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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第二次投降

  距離劉承宗計劃對高臺城發起總攻還剩六天的四月二十日,甘肅戰場上出現了意外的轉機。

  高臺以西被馮瓤部圍困的甘肅車營參將林成棟下定決心,率軍突圍。

  林成棟這仗打得憋屈得很,車營并不是一種無效而垃圾的戰術,而是成本最高、效用最強的營兵,可以說是用白銀壘出來的鐵刺猬,同等兵力、同等調度能力的戰場上,擁有一個車營那就是天下無敵。

  車營其實就是古代版的合成營,它既有騎兵、也有炮兵、有輜重、有掩護,論及機動能力,也比步兵大隊扛著拒馬游街強多了,指導思想是投入大量資源,獨立解決戰場上遇到的大多數問題。

  車營確實做到了,攻高血厚能打能扛,在戰場上的表現非常出彩,出彩到車營的敵人想消滅它,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和手段,圍。

  盡管這確實會讓車營的死狀看上去很慘,總是被人圍到崩潰,可實際上只有車營才會被圍到崩潰。

  三五千步兵在野地里會被三倍敵軍圍到崩潰嗎?不可能,野戰三天就崩了;三五千騎兵在野地里撞上三倍敵軍,只能在殺崩敵人和被敵人殺崩之間做個選擇,要么就被逐出戰場,開戰當天就沒他們啥事了。

  只有車營,野地里被多倍敵軍圍上三十天都不一定會崩潰。

  野戰中三十天無法得到支援是個什么概念?整個戰線已經潰不成軍,車營一動不動,戰線自己走了,從戰場前沿變成深入敵后,意味著雙方調度上完全不對等,早在車營崩潰之前戰爭就已經輸了。

  劉承宗對付鐵刺猬的手段也是笨方法,就是用鐵籠子把它罩住,等著它自己餓死。

  從頭到尾林成棟打了好幾場戰斗,但那都不是在交戰,而是試圖感知到外界信息的掙扎。

  元帥府在車營火力范圍之外壘墻挖溝,從被圍困的第三天開始,林成棟的車營就對這個戰場失去了感知能力,土壘深溝構成的鐵籠子就像一道鐵幕,蓋住了他的視野。

  在劉承宗這邊,戰線非常清晰地從清水堡到駱駝城之間的戈壁向東推進,高應登、張天琳和明軍的李鴻嗣部像沒拴繩兒的哈士奇一樣向東一路狂奔,主力部隊則穩扎穩打地圍住了高臺。

  可是對于被三倍兵力圍了十天、雙倍兵力圍了五天,最后又被比車營略少兵力圍了十五天的林成棟來說,他一直以為副總兵李鴻嗣還在駱駝城。

  “近在咫尺的駱駝城,怎么不來救老子?”

  就圍繞著這一個猜想,被遮住五感的林成棟都快瘋了,外面到底什么樣,根本不知道。

  被圍住十天他不怕,圍到二十天有點慌,二十到三十天每天數著日子過,兵糧越來越少,眼看著就該殺馬充饑了,可這種環境他敢殺馬嗎?

  根本不敢,殺了馬就徹底無法突圍了。

  那事不宜遲突圍吧,至少睜開眼看看外邊啥情況。

  四月二十日凌晨,林成棟部精選勇士五十,攜鑿子潛行至土壘之下埋設火藥,趕在天色朦朧的清晨一聲巨響,拋棄輜重全軍拔營從缺口殺出,把圍在外面的馮瓤部嚇了一跳。

  圍困的戰斗也不容易,尤其是兵力不夠的時候,沒有千日防賊的。

  自從五天以前,馮瓤就對敵軍準備突圍心有感應,圍在土壘里的明軍車營對炮彈火藥、糧草輜重的用量大幅增加,從白天到黑夜沒完沒了抽冷子放炮,這肯定是打算突圍了。

  但心有感應也沒用,馮瓤不會算命,他也沒辦法預言敵軍哪天突圍,依靠他三千人圍四千人,每時每刻每一名士兵都精神緊繃,他作為主將沒辦法在這個時候給士兵上壓力,恰恰相反,他還得想辦法為士兵減壓。

  以多圍少爆發沖突要死人的,連著三天睡不好,士兵就快瘋了,將領再上壓力等待他的就是營嘯。

  戰略戰術能決定戰斗的上限,但決定下限的是組織,所謂的組織依靠的是管理,管理是遠比戰略戰術復雜的學問,每一名士兵的身心狀態都將在開戰的那一刻反應在集體的戰斗能力上。

  因此突圍在林成棟的計劃上困難,他以為要面對的是人山人海的三營軍隊,但實際上正東只有一個千總部,正南正北與東北東南各有一個把總司,西邊則根本沒人。

  而在這些圍困部隊里,還有三分之二的士兵在睡覺,防線在第一時間就被穿透了。

  林成棟的突圍是東北方向,炸開缺口四千軍隊就兵分四路步騎滾進,朝駱駝城埋頭狂奔。

  馮瓤緊急集結起六百騎兵緊隨其后,直到駱駝城才追上一路將之擊潰,不過在戰斗中起到最大作用的人不是他,而是恰好出現在駱駝城的王自用。

  王自用帶了二百多人,有黃勝宵營兩個什的炮兵,一共二十四人,其他人則都是給高臺運送火炮的民夫,既有肅州衛旗軍、也有三劫會眾。

  他們倒是跟林成棟沒啥新仇舊恨,出現在駱駝城也只是順路,穿過清水堡到駱駝城中間的戈壁灘,拖拽火炮的河曲馬累得口吐白沫,只能在駱駝城稍加休整。

  結果就這修整一晚上,早上起來就看見一股股明軍往駱駝城殺來,別說三劫會眾和旗軍了,那倆元帥府炮兵什的二十四名士兵都嚇得夠嗆。

  駱駝城早就是一片廢墟了,他們休息的地方是李鴻嗣部修出的防御陣地。

  明軍殺過來,他們小命兒肯定沒了;黃勝宵十二門新鑄的火炮丟了,也饒不了他們,拿著十二位千斤紅夷炮和彈藥,看見馮瓤的兵在后邊風塵仆仆地趕來,他們想都不用想,塞上彈藥就朝著明軍開火。

  倉促之下,十二門火炮在不同的位置快速裝填、調整方向,十二發前后間隔極長的炮彈是一炮都沒打準。

  但他們給林成棟部突圍軍隊灌輸的意志非常明確:戰場局勢跟他們想象中不一樣,駐守在駱駝城的不是友軍,駱駝城已經失陷,他們現在這算深入敵后了。

  他們不知道李鴻嗣率領優勢兵力追擊高應登去了,更不知道甘肅總兵楊嘉謨在高臺千戶城,他們只知道副總兵李鴻嗣已經帶兵撤離,都沒喊他們。

  失聯三十天的突圍軍隊在剛剛恢復戰場感知能力的一瞬間,盡管他們依然是成建制的軍隊,軍心卻迅速崩潰。

  四千軍隊陷入迷茫,他們放棄在滾滾黃沙中偵查駱駝城陣地駐軍,只顧一心向東追逐李鴻嗣部主力。

  劉承宗收到來自馮瓤部的準確消息時,整個圍困在高臺城外的主力部隊都還沉浸在‘什么東西跑過去了’的疑惑中。

  由于清水堡到高臺城已經成為元帥府的補給路線,一支四千人的軍隊橫穿而過,給劉承宗帶來了七八個不同位置的消息源,后知后覺,劉承宗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這支像大黑耗子般向東逃竄的軍隊,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楊嘉謨在戰場上。

  事實也正如他猜想的這樣,在車營逃竄的路徑上,已經歸附元帥府的百姓多次向工匠營千總殷如岳報告,明軍多次向他們打探情報,情報的重點在于詢問李鴻嗣的主力部隊向哪跑了。

  前后僅間隔半日,車營突圍的當日傍晚,馮瓤在高臺城外求見劉承宗:“大帥,我部是否進軍甘州,向張掖繼續追擊?”

  劉承宗稍加思索,就堅定對馮瓤道:“要追進甘州,車營的銃炮戰車都帶走沒有?”

  “都沒帶走,還留在戰場上,我留下一把總看護,這會應該已經清點出來了。”

  “好!”

  劉承宗的語氣顯得非常振奮,當即放下手中各地送來的情報,對馮瓤道:“你回去把車營裝備都帶上,進軍甘州。”

  馮瓤眨眨眼,楞了一下才問道:“大帥是要讓我們當車營?回去推戰車可就追不上明軍了。”

  劉承宗擺擺手:“無妨,圍到他們放棄重裝備就已經算小勝一場。”

  他沒明說,實際上現在就已經追不上林成棟了,那家伙帶的兵一個月以來吃得肚溜圓,軍隊跑起來干勁十足,一個晝夜竄了一百多里地,這玩意一心想逃跑,讓任何人追擊都算強人所難。

  只要車營的重裝備都被留下,在劉獅子看來圍困他們這一個月就算夠本兒了。

  即使付出三個營的一月兵糧,削弱了林成棟部的作戰能力也很值得,何況單是大小火炮二三百門這一項,就已經足夠抹平兵糧上消耗的差距,再加上近千車輛與零散物資,這場戰斗他們不虧。

  但也確實不算賺,所以劉獅子也沒表現得太高興,只是打算讓馮瓤也組建個車營,這朝廷都把裝備送來了,不用白不用。

  不過就在馮瓤回去拿了裝備,向甘州挺進的路上,發生了一件讓劉承宗意想不到的事,隨著林成棟突圍,甘肅戰局居然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展開了。

  甘州城在看見馮瓤部的第一時間…開城獻降。

  消息傳到高臺城外的中軍營,劉獅子人都傻了,他一心要用強攻手段打破高臺城,為的就是給將來強攻甘州城來一次預演,以避免將來蒙受更大的損失。

  結果高臺城的強攻還沒開始,甘州城先投降,而且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已經甘州城投降的第二次了。

  實際上在劉承宗還不知道的時候,張掖綠洲上的軍隊已經打成一片了。

  在高應登率部向東轉移時,甘州城閑居在家的老將軍們調集家丁登城守衛,后來高應登沒往甘州走,兵才剛撤下去,就發現后頭副總兵李鴻嗣率大軍追擊而來,這個時候甘州城的人心還士民依附。

  但李鴻嗣的士兵追得急,兵糧不夠戰馬倒死,便在甘州化起了緣,他自己親自進入甘州城,請閑居老將這些士紳出糧出馬,士兵則以隊為單位歸家,在自己的宗族所在地連吃帶拿。

  這個行為本身很正常,明軍是這片土地上名正言順的統治者,軍隊來源也都是本地軍戶、營兵,回家補給一下再上戰場無可厚非。

  壞就壞在李鴻嗣不知道后邊跟了個張天琳。

  他的軍隊還沒歸隊,張天琳就已經沖進甘州了,一下子就釀成了甘州大亂。

  張天琳不僅是元帥府將領,過去還是獨立的農民軍頭子,他也不知道李鴻嗣把軍隊散到各地,只是進了甘州便成批次順勢鋪開,六個把總司不指望占領地方,只是讓麾下將官發揮想象力,在綠洲沿途每一個村莊堡寨散布各種各樣的假消息。

  張天琳和王自用屬于兩個極端,王自用特別擅長利用迷信與觀念動員底層百姓,張天琳則恰好相反,他擅長的是利用鄉紳傳播假消息。

  這是他過去在陜北流竄時的拿手好戲,他試過建立堡寨當坐寇,但那時候他還沒有跟官軍正面作戰的能力,地方上靠宗族抱團修堡立寨活下來的百姓,又基本上都是劉承宗造反前的黑龍山那個狀態,官軍來了不樂意合作,流寇來搶劫更要以命相搏。

  這種情況下跟鄉紳制定鄉約或做百姓工作沒有意義,不如四處流竄利用他們傳播恐慌,散布各種各樣的假消息,反倒更能起到降低官軍組織的作用。

  在甘州,張天琳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轉眼之間,隨著他的軍隊挺進甘州,包括楊嘉謨被俘、死了、投降、逃亡,李鴻嗣死了、逃亡,明軍主力被殲滅、俘虜、收編,甚至元帥府大軍已經占領甘州向涼州推進之類的謠言,都在幾日之間漫天亂飛。

  李鴻嗣為了避免謠言傳播動搖軍心民心,只能放棄追擊高應登,集結軍隊在張掖綠洲上跟張天琳分散各地的軍隊反復作戰。

  短時間內,張天琳分成六司的軍隊處處遇襲,甘州的明軍太多了,他麾下有一個把總司甚至一天之內被官軍沿途截擊三次,軍隊失去建制跑得滿地都是,這種情況直到高應登率軍回頭才稍有好轉。

  甘州城的第一次投降,就發生在張天琳部與李鴻嗣部建制被完全打亂的時候。

  張天琳率百余騎從西門沖進了甘州城,占領城墻一個半個時辰,進城一邊巷戰一邊設置知縣、縣丞和典史,沖到官倉開倉放糧城里就亂了套,隨后下令把城上大炮的炮眼全部釘死,埋設火藥炸塌了西門的城門洞。

  隨后明軍來襲,張天琳便帶著三名縣官兒從街市橫穿,自南門跑了出去,僅留下一面手寫的元帥府大旗插在甘州城墻上,待明軍入城把旗子扔到城下,甘州城又被明軍宣布光復。

  這半個多月張掖綠洲說是處處烽火也不為過,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元帥府的馮瓤部以一個完整車營的狀態進入甘州,直接導致張天琳散布的謠言坐實,沿途各地駐軍較少甚至沒有駐軍的軍堡民寨,都以為元帥府已經徹底占領了甘州。

  西門被炸塌的甘州城本就守軍不足,釘死炮眼的火炮還正在被匠人修復,面對馮瓤部擺開而來,守軍別無他法只能第二次宣布投降。

  收到這樣的消息,在高臺城外的劉承宗也同樣大為振奮,正逢黃勝宵部押送十二門火炮運抵高臺,他當即鼓掌大悅,道:“額哲,取紙筆來,我要告訴馮參將,把甘州士紳送來勸降。”

  站在身后侍立的養子額哲麻利地取來紙筆鋪在桌案,一邊磨墨一邊疑惑地問道:“父親,大炮都運來了,還勸降他干嘛?您不是說這個總兵官不會投降嗎?”

  劉承宗挑出一支筆來,看著額哲笑出一聲,摩拳擦掌道:“勸降他,不是為了讓他投降,而是在攻城時削弱守軍的防守意志,等著瞧吧,殲滅甘肅邊軍的總攻要開始了!”

  中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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