看見元帥軍帶著農具操持農事,看見的熱鬧;而真正跟元帥軍交過手的李鴻嗣,算是內行,能看出元帥府遠征軍的門道兒。
就在幾日之間,元帥軍從最早的鋤頭、人力播種,全面列裝了三腳耬車的畜力機械播種,隨后更多的耕牛和驢子加入,又增加了六腳耬車,播種效率大大提升。
兩個營從最開始的晝夜交替輪防,三天耕完一片地,變成甘州營凌晨舉火播種,到正午把一片地全部播種,完事直接撤到后方;接替的肅州營直接換個地方營地,從傍晚開始勞作,圍著涼州城瘋狂播種。
涼州軍看著元帥軍在城外干得熱火朝天,本來還挺高興的,但李鴻嗣認識到這個問題——這些農具都是新造的。
耬車每個腳上都有鐵鏵,用驢子拉的三腳樓車有三個鐵鏵,用耕牛拉的六腳耬車有六個鐵鏵,而洪承疇明明在涼州方圓百里完成了徹底的堅壁清野,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
耬車所需的木料,肯定是從永昌、山丹等地制造,那些地方有大量軍匠,也備有大量農具,大概率在衛制造,拉到涼州附近組裝,關鍵的問題出在鐵鏵上。
元帥軍在幾天的時間里,在涼州附近拉出數百架耬車,這意味著他們要短時間內鑄造出數千只鐵鏵,這些鐵鏵要么是在劉承宗抵達涼州之前,就已經在甘州等地鑄造——要么,就是劉承宗在涼州附近開了鐵場。
前者沒什么好令人的擔憂的,后者則意味著,劉承宗在離涼州城很近的地方,擁有了大規模鑄造鐵器的能力。
作為與元帥府正面交手過的將領,他早就領教過劉承宗的重火力,深知在鑄造火炮的技術上,明軍跟元帥軍沒有任何壁壘,甚至某種程度上,劉承宗的炮更好。
守軍對元帥軍在城下耕種,都抱有樂觀心態,但李鴻嗣唯獨害怕,劉承宗是有備而來,在戰場上鑄造重炮。
他怕對了。
就在蜂尾針和丁國棟兩個營輪番耕種的時間里,劉承宗在五十里外的豐樂堡建立了一座鑄炮廠,并開了三條物料輸送路線。
最遠的一條線,是從山丹的龍首山鐵廠把鐵料、銅料送抵前線,再由劉承宗在豐樂堡率匠人督造重型火炮。
設計火炮對劉承宗來說是一項陌生的工作,但他手邊實在沒有掌握模數的人才了,即使派人詢問河湟的師成我也來不及。
因為師成我掌握的模數,一是早年在三原由王徵教授的千斤炮模數,二來就是在山西跟高迎祥一同算數實驗出來的獅子炮模數。
對于超過千斤的重型火炮,就算是師成我的人在這,也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比例合適,只能通過計算、實驗來拿出成果,這對劉承宗來說,太慢了。
因此他決定親自上陣,拉出一門千斤炮進行測量,拿到了一門炮的全部模數。
這項工作并不難,劉承宗身邊有嚴格按照模數鑄造的青銅炮,一經測量,他發現這玩意非常嚴謹,各部位俱有比例,最重要的是口徑。
依靠口徑,就能把炮身各部位比例反推出來。
炮口外徑厚度,是兩倍口徑,炮身最厚的火門與藥室外側,則是三倍口徑,藥室到炮尾的厚度與口徑相等,炮身的整體長度則是口徑的十八倍。
也正是這次親自測量火炮模數,讓劉承宗發現,元帥府列裝的大小兩種火炮,倍徑比作為野戰炮其實有點低了。
不過劉承宗并沒有在沒弄懂原理的情況下,擅自更改參數的習慣,對于新造的攻城炮,他依然選擇使用十八倍口徑的長度,只不過他把口徑擴大了,讓人鑄了一顆二十斤重的鐵炮彈。
隨后依照這顆鐵炮彈的直徑,增加三分游隙,定下了四寸八分的口徑,隨后計算出火炮各項參數,交付匠人,以制造泥模和鐵模,準備同時進行鑄炮。
鐵模還有另一個名字,叫鐵范,最早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就用來鑄造農具,直到明代,大部分農具都是這樣鑄造出來的,包括劉承宗用在涼州城下的鐵鏵,也是這么鑄的。
這項技術沒有應用于鑄造火炮的原因只有一個,農具是很便宜的消耗品,對韌性的要求也不高,鐵范鑄造因為冷卻較快,出的是很脆的生鐵,完全能滿足大部分農具的使用環境,鐵范鑄造能快速、大批地生產大量農具。
而火炮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它非常需要韌性。
因此劉承宗對軍匠一提出鐵模鑄炮,匠人們就提出了自己的憂慮。
人們說技術上難度不大,無非是需要動一點腦筋,畢竟誰也沒拿鐵范鑄造過這么大件兒的東西。
最大的問題是,拿鐵模鑄炮,炮會炸。
鐵范本身,就不是鑄造高質量、高價值、高要求物品的技術。
軍匠們對愿意與他們為伍的大帥劉承宗很尊敬,同時也知道劉承宗看重技術,因此不介意給他多講一點。
他們告訴劉承宗,元帥府使用泥模鑄炮的質量很好,是大明最普遍的鑄炮技術,同時還有泥模失蠟法鑄炮,造出的火炮比單純泥模更好,內部外部都很光滑,不需要再修繕,但失蠟法最好在冬天使用。
這兩種鑄鐵技術,鑄出的鐵炮質量遠超鐵模。
而天底下最好的鑄炮技術在山西,山西有坩堝鋼,劉承宗早年從白鷹子那繳獲過一柄假造鑌鐵雁翅刀,出自山西刀匠之手。
劉承宗從來沒有深究過那柄刀的原料是怎么來的,它就是坩堝鋼,鑄出來的,有些山西造的洪武鐵炮,也用了這個技術,鑄鋼。
劉承宗記下了這個消息,但并未因匠人的勸阻而改變想法,鐵模鑄炮勢在必行,否則他的軍隊就沒有能夠攻打城墻的重炮。
鐵模最大的優勢是短時間、大批量,這項技術非常適合戰時鑄炮,畢竟泥模就算在夏天,想陰干投入使用也得一個月,而有了鐵模,修造鐵窯就能立刻、反復投入使用。
在他看來,這世上沒有不好的技術,只有沒用對地方的技術,銅炮的質量好、體積小、更耐用,作為野戰炮非常合適,缺點是造價高。
生鐵炮質量差,想達到同樣質量,自然要更重后厚,那么作為攻銃、守銃甚至戰船上的火炮,就非常合適了。
而鐵模,則能從另一個方向增加鐵炮的優勢,生產速度。
既然客戶有這個要求,匠人們也就不再猶豫,嚴格按照劉承宗的要求、參數,僅僅花了三天,就鑄出一門元帥府自造火炮以來,最干凈、最漂亮的重型火炮。
這門炮的炮身光滑干凈,不像泥模鑄出來那么坑坑洼洼需要修飾,當然沙眼和氣孔是在所難免,這是鑄造工藝本身帶來的問題,就算到了四百年后,鑄造件依然會存在沙眼和氣孔。
但同時它也是元帥府自造火炮以來,壽命最短的火炮,在以等重彈藥的三發試射中,打放第三炮時在一聲巨響中炸成三瓣。
好在只是試射,壞了一門炮,但沒有人員傷亡,算是有驚無險。
隨軍匠人們被嚇得夠嗆,從巨響中回過神的劉承宗沒有惱怒,他只是笑著擺手對匠人說:“你們都嚴格按照我的要求,這炮炸了跟你們沒關系,問題在我。”
他盯著炸飛的大鐵塊看了半天,終于拍著大腿意識到問題所在——元帥府的千斤炮是銅的,他以一門銅炮的模數,刻舟求劍地用在了鐵炮身上,而且還使用了鑄鐵質量較差的鐵模鑄炮,它不炸誰炸?
有了這次失敗的經驗,劉承宗很快改變設計,增加了口徑之外各項模數的比例,并將倍徑更改為二十二倍,同時在外形設計上給藥室、炮尾有一定加強。
畢竟劉獅子是個準確知道世上有個東西叫膛壓的人,在炸掉的和新設計的比例上,他選擇口徑之外所有參數厚度都為一比一點一,同時在炮身的后三分之一,直接選擇了圓柱形。
一番加強,這門長度過丈、發射二十斤炮彈的鑄鐵炮,重量直接飛躍到五千七百斤。
這一次,試射效果非常好,扛住了等重彈藥的三次試射,并以高射角打出了四千二百步的射程,一炮轟了快十二里地。
而在正常使用的稍高射角試射中,同樣打出了一千一百步的驚人射程,也就是有效射程達到了三里地。
炮是特別好,可以說是劉承宗這輩子見過最好的炮,就是走不動。
接近六千斤的自重,搭配堅固耐顛簸的炮車,還得再加個前車或副車來裝載彈藥,這位怪物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這個炮組至少需要八匹河曲大馬來拉,同時兩組馬隊輪換,還需要準備戰馬累死后的備用挽馬,因此整個炮組要準備二十四到三十二匹馬。
依照如今流行的火炮命名方式,劉承宗甚至想給它起名叫威武大將軍朱壽,俗話說二馬為車,四馬為駟,八馬為輦,它得用古之帝王的出行儀仗。
新炮鑄成,劉承宗立即下令拔營,朝正在跟甘肅二營斗智斗勇的涼州衛行去。
六月初七夜里,壓抑很久的涼州鬼兵終于發現元帥軍基本上把周圍能種的地都播了種,他們又把營地扎回了西門外,作息時間也正常了。
因此他們決定出城好好殺一殺元帥軍的銳氣,半夜三更,六百名鬼兵在鎮夷游擊唐明世的率領下,穿著跟甘肅二營同樣的兵衣戎服,拔了盔槍,從一直敞開的西門甕城門靜悄悄地鉆了出來。
鬼兵出擊的難度很大,因為八日以來,甘肅二營已經在城西扎營八座,每一座營地都意味著他們要耕種附近的田地。
盡管軍隊耕種完就移營,營帳木壘之類的器械都被收走,他們挖掘出來的壕溝卻不曾填埋。
夜里鬼兵走得小心極了,元帥軍的營地都在距城五里以外,但他們在二里到三里之間擺了很多篝火,以防備夜襲,鬼兵只能繞過篝火。
同時鬼兵也不能舉火,好不容易繞過篝火,又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緊張兮兮地行走,生怕掉進元帥軍挖出的壕溝里。
唐明世是個驍勇善戰的將領,率領鬼兵偷營是為了一雪前恥,但是跟高應登一戰,已經讓他認識到元帥軍不是那么好打的,行動也非常謹慎,發現元帥軍好像沒有在營地周邊布哨,令他心中產生不好的預感。
眼看轅門緊閉的營地近在咫尺,讓他這么退回去又心有不甘,他心想,萬一是他們種地種累了呢?
便派出倆人,悄悄翻進營地探查。
不過片刻,那營地轅門就從內由外地打開了,倆探子跑回來,壓低了聲音驚道:“將軍,營里沒人,軍帳內兵甲褥子都被取走,但茶水尚溫!”
“這…”
唐明世左思右想,尋思這他媽鬧鬼了?沒看見他們出營啊!
就在營地外二百步的田野里,蜂尾針拄著元帥府軍官雁翎刀,靜靜站著看向遠處黑乎乎的營地輪廓和人影。
其實周圍的地還沒有種完,他只是想逗逗官軍,所以今天忙完就把營又扎回來了。
蜂尾針如今是甘州營參將,但過去最早是陜西流賊,而且是混得不太好的流賊,跟過李老豺,李老豺那批老賊有個特點,晝伏夜出,到了夜里眼睛都亮得像狼一樣。
而蜂尾針跟著趙可變打出的成名之戰,同樣也是夜戰,因此甘州營在涼州城外種地的這段日子,他跟丁國棟輪換,都是傍晚開始種地,半夜再回來,算是有目的的想要鍛煉士兵在夜晚行動的能力。
他們白天在后方睡覺,到了夜里精神著呢。
看著站在營外的一大團模糊黑影,蜂尾針不屑地發出一聲輕笑,環顧左右:“鬼兵?看看誰才是鬼兵。”
在他左右,一排排士兵在田壟后蹲著,三門洪武將軍炮、六門萬歷南塘炮一字排開,瞄準了營地前的那片黑影。
而在敵人身后,另外一團黑影正在緩緩逼近,在鬼兵和涼州城之間的田野…趴下了,那是他手下把總率領的士兵。
寂靜的黑夜里,蜂尾針抬手在腦袋上面晃了晃,炮兵在田壟后取出火折子吹亮,引燃火鉤上的引線,隨后蜂尾針用手吹出了嘹亮的哨聲。
一桿桿火鉤懟向火炮的火門,九門平均年齡一百歲的火炮向涼州城派出的鬼兵轟去,成片的散子在夜幕下四射,將驚疑不定的鬼兵嚇得四散,緊跟著城上早有準備的守軍也放響火炮,企圖把精神百倍的蜂尾針轟醒。
這夜襲是肯定失敗了,唐明世帶著鬼兵往涼州城西門跑,離西門外還有二三里地,已經進入元帥軍在城外擺放篝火的范圍,他身邊一直跟著他跑的士兵邊跑邊問:“將軍你看,我們的兵是不是有點多啊?”
這個時候跑到篝火范圍,周圍的情況也清晰多了,唐明世這時才發現,跟著他跑過來的人有點多,別說他們被炮打過,就算沒被炮打,都不可能有這么多人,粗略看上去,至少一千多。
唐明世后脖頸子上的寒毛一下就都豎起來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剛才跟他說話那個士兵,他好像沒見辶——咚!
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一柄鐵骨朵敲在他的頭盔上,在昏過去之前,他最后聽見的聲音,是把他擊昏的那名士兵聲嘶力竭:“我們當中混入了敵人!”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