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甘肅是個簡單又復雜的的地方,它不是行政上的一個省級區劃,也不是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而是一個軍事概念,一個鎮。
這里是中原王朝掌控西域的重鎮,河西的一切都圍繞著軍事活動展開,自漢代張騫鑿空西域以來,一代又一代中原軍人的后裔扎根于此,他們受皇命為戰爭而來,也終將為戰爭而死。
而在明代,人們最重要的使命不是戰爭,而是繁衍,不計代價地繁衍。
從五萬繁衍到十萬,十萬繁衍到二十萬,二十萬繁衍到五十萬,五十萬繁衍到一百萬。
在西漢帝國滅亡的一千五百年后,河西人口終于重新回到趙充國屯田時代的盛況。
經歷宋元時代國土破碎、人丁凋敝,失而復得的河西故地與燕云十六州,終于在明代同中原王朝再續前緣,對百里無人煙的華北再開發和針對遼東、云貴、河西的開拓,是有明一代在疆域上最大的功績。
但凡事有得有失,任憑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不能估量百年之后的變化,明初的河西沒人,為安置移民,洪武元年下詔招民屯田,一人給糧田十五畝、菜地兩畝,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頃畝。
在河西這種明初人煙稀少漢番雜居之地,想要屯墾,宗族的武裝開拓必不可少,這便在甘肅創造出一大批與國同休戚的強宗大族軍事地主。
明代影響最為深遠的嘩變,嘉靖年間的甘州兵變,應運而生。
在甘州兵變以前,北方惡劣的自然環境與持續不斷的軍事壓力導致欠餉、鬧餉、嘩變是客觀存在的問題,但嘩變只不過是士兵尋求解決問題的方式。
在正德朝之前,兵變發生的并不多,而整個正德朝兵變也不過僅發生了三次。
直到甘州兵變的出現,是第一次由鎮守甘肅總兵官李隆主導,借由士兵的不滿,將甘肅巡撫許銘挫骨揚灰,朝廷處置失當,導致殺巡撫、掠百姓成為后來兵變的常例。
在那之后的嘉靖、萬歷、天啟直到如今,兵變數量急劇上升,各類兵變超過了一百次。
張掖城的甘肅總兵府,大將楊嘉謨坐在堂上,背靠懸掛整面墻壁的河西輿圖,皺著眉頭久久不語。
在他手邊,有一封前線傳回的急報,白廣恩兵敗的消息已經為他所知。
楊氏在甘肅世代為將,在戈壁荒沙的甘肅,戰爭打得就是情報,因此楊嘉謨節制軍隊在軍法之外,有他自己的規矩。
以他行營駐節之地為中心的方圓一百五十里范圍內,所有軍隊移防抵達目的地或遭遇敵情,都要在第一時間向總兵駐地傳遞消息,換馬不換人,兩個時辰送到總兵駐地,六個時辰批復送抵前線。
之所以是方圓一百五十里,是因為祁連山到阿拉善沙漠的最遠距離是三百里。
情報一封接一封地送回來,從前線遇敵、李云敗亡、白廣恩初勝到元帥府援軍抵達,直至最終被打得潰敗而還,劉燦的降兵還在回還甘州的路上,整場戰役過程就盡在楊嘉謨掌握之中了。
但他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楊嘉謨手里沒兵,他的標營在莊浪河,駐軍營也被白廣恩送了。
甘肅有兵,張掖是河西的戈壁明珠,周圍甘州五衛遍地軍人,但楊嘉謨沒有辦法調動軍隊,因為這是個春天。
春天不應該打仗,尤其在這個河西旱災已顯露征兆的旱年,更不應該打仗。
農事令甘肅諸多屯衛軍戶束手束腳,楊嘉謨拿著前線打了敗仗的千總劉燦急信,心中思忖著張天琳那句下次相見在涼州,對著身后河西地形圖苦思良久,有點舉棋不定。
楊嘉謨沒有動作,除了沒兵之外還有一個原因,跟甘肅的地理有關。
被沙漠和山脈夾住的狹長河西走廊,這里從西到東肅州酒泉、高臺駱駝城、甘州張掖城、山丹衛城、永昌衛城、涼州武威城、古浪千戶所,一條路可謂處處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哪座城丟了都要緊,但反過來說,除了武威和張掖,哪座城丟了又都不是那么地要命。
畢竟終明一代步步緊逼的大沙漠,讓酒泉到高臺已經漸漸失去自給自足的能力,真正的戈壁綠洲只剩下涼州武威和甘州張掖了。
這是整個甘肅人口最密集的兩個地方。
在空蕩蕩的總兵衙門里,楊嘉謨像抱著一堆拼圖,一張張拼湊劉承宗的戰略意圖與張天琳的戰術目的,沒能找到張天琳撒謊的理由。
若以正規軍隊看待,這支總兵力五千人的叛軍,盡管奪取了官軍裝備,但繳獲盡為明軍野戰裝備的輕型火炮。
何況兵力不足,雖然戰報中出現千箭齊發的鐵筒大箭給楊嘉謨留下深刻印象,但他們沒有補給線,這種武器用一個少一個,也很難在攻城中取得優勢。
等待他們的只有化整為零就地嘩變落草為寇。
但張天琳是農民軍首領,農民軍的作戰特點就是邊跑、邊搶、邊裹挾,因此楊嘉謨判斷此時甘肅只有張掖和武威能滿足他的需求。
通過在郊外搶劫、裹挾,快速擴張到兩三萬人,再進行圍城,攻打張掖或武威。
而在這兩個選擇里,攻打張掖的意義不大,因為張掖的駐軍多,而且對元帥府的整個戰場沒有幫助,確實涼州的武威城才是更好的選擇。
拿下武威,就能讓元帥府直接威脅莊浪河戰場的后方。
至于甘州再往西,沙漠化的高臺駱駝城或只剩下小綠洲的酒泉,楊嘉謨倒也不是沒想,他想了,想不通再往西跑的意義。
往哪邊走,就只能往關外去了,關外是真的沒有補給的地方,嘉峪關北邊是黑河和沙漠,南邊是祁連山,那條路出關直通吐魯番。
這么看來,張天琳說得挺像實話。
偏偏戎馬倥傯三十年,老將的敏銳直覺讓楊嘉謨不信,心中懷疑所謂的涼州,只不過是粗淺的聲東擊西。
哪里會有真正的將軍會暴露真實意圖給敵人呢?
除了沒啥腦子的農民軍,沒人會這么打仗偏偏根據張天琳的自報家門,這個鳥人匪號過天星,好像真的是農民軍。
楊嘉謨死死盯著輿圖,換位思考琢磨元帥府的意圖,先是扔出一堆蒙古韃子和朵康番子堵塞莊浪河,又隔著祁連山把一個挺能打的農民軍頭子和他的孤軍投擲過來。
甘肅大帥在心里頭尋思,元帥府該不會內亂了吧,劉承宗在這兒借邊軍之手鏟除異己呢?
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想法,腦海里浮現這個可能,楊嘉謨自己都搖頭。
但凡劉承宗沒有元帥府絕對的權力,不會有二傻子翻越祁連山來打仗的。
楊嘉謨認為最大的可能是洪承疇猜錯了,兵法說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
翻越祁連山而來的軍隊依然是試探性進攻,劉承宗真正的主力還在祁連山另一邊,而且很有可能,會在甘肅邊軍被張天琳擾亂從祁連山撤防之后,再大舉翻山而來。
這樣一來張天琳所說的涼州,是聲東擊西,就說得通了。
大概為這件事想明白一個思路,令楊嘉謨心情好了許多,他要著手解決第一個問題了,既為手上沒有兵的問題。
他派家丁在張掖城里請來一對兄弟,這對兄弟倆叫趙宗禮和趙宗祝。
趙氏兄弟是張掖城德高望重的士紳,兄長趙宗禮今年七十有二,曾 任洪水營游擊將軍;弟弟趙宗祝今年七十一,萬歷年間是甘州衛指揮使。
兩個甘肅老頭兒進了總兵衙門,五十多歲的楊嘉謨也得行禮喊叔叔。
三個老人在總兵衙門商議過后,前線戰敗的消息才在甘州諸衛傳開,等開回來殘兵敗將進城,楊嘉謨派人在戈壁與荒漠中轉了三天,依然沒能找到當時的戰場,戰死士兵的尸首一具都沒運回去。
他們說是風吹砂礫將一切掩埋,沒有人能找到黃沙之下的血跡斑斑。
楊嘉謨深知甘肅強宗大族軍事地主眾多的情況,畢竟楊家就是其中之一,即使是他也沒有辦法調動別人的家將。
但百姓的憤怒與羞惱情緒,可以人為調動。
隨后幾日甘州哭聲震天全城激憤,六百余戶家家縞素,全城內外遍地紙錢,人們將陣亡士兵穿過的衣裳用過的器具裝進棺材、沒有棺材就卷張草席,一排排停在張掖城外。
甘州人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戰事了,人們安于戈壁綠洲的生計,但似乎就在一瞬間,所有居住在沙漠綠洲里的男人都被城門口的棺材與草席點燃怒火,這里又變成了烽火連天張國臂掖的張掖城。
城門口的老弱婦孺說要報仇。
甘州士紳應總兵官楊嘉謨之邀齊聚于城皇廟,將甘肅總兵標營被調往莊浪河戰場,他手中無兵可用的情況告知眾人,他解下烏紗對人們拜了又拜。
甘州士紳們坐在太師椅上鐵青著臉,對總兵官的拜禮安然接受,因為他們要出兵了,就算是古代帝王,大將出征時也要這么拜。
這就是楊嘉謨故意讓士兵找不到陣亡袍澤尸首的原因,上層對下層的人身依附,讓他無法直接請甘州士紳出兵,多一個人出兵,就少一個人種地,誰還能沒有點私心呢?
但當下層把出兵復仇當作正義與期待,上層順水推舟也能收獲人心與聲望,拒絕不了了。
七十二歲的老將軍趙宗禮起身寫了一封告甘州戰守書,告示上號召吏民自負糧草甲械投軍、生員登府衙獻計獻策、工匠人等趕制軍械藥物、富戶士紳踴躍捐糧捐錢,鼓勵家將從軍。
隨后一個又一個甘州士紳起身向城皇爺紀信行禮。
只有一條胳膊的指揮使葛永、趙宗禮的兒子指揮使趙寀、滿臉天花麻子在職養病的都司高國恩、即將上任的臨桃副總兵歐陽袞、一輩子沒落得實缺的指揮使王嘉官。
還有廣寧之戰西平堡自刎副總兵羅一貴的兩個兒子,都督僉事羅俊杰、指揮使羅俊士等人,一連串的甘州將軍于戰守書簽字畫押,對著城皇爺起誓,捐錢捐糧,派兵從征。
一日之間,張之衡、保獻書、張圣翼、蔣明理、康國新等甘州貢生、生員聯袂叩響總兵衙門,獻平寇之策。
眾多錦帽貂裘的士紳為朝廷捐錢捐糧,紛紛派遣親兵家將投軍應募,帶動更多甘州吏民自負糧草甲械投軍。
總兵官楊嘉謨命塘騎向涼州方向探查敵情,不過兩日,甘州就登記了整整五千余名士兵,甘州五衛的軍器局也將去年的制造任務交上兵器庫,那是盔、甲、刀、弓、箭、盾、槍、炮,三千二百副。
這幾乎是甘州五衛和在城將官在不影響春耕的前提下,能拿出來所有的軍戶與家將了。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軍情被遞送到楊嘉謨的桉頭,幾個在嘉峪關外放牧的蒙古赤金部達兵逃回關內,他們說蒙古大汗回來了。
赤金部首領都督被肅州參將趙之瑞派兵直送張掖,面見楊嘉謨。
赤金都督說這一切千真萬確,他們曾在林丹大汗南下青海時收留了一些不愿追隨大汗南下的貴族,人們對察哈爾部非常了解。
說,每個人都聽說過林丹大汗已經死了。
但是有一支七百余騎的蒙古精騎出現在嘉峪關外的玉門,他們軍容嚴整甲械明亮,高舉象征察哈爾汗庭的白纛出現在一望無際的黃沙之中,熠熠生輝如同神跡。
他們首領是林丹大汗的弟弟、先鋒官粆圖臺吉,以全蒙古大汗的名義征走當地赤金部牧民二百騎、羊三百只,留下大汗賞賜的鐵鍋十二口。
隨后被臺吉領著向嘉峪關北部的黑河前進,直到消失在大漠邊緣。
楊嘉謨看著赤金部的首領,滿心疑惑多到都不知該怎么開口。
第一是他十分確信林丹大汗已經死了,現在不存在全蒙古的大汗。
第二則是這個赤金部,是元末丞相苦術的兒子塔力尼的部眾,永樂二年就是大明的降夷了,那會他們叫赤斤衛,關西八衛之一,后來明軍在關外收縮,赤斤衛內遷到肅南,跟漢人、番人通婚,如今也就剩一兩千號人了,地方將領都鬧不清他們該算番還是該算夷。
隨便一個千戶都能征他們的兵,但蒙古大汗就算活過來,也征不了他們的兵啊!
楊嘉謨心說,這他奶奶的,劉承宗扔到莊浪河奮戰的那幫韃子都比赤金部在蒙古屬性上純多了。
剛想到這,楊嘉謨心里一咯噔,壞了。
他瞪大眼睛對赤金首領問道:“他們有沒有告訴你,那個全蒙古的大汗是誰?”
赤金都督對這個問題一臉迷湖,全蒙古的大汗就是全蒙古大汗,這個名號不存在是誰。
楊嘉謨根本就沒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靠在太師椅上咬緊牙關,他想,人不會死而復生,這個全蒙古的大汗,恐怕是青海元帥府的大元帥,劉承宗。
與此同時,戰馬鐵蹄踏過張掖長街,城內正中鐘鼓樓勐然長鳴,鐘聲回蕩在戰馬嘶鳴聲里,本該在城頭職守的家丁跑過長廊,在官署正廳轟然拜倒,連頭盔都忘了摘下。
他返身西指:“大帥,西邊烽燧燒的不是平安火,出事了,要報京。”
楊嘉謨死死閉目嘆了口氣:“幾烽幾炮?”
邊疆烽燧規定,跟狼煙一起的還有烽炮,同時燃放兩道烽燧以上,報告京城。
家丁還沒來得及答話,這就已經不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了。
因為張掖城頭的大將軍炮響了,轟,轟,轟,轟,轟,一連五炮,每一炮都重重轟在楊嘉謨的胸口。
外面的張掖城已經因烽炮聲亂了,馬蹄聲驚叫聲,喧鬧震天。
而且他知道很快,武威城也會亂,這股騷亂會隨著烽燧狼煙烽炮轟隆,以晝夜七千里的速度橫掃波及半個天下,直抵京師。
炮聲令楊嘉謨感到天旋地轉,恍忽間仿佛回到年少時跟隨父親巡邊的日子。
那時他把烽燧燃放章程背得滾瓜爛熟,即使如今年過五旬,依然清楚:見敵一二百人,舉放一烽一炮,千人以上三烽三炮,五千人以上四烽四炮,萬人以上五烽五炮。
父親說過,五道烽燧齊燃,五位烽炮齊放,并不意味著一萬敵軍,只不過是那墩臺修得就有五道烽燧,墩軍的佛朗機炮也只能連放五次罷了。
回憶里父親正值壯年的面孔已經模湖,但奇怪的是他還清楚記得自己成婚那天,父親飲多了酒,嚴肅面容出現少見的驕傲與篤定,說他們北擊胡、東掛倭、西滅哱、南平播,大明武功,此代盛極。
說嘉峪關外從今往后,沒有能讓墩軍同時燃放五道烽燧的蒙番韃夷,兒孫無憂。
楊嘉謨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臂微微顫抖,他勐地抬起手臂,父親沒有說謊,嘉峪關外確實沒有能讓墩軍燒起五道烽燧的蒙番韃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