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鳩占鵲巢
周日強走了，走得心滿意足。</p
劉承宗的兵鋒一路向東，直抵高臺綠洲，一場針對車營無趣的包圍戰開始了。</p
甘肅副總兵李鴻嗣的戰術并不復雜，他是老將，除了沒在甘肅打過仗之外，軍事經驗無可挑剔，看見唐明世求援就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不該準許唐明世出戰。</p
但錯已鑄成，李鴻嗣能做的只有彌補，在其難以速勝唐通、且尚有高應登在側的情況下，他得想辦法把唐明世拔出來。</p
可如此一來又顯得太過吃虧，正逢甘肅總兵楊嘉謨率軍自甘州趕來，李鴻嗣便決定來場大的，不論高應登身后還有沒有援軍，都按有援軍來準備，用一個車營攔住他們，高臺傾兵南下，迅速吞掉高應登。</p
他派出來的車營將領是甘州路參將林成棟，這是個老家在西安府的武舉人，同樣是經驗豐富，曾率領車營參與抵御察哈爾的戰役。</p
在李鴻嗣的設計中，林成棟的使命是計劃能否達成的重中之重，林成棟自己也非常清楚，他這個車營是拉出來扛戰線的。</p
車營的主要軍事思想是先守再戰，首先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再伺機而動。</p
哪怕甘肅的車營在物資上比不得遼東，那邊一個滿編車營有將近七千人，林成棟的車營只有四千人，不過糧草比例一樣，都是照著脫離補給四十天準備的。</p
車營也不過是一種裝備，軍隊的底子還是步騎兵，機動能力較差，在成本上很貴，這是因為大量車輛帶來非凡的運輸能力，讓他們在同等兵力條件下，攜帶大量火炮、火箭和糧草數量。</p
林成棟對這次的行動談不上信心十足，但也并不害怕。</p
經過初戰失利，他們對元帥軍的認識更新了，重炮較少依然是弱點，但是修造營壘與輕型火器上很強。</p
林成棟的作戰目的，是拖住元帥軍，為主力殲滅高應登部創造時機。</p
因此兩支軍隊見面的情形沒什么好說的，雙方的應對都是很常規的公式化操作。</p
林成棟的車營在行軍中得到塘騎匯報，元帥軍兩個馬營自西向東席卷而來，立即止步，以營中馬隊前出拖延時間，車營就地展開，挖掘壕溝擺設炮兵陣地。</p
劉承宗麾下四個營前驅，最先跟車營接戰的是張天琳部馬隊，雙方交鋒片刻。</p
張天琳跑得最快，因為他的使命是援助高應登，臨近車營二里，駐馬看了看，意識到這個車營不是自己的目標，立即帶兵脫離，換后方的馮瓤、魏遷兒兩營來接戰。</p
林成棟的車營扎下陣腳，立即以火炮對進入車營一里地的元帥軍進行射擊，掩護馬隊還營；魏遷兒與馮瓤決定用火炮還擊，試圖逼近沖陣，失敗后轉變戰術，就地挖壕筑墻圍困。</p
林成棟也樂見如此，敵軍修墻，短時間內車營就安全了，還能達成拖住敵軍主力的戰略目標，等著后面的大軍集結就行。</p
李鴻嗣的設想很好，他的軍隊把西邊、南邊的戰場遮蔽，修造大量工事的高臺就能安全等到楊嘉謨進駐。</p
只不過他忽略了一個小問題，劉承宗的誘敵軍隊并非僅高應登一支，而是高應登和莫與京兩支。</p
此時的戰場上，莫與京正率領軍隊向南運動。</p
莫與京本來是蘆塘營參將，因為陜西的平叛戰爭升任甘肅的西寧副總兵，士兵厭戰嚴重，調進河湟正趕上河湟鬧農民起義，隨后元帥府發兵，他手下沒兵沒將，就一幫子被大明削弱的土司，沒撐到河湟大戰開打就投降了。</p
投降以后，莫與京在元帥府是出工不出力，一不去給書院的軍官講學、二不攙和虎賁營的軍事事宜，但除此之外他也沒別的辦法了，因為莫與京的情況跟王承恩比較相似，他們都是西寧人。</p
河湟大戰塵埃落定，整個河湟成了元帥府的地盤，都是世代勛臣，利利索索給劉承宗做事于心不忍；起兵反叛，元帥府在河湟的政策又很得人心，那便只能消極配合來緩解自身尷尬了。</p
后來莫與京落了個屯牧旅旅帥的官職，更是開始放飛自我，干脆蹲在德令哈，帶察哈爾、和碩特兩營牧馬放羊，根本不攙和元帥府中樞的事。</p
不過莫與京雖然不攙和帥府中樞的事，但是在戈壁里軍政一把抓，倒是干得很好。</p
他在德令哈修了旅帥衙門，以衙門為中心管轄兩個營的牧地、耕地，配合幾個土司，在德令哈、格爾木、都蘭山、烏蘭山之間招番撫夷、修路架橋、屯田鑿渠、采造鹽場，干得有聲有色。</p
這也正好合了劉獅子的心意，本來讓莫與京領屯田中旅的旅帥，就沒指望他干啥，主要是互相牽制。</p
莫與京管蒙古人，蒙古人想反有莫與京，莫與京想反有蒙古人，雙方造反的利益訴求根本不一樣，誰也別想造反。</p
這次遠征本來都沒有莫與京的事，是察哈爾營參將粆圖臺吉、和碩特營參將多爾濟臺吉在新城書院學有所成，他們想出兵，才把旅帥莫與京帶上。</p
說是一個旅，其實只有四千多人，九成都是和碩特和察哈爾，基本上算是個蒙古加強營。</p
到這個時候，莫與京是最希望元帥府取勝的人，因為這場遠征讓格爾木到烏蘭山的蒙古營元氣大傷，如果不能取勝，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幾乎歸零。</p
元帥府的和碩特營是從衛拉特南侵軍隊中遴選出的精銳，但其本身人員構成就決定了他們不是一個部落，而是天山和碩特部的牧兵與戰兵。</p
元帥府下轄六個蒙古營都是如此，哪怕他們全員騎馬，缺少后勤人口也決定了這些騎兵里有一部分人，每天都需要把時間花在遛馬、刷馬、飲馬、伺候馬身上。</p
他們往好聽了說，是全民皆兵，但實際上盡數出戰的代價就是生產停滯，沒人放羊、沒人牧馬，更沒人種地了。</p
起初莫與京接到的命令是占領黑河上游，進行筑壩，后來收到劉承宗的命令，讓他率軍南下進攻高臺。</p
率領這樣的軍隊，執行對明軍堡壘發動攻擊的命令，是挺讓人心驚膽戰的一個事。</p
不過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的莫與京風塵仆仆跑到高臺，卻發現讓他喜上眉梢的一幕——嘿，沒人！</p
劉承宗的主力部隊沒到就算了，高臺千戶所里也沒啥人，駱駝城的防御工事更是沒人，只留下溝壑縱橫的營寨堡壘，和碩特營的馬隊一通亂撞，硬是沒遇著像樣的敵人。</p
當然，小股明軍，莫與京確實看見了，就在黑河沿線的長城邊堡墩臺上，從八壩堡到四壩堡，每座堡子里都有零零散散幾十名守軍，沒完沒了地打放烽炮。</p
但莫與京也不在意，反正烽炮響了就已經被發現，再多響兩聲也無所謂。</p
他理都不理那些被調走駐軍的烽堡，一頭扎進高臺千戶所，當天就干了三件事，第一是告訴劉承宗，高臺被攻占了；然后立刻退出高臺帶兵奔赴李鴻嗣在駱駝城修建的防御陣地；最后下令改造防御陣地。</p
莫與京很清楚，就憑他手里連炮都沒幾門的蒙古加強營，憑借馬力，快打快走還行，想要用陣地戰的形式守住高臺千戶所，那是癡心妄想。</p
所以他只讓粆圖臺吉給高臺插了個旗，扭頭就讓人收拾明軍留下的破爛兒出來了，城里的火藥、冬衣、馬草、工具甚至鐵鍋，全部卷走，一屁股坐進駱駝城外李鴻嗣精心修造的防御陣地里。</p
李鴻嗣的陣地挺好，但不適合莫與京。</p
明軍陣地是里面是營，中間是矮墻，外邊是兩道壕溝，一重拒馬和鐵蒺梨，對明軍來說合適且堅固。</p
兩重壕溝都是大片倒刺，僅留了幾處空位站人，這幾個空位不是為了讓士兵以壕塹據守，而是作為炮兵的觀察哨。</p
明軍經常把炮稱作銃，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們就是把炮當成銃用，甚至有時候列裝的炮比銃還多，裝火藥、塞彈丸、成排列的瞄準、射擊，是銃沒錯。</p
唯獨炮是不能在壕溝里打的，所以就會出現這種壕溝陣地，幾個人在壕溝掩體里觀察敵情，指揮炮隊瞄準。</p
莫與京手里沒炮，他本身就是明軍將領，對明軍戰法很熟悉。</p
元帥府上下有一股蒙古兵弱、漢兵強的風氣，但在他眼里不是這回事，人跟人說到底能有多大差別？人不能脫離環境，就像戰法不能脫離武器裝備一樣。</p
這種壕溝防御方式對他的蒙古兵沒有意義，他們就算躲在營里，等明軍攻過來也得被炮子壓制到死，因為他們沒炮。</p
所以他讓人把內層壕溝里的木刺都拔了，直接埋在兩曾壕溝中間的平地上，挑了近半沒鎧甲的士兵鉆到壕溝里當掩體放箭使。</p
其實戰場上，最迷湖的人還得數東邊率領新募甘州軍的甘肅總兵官楊嘉謨了，他就尋思這烽炮怎么還一直響呢？</p
其實仗打到這會，烽炮烽火這種傳遞軍情的方式已經沒有意義了。</p
這是個預警裝置，一直沒完沒了的響，后方也不能分辨情報，楊嘉謨只知道肯定有支敵軍駐扎在哪兒了，但具體駐扎何處，誰也不知道，因此他的行軍速度就非常慢，生怕叫人把軍隊偷了。</p
其實這兩個新募的甘州營，士兵都來自甘州五衛，盡管除了旗軍，還有各行各業的適齡青年，但甘肅本就很難找到跟軍事無關的閑雜人等。</p
畢竟這不是個省份，而是個軍區。</p
但這對楊嘉謨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地方自然是在甘肅募兵很簡單，身體沒有殘缺的適齡青年有一個算一個，都有一定的軍事常識，是當兵的好苗子。</p
壞的地方則在于，楊嘉謨必須保證他們盡可能活下來。</p
俗話說窮文富武，練武費錢，但費錢的地方并不是吃喝這些顯性花費，在萬歷年間一個長工的收入，就已經足夠支持一個習武青年三天吃只雞，或者每天吃半斤牛肉，一個月不過才四錢銀子。</p
窮文富武真正費錢的地方在于這個青年需要脫產，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練一門一輩子用不上幾次的技術。</p
就萬歷朝那樣一年只有一到兩次邊境沖突的太平年歲，練這樣一門技術對平民百姓家庭來說壓力太大了…主要是沒用。</p
正常年景人當一輩子兵，沒打過仗的大有人在。</p
歸根結底，是習武的上升渠道在正常時期非常狹窄，文就不一樣了，即使不能做官，也能從事其他職業，賺取不錯的收入和社會地位，是很好的謀生工具，而武藝更像是愛好。</p
對普通人來說，謀生是實際的，而愛好是奢侈的。</p
這些年輕的士兵在此之前離戰場再近也不是軍人，他們終究要在打過一兩場仗之后，才能變得更像戰士。</p
現在楊嘉謨最怕的就是半路殺出一支敵軍，直接把馬蹄子踩在他們臉上，當場把人嚇破膽，跑到沙漠里當土匪。</p
楊嘉謨手里現在沒老兵，總兵標營在莊浪河呢，他也沒打算把這倆營當成主力使，只是想作為預備軍，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出事了——高臺千戶所，怎么插了桿韃矛呢？</p
他并沒有疑惑太久，很快士兵就登上空無一人的高臺千戶所，把粆圖臺吉擺在城上的察哈爾黑纛取了下來，隨后各路塘兵的消息傳到楊嘉謨耳中。</p
整個戰場就像一場賽跑。</p
唐明世匯合了李鴻嗣，倆人攆著高應登一路向東狂奔，后頭的張天琳像瘋了一樣窮追不舍，駱駝城下四千個韃子搶占了防御工事，還有一個車營滿身大漢被圍在戰場中間。</p
楊嘉謨很快就意識到危險，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心里想把元帥府叛軍擋在張掖以西的計劃，出現了巨大失敗而全面泡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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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在于甘肅的官軍部隊在初次沖突中已經被扯得不成形狀了，東西脫節，而敵軍主力還沒有出現在戰場上。</p
站在高臺千戶所城頭，楊嘉謨聽見暫領甘州新募左營的副總兵王性善問道：“大帥，救不救林將軍？”</p
救不救林成棟？</p
說實話楊嘉謨想救，即使不說下屬、不說四千兵力，一個車營能在即將到來的決戰中起到戰場支點的作用。</p
但他還是緩緩搖頭：“車營能耗得住，先看他。”</p
楊嘉謨說的是劉承宗：“看他救不救東邊那兩個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