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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四章 只有一個

  白貽清最終沒有拿走劉承宗要給他的運氣。

  他告訴劉承宗,甘州不是他的零丁洋,卻像站在惶恐灘一樣惶恐,希望劉承宗準他在甘州出家當個道士。

  劉承宗心說白老爺這人還挺雅致,這是效法文天祥故事。

  當年南宋滅亡,文天祥被張弘范所俘,張弘范讓他勸降張世杰,文天祥說我自己保護不了自己的父母,還要勸說別人背叛自己的父母,這可能嗎?

  張弘范一定要他寫勸降信,文天祥就給張弘范寫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表明自己的心志。

  后來文天祥被押解燕京,絕食八日未死,王積翁告訴忽必烈,南宋所有大臣都不如文天祥,忽必烈就讓他去勸說文天祥投降。

  文天祥拒絕出仕,他說我的國家已經滅亡,本分是一死而已;假如皇帝寬容,讓我以道士的身份回歸故鄉,往后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做個顧問,那也可以;假如立刻委任官職,不僅與其他亡國的士大夫們不能相容,還把自己平生志向與事業全部拋棄,我若是這樣的人,重用我又有什么意義?

  忽必烈尋思是個道理,但當時更早降元的大臣留夢炎覺得不對,媽了個巴子的你清高,說這樣的話把我們這些主動降元還勸降舊臣的人置于何地,還當道士,去死吧!

  留夢炎跟忽必烈說,你把文天祥放了,他回家就號召江南起事,到時候我們這些人怎么辦?

  文天祥最后就被殺了。

  都是讀過書的人,劉承宗一聽白貽清的話,就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投降,但我心里的坎兒還沒過去,仕官暫時還不是我的心意,非要逼我仕官,那我只有一死了之;如果準許當道士,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做個顧問也不是不可以。

  劉獅子就覺得這人很聰明,就這么一句話,以文天祥為例子,就把好壞話都說了。

  我要是不能容你當道士,豈不是氣量還不如忽必烈那樣的異族統治者?那你就當道士去吧。

  甘州城內寺廟很多,率先進入城內的將領是張天琳,張天琳這人當兵以前幾個兄弟都在寺廟做佃戶,平生最恨僧人,所以從前在陜北是見到一座佛寺、就縱兵拆毀焚燒一座佛寺,所過之處任何寺廟都別想留下。

  唯獨翻越祁連山,在山北搶奪五部黃番首領塔合智克的兵甲戰馬,因為塔合智克是王自用的朋友,對元帥府也沒有歹意,張天琳心里十分過意不去,這才做下約定,戰事結束,一定給塔合智克一個說法。

  他要報答人家,萬萬沒想到,塔合智克可不希望跟他這樣的人再有什么來往,就說我是信佛的,你要報答,將來張將軍封候拜將,就為我座寺廟。

  張天琳尋思大丈夫不可改志,你讓我修廟那是萬萬不能,我撐死以后不拆廟了,我看見的每座廟存留于世,都算你的功德。

  張天琳這個人誠實守信,答應了塔合智克不再拆廟,他就真不拆了,但一碼歸一碼,廟可以留,寺廟的地產、香火全部沒收。

  僧人說將軍,地產香火統統沒收,這就養不起僧人了。

  張天琳鼓掌大悅,養不起正好,三條路擺在你們面前,要么充軍、要么還俗、要么滾蛋。

  劉承宗這人也沒有禮佛或拜道觀的習慣,進城后一直在巡撫衙門、城墻、街道之間晃蕩,也沒去過寺廟。

  明白了白貽清的意思,他就跟張天琳說,白老爺想出家當道士,找個道觀給他們一家放進去,張天琳說道觀沒有,寺廟行不行?甘州城空著不少寺廟呢。

  劉承宗一聽也很高興,你拆廟小能手兒過天星眼皮子底下還能留下寺廟呢?他順勢就勸說道,不拆廟好,這些東西都是先民在建筑工藝上的智慧,可以留給后人的名勝古跡,既然你不拆了,以后就不要拆了。

  他當即拍板道:“好,那就找個廟把白老爺放進去,回頭修個真武大帝的塑像。”

  白貽清一家六口就被放到大佛寺里去了,甘州的大佛寺是西夏崇宗永安元年修建的佛寺,規模非常大。

  若正常年景,城內夜里也不至于太安靜,但如今元帥軍初下甘州,事情還未理清,正在執行宵禁,張天琳又把僧人都攆走了,那深遠高墻,還種了不少樹,甘州這個地方風又很大,一到夜里沙沙直響,鬼影重重陰森恐怖。

  嚇得白貽清成宿不敢睡覺,每夜都在寺廟廂房里點著沒被兵搜走的小蠟燭和油燈,蠟燭兩三根、油燈盞,把屋里照得燈火通明,內心懊悔不已,枯坐等待天明。

  白貽清心說,早知道你要給我扔到連根毛都沒有的大佛寺,我就不拿文天祥吹牛了,直接要個二進院子在城里住著多好啊,在這鬼地方回頭再把我嚇得英年早逝咯。

  其實對白貽清來說,出家不出家只是個借口,并不重要。

  人家文天祥回鄉出家,愿意做點事,可以號召江南重新起事;不愿再折騰,也能歸隱道觀不問世事,反正南宋已經滅亡了。

  如今大明還沒亡,白貽清不敢回鄉,別說回鄉了,他都不敢再踏進大明土地。

  這么長時間他也想明白了,最開始想逃離甘州,是因為害怕元帥府甚于朝廷,畢竟元帥府是流寇、叛軍,再加上海賊北虜的屬性,糅合而成的政權,誰知道對故明官員會如何對待?

  如今見了劉承宗,大概也明白他的志向,可以說劉承宗給他帶來的印象非常復雜,表面上這是個打心底里信奉兵強馬壯者當為天子的霸道軍頭,但又不是一個盲目迷信武力的莽人獨夫。

  歸根結底,白貽清認為劉承宗的外在表現是武夫那套,但內在邏輯卻是士大夫那套東西。

  他不是在用我兵強馬壯理應做天子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否則不需要約束自己,而且在言語里,他對現在的大明充滿不屑,卻在說起朱元章時言必稱太祖皇帝。

  白貽清通過和劉承宗的接觸,認為這個人的觀念是天下有變九州幅裂,神器所歸必在有德,我有德,所以才兵強馬壯。

  而劉承宗認為什么是德?

  不是他表現出橫行天下的武力,而是重建秩序、保境安民、長治久安的能力。

  這樣的元帥府,對白貽清來說一點兒都不可怕,所以現在對他來說真正可怕的是丟失甘肅后暴怒的崇禎皇帝。

  壞就壞在楊嘉謨殉國了,要是楊嘉謨還活著,崇禎爺肯定狠收拾楊嘉謨,也就撒了氣;但楊嘉謨沒了,他白貽清要是活著,回去能有啥好下場?不如先在甘肅當道士。

  不過白老爺在大佛寺被嚇得不敢睡覺這幾天,倒也沒有光念經壯膽兒,就像他跟劉承宗表達的意思一樣,他更希望能以一個不出仕元帥府的顧問,在甘肅秩序重建中的發揮一點作用,辦一些事。

  四天時間,劉承宗在甘州每日下營閱操,回來就鉆進巡撫衙門瀏覽甘肅在紙面上的情況,看得非常愉悅不能自拔。

  甘州諸衛人口很少,合在一起一萬多戶,府衙的戶口數目,是兩萬五千多口…但這個數據在劉承宗看來心驚肉跳,楊嘉謨在這個戶口的基礎上從甘州招走了七千二百軍隊,這也是甘州空有雄城卻不能阻擋亂兵的原因。

  這片綠洲上的青壯儲備已經隨著自己一場戰役,被抽空了。

  那現在甘州還有多少人?劉承宗不知道,他的軍隊到目前僅統計出城內有六百余戶人家、總共一千六百口人,以老弱婦孺居多。

  城外有多少人,他也說不好,這不是短時間就能完成的工作,但他估計,樂觀估計,最多兩萬人。

  但是在農業上,僅僅官面上的數字就令劉承宗倍感振奮。

  張掖綠洲是甘肅最大的一塊綠洲,擁有最完善的水利系統,整塊綠洲上灌既水渠有一百一十多條,受灌既的土地多達一百一十七萬畝,總耕地一百五十多萬畝,小麥正常畝產能達到一百二十斤。

  并且甘州手工業的技術積累也很厲害,諸衛世代匠人很多,在紡織、造船、軍工、煤炭、冶煉、建筑業都有非常強大的基礎。

  單是燒磚一項,萬歷二年甘肅上奏加固甘州防區,從三月初二干到九月底,燒出中磚七百六十八萬塊、大磚四百七十八萬塊、修造石條九千多塊、燒制石灰七萬五千石,包完東、南兩面城墻。

  等到第二年底,又用差不多相同用量的磚石料,使西、北兩面城墻包筑竣工。

  但這些紙面得來的好消息,對劉獅子來說也意味著一個巨大的問題,張掖綠洲此時此刻的情況,可跟這些公文上看來的東西相差甚遠。

  這不禁讓他想起宋朝時,西軍左廂副使、吐蕃首領折脯游龍缽去開封進貢,對宋真宗說的話:昔西涼府領縣五,共兩萬五千六百九十三戶,十二萬八千一百九十二人,今有漢民三百戶。

  人,人是一切,沒人還談什么發展?

  看著田地、水力、手工各項基礎的公文,劉承宗能高興到天上去;可是只要一想到甘州的人口,劉承宗就氣得光想掀桌子。

  自打進了嘉峪關,一路走來拿下半個甘肅,所獲人口加到一塊,還沒現在劉承宗帶的兵多!

  盡管這種情況早就在他意料之中,這也是他早年間占據河湟卻不敢向甘肅動手的原因,甘肅這個地方都是兵,打下來不難,難的是打下來沒人。

  這么多好地,就指望甘州剩下的這些人來種,不是他劉獅子分不分地的問題,一百五十萬畝地,就這最多兩萬人,里頭大部分還是拿不動兵器的老頭兒和十四歲以下兒童,怎么種啊?

  甘肅屯田的歷史,從漢代就開始了,這個地方有豐富的屯田文化與屯田經驗,但就算是唐朝的屯田兵,都沒給到一口七十五畝地。

  天寶年間,當時唐朝很重視屯田,戰略是欲保秦隴,必固河西。

  張掖屯田是一戶七十畝地,土地國有,官府給農具、耕牛,其中六十三畝種糧,戶均產糧七千八百斤,每戶都能養出一個劉承宗這樣的超級兵。

  輪著劉承宗,戰略得翻過來,欲攻秦隴,必固河西。

  但他沒人,讓戰兵去種地,那不可能;讓降兵去種地,他也不敢干這事。

  沒人種地,就以如今天下這個沒水的地方旱、有水的地方澇、不旱不澇鬧蝗災、鬧完蝗災就大疫的環境,放著二百萬畝良田在甘肅綠洲上撂荒,劉承宗午夜夢回都得大耳刮子抽自己:我真該死啊!

  劉承宗是沒辦法,一個人沒辦法了咋辦?告家長。

  一封求援信,在劉承宗的授意下快馬加鞭傳送肅南梨園堡,轉送西寧府的老爹劉向禹手中。

  第一是通報戰況,了解河湟戰局。第二是讓老爹找人,尋找合適的路線,山里能走就走山路,山路不能走,就走關外。

  要兩種人,一種是有康寧、河湟鄉官工作隊經驗的人,要三百個,每人配倆護兵,一共九百人。

  第二種是會種地的人,一萬戶以下,不影響河湟種地的情況下,能找到多少就要多少,河湟管移民口糧和過冬口糧、甘州管安置分地。

  要求就一個,入冬前務必抵達。

  這封信送到西寧府應該很快,因為甘州納入治下之后,塔合智克的五部黃番就在元帥府的統治之下,祁連山北麓西段和南麓就通了,需要考慮的僅僅是環境問題,那些小路大兵很難走,但是對傳令兵來說不是問題。

  畢竟往年陳欽岱在海北縣剿匪,逮的就是走山路跑到元帥府境內的甘肅逃兵。

  正當劉承宗為這事消耗心神時,白貽清白老爺在大佛寺關了四天,嚇得心神不寧,給他交出了自己的成果。

  整整九千多字的長信,將白貽清巡撫甘肅這三年看見的朝廷積弊,從屯田被大小將官侵奪,到水道被官府官家攔截;從轉嫁稅糧寫到課上加課;從朝廷拋荒田地永不起科的規定,到官府一概追征,導致種子還沒入土,田地已經在冊,導致開荒百姓逃離。

  一大堆東西寫的很認真,劉承宗看得也很認真,看罷了才笑著抬頭道:“白老爺,你說的這些問題過去有,但從現在開始沒有了,它不存在,元帥府只有一個地主…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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