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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潰逃

  六月初七下午,元帥府與衛拉特兩軍主力在戈壁灘攻守相對。

  羊曲城的蜂尾針則在策劃一場臨陣脫逃。

  蜂尾針屬于是從軍經歷比較廣泛的將領,既領導過以饑民強盜為主的坐寇團,也參加過流民逃兵構成的起義軍,還向大明正規野戰軍投降,并在元帥府這種準新興武裝集團里服役。

  以劫掠為目的的坐寇臨陣脫逃是理所應當,戰斗力低下的起義軍野戰逃跑也是無可奈何,兵糧不濟的正規軍戰前投降則是生活所迫。

  將領的行為,往往不是一意孤行,也沒有誰能真正的一意孤行,因為軍隊是集體,而絕大部分權力來源于下,農民軍首領尤其如此。

  盡管蜂尾針過往行為會為人所不齒,但做出決斷之時都是能得到各級官兵擁戴,才能良好執行,畢竟整軍投降、整軍逃跑,也是個考驗控制力、執行力的事。

  但是在羊曲城,臨陣脫逃的決策很難得到麾下各級官兵的擁戴。

  因為他統率的士兵群體變了,麾下五百多名士兵,最有威望的是二百名練兵營老兵,也就是過去跟劉獅子轉戰陜北的獅子兵。

  他們是最不像流寇的流寇,跟絕大多數農民軍有極大差別,甚至跟他們的口糧、裝備相比,陜西明軍才像窮得叮當響的流寇。

  這些人未必都有大出息,但都擁有非常杰出的軍事素質,能勝任基層軍官和士兵,在任何一支軍隊里都是值得依靠的中流砥柱。

  蜂尾針才剛提出想棄守羊曲,這幫下級軍官根本不聽他想棄守的原因,直接否決了他的決策,還就地解除了他的職務。

  其中激進一點的老軍官甚至打算直接把這個畏首畏尾的降將把總干掉。

  俗話說不居其位則難預其政,其實老獅子兵們對棄城脫逃沒有太大意見,他們跟著劉承宗也沒少棄城棄地,或者說在進駐青海之前,他們就從來沒有把守城當成正事。

  沒人在乎這事兒。

  人們只是對自己被分到蜂尾針麾下當兵感到晦氣,這個把總的履歷、身份都太過糟糕,幾乎疊滿了獅子兵不喜歡甚至瞧不起的負面狀態。

  以至于人們對他有什么才能根本沒興趣了解,就是單純不滿。

  平時不滿有軍法在,他們也沒辦法,這次蜂尾針提出棄城脫逃,正好被人揪住,以一起哄就成了群體意志。

  老獅子兵們心里有底,知道解除蜂尾針職務,在大帥看來多半不是件大事,奪權才是大事,除此之外他們唯一要考慮的只是新近降兵的軍心。

  所以在解除蜂尾針把總之職后,人們推舉了降兵軍官里綽號一只手的百總趙可變做代把總。

  雖然趙可變也是降兵軍官,但不論新兵老兵,都認可他的勇氣與智力,別說少只手了,就算再少條腿,用轎子抬著他打仗都不影響士氣。

  但趙可變是邊軍出身的勇將,在獨立帶兵這方面,遠不及小首領出身的蜂尾針,所以他當眾幫蜂尾針說話,并問起想要棄城的原因。

  蜂尾針心說能他媽有啥原因,害怕唄,他們所處的局勢非常危險。

  他能活到現在,靠的就是能屈能縮的果斷和敏銳的戰場嗅覺。

  自從早上得知衛拉特大軍自黃河沿線渡河,蜂尾針就在思考自己所處在戰場什么位置。

  然后他就意識到自己是劉承宗本部前出最遠的一部兵力,很有可能已經身處敵軍腹心甚至背后了。

  中軍主力在他西北,敵軍從他正北渡河,東邊有敵軍小部,黃河對岸還有多少敵軍兵力他不知道,而南邊是山,西南是與敵軍對峙的馮瓤部。

  自己的使命是佯攻羊曲城,趙可變一不注意直接把羊曲城攻陷,那么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就是自己要被包圍了,而且非常容易被敵軍切斷與主力的聯系。

  所以他本來打算向西撤退,與馮瓤部匯合,但才剛說了棄城就被老兵解職,讓他一點脾氣都沒有,根本不敢再提向西撤退的事。

  而且他自問沒有做錯什么,心里有對老兵也有怨氣,眼下趙可變問起,他覺得你們這幫王八蛋不都覺得我張振慫人一個,你們勇敢嘛。

  好,我就說個難的,看你們是真勇還是假勇。

  蜂尾針像個活地圖,叫人取來面羊曲蒙古守軍的旗子掛在墻上,揮手沾水在旗上畫出地勢,東邊是河,南邊是山,旗子中間標出元帥府中軍主力的位置,并在中間偏下點出馮瓤部所在。

  他道:“瓦剌韃子自東向西大舉渡河嘛,今早的事,多少兵力,一萬、兩萬、三萬?我不知道。”

  “大帥跟他們撞上咋辦?我們在這里守著三道石頭墻又有啥用嘛?有功啦?回援!”

  但凡蜂尾針心里沒氣,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這太危險了,立功也得有命受賞,至少也得跟馮瓤合兵,雖然功勛少一點,但至少三四千兵力一起回援,活下來的幾率大。

  可惜,趙可變覺得他說的很對,接連點頭就不說了,甚至還當場算起來了:“一刻之后啟程,能趕在天黑前看見中軍,若兩軍已經開戰,我們甚至能看見敵軍主帥所在,仗夜色靠近…直取虜王首級!”

  蜂尾針急得光舔嘴唇,你這個帳不是這么算的呀!萬一取不到虜王首級,豈不是買頭援劉?

  偏偏不論老兵新兵,都對這個計劃情有獨鐘。

  忍饑挨餓兩三年,沒有人喜歡穩扎穩打按部就班,活著不舒服長命百歲也不如去死,轟轟烈烈半個時辰都算有個人樣。

  大明邊軍就喜歡這種一朝斬首封爵拜將的戰術。

  羊曲城五百六十六名,不,目瞪口呆的蜂尾針不算,五百六十五名守軍轟然叫好,各級軍官興高采烈地安排收拾物資,磨礪兵甲牽拽馱馬。

  趙可變派出六名傷兵騎馬前去聯系馮瓤,他倒沒有跑到馮瓤那保命的想法,只是他們走后馮瓤的左翼就沒有哨卡保護了,所以要例行通報,讓馮瓤心里有數。

  他們在渡口埋了點土制地雷,綁了兩只小羊羔子擂鼓,還燒了兩鍋水冒煙來迷惑對岸。

  隨后趁一陣風卷狂沙,五百六十名士兵浩浩蕩蕩,在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背景中,踏上馳援主力的危險之路。

  而在西邊的南山,被馮瓤堵在半山腰的達來臺吉望向北方,欲哭無淚。

  他在山上修的防御工事都快變成城堡,而且城堡都他媽快封頂了,望眼欲穿的援軍還是沒來。

  準確地說,達來臺吉其實能看見遠方那片煙塵蒙蒙的戈壁,國師汗與劉承宗廝殺的戰場。

  他們之間僅距三四十里,如果不是風沙環境,戰場能被他清清楚楚的觀察到。

  只不過就算能看見,也無濟于事,因為馮瓤跟他杠上了。

  達來臺吉一開始的決策就是在山上修工事,固守待援。

  因為杜爾伯特部火槍隊的存在,且山道狹窄,讓缺少重炮的馮瓤在山下仰攻時吃了點虧,倔驢脾氣上來,不讓我上去,你就一輩子住山上吧。

  馮瓤放棄了強攻計劃,在山下挖出三重壕溝、筑了兩道矮墻,等于明明白白告訴山上的達來臺吉,就算是圍,我也要圍死你!

  今天下午,馮瓤先是見到馬科的騎兵,得知北邊中軍大營已經開打,他的軍隊將被調往北方參與會戰。

  馮瓤收到命令立即下令布置陣地,他們這邊沒打完,不能貿然撤退。

  為了防止敵軍發現他們想要撤退,下山追擊,他只能在營地加以偽裝并留下全部軍帳,以八百人留守營地斷后,余下兩千余步騎趁著夜幕離開。

  就在營地快收拾完的傍晚,他又見到了蜂尾針派來的傷兵,通報羊曲城撤防,蜂尾針部五百余人將直取敵陣。

  馮瓤愣住了,那一瞬間他腦子被先登奪旗、勇冠三軍之類的詞填滿,隨即對兩名麾下千總下令,全軍上騾子向北奔襲。

  材官右營,也要參與這場突擊。

  但他們的運氣不好,早走片刻、晚走片刻都沒事,偏偏在馮瓤趁著夜色率軍潛行時,西邊傳來浩浩蕩蕩的喊殺與槍炮聲,隨后一支蒙古馬隊就跟他們撞在一起。

  是被馬科和抬槍隊攆走的多爾濟臺吉。

  在被馬科沖散之后,多爾濟率隊在驚慌失措中向西跑了很遠,直到甩掉馬科,才想起父親戰前安排的潰退的方向在黃河以東,只好收攏潰軍,小心翼翼地從南邊繞道,試圖潛越防線。

  但馬科為了追他們,把抬槍車當塘兵用,在南北寬度整整五十里的戰線上安置抬槍車,每里兩車十二騎。

  什么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發現敵人就遠遠放銃,放了銃在其后的騎兵就能聽見,快速集結。

  馬科手下的騎兵經過半天數次戰斗,體力上已經跟不上高烈度的戰斗,但斗志極為高昂,士氣更不用說。

  這種時候的戰斗跟戰術、素質幾乎沒有關系,屬于打得就是個配合。

  多爾濟臺吉的六千步騎在遭受輪番沖擊和追逐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已經談不上士氣高低,完全是一群疲憊至極的驚弓之鳥。

  此時他麾下只剩兩千余步騎,剩下的人都找不到了,最大的問題就是沒了士氣,漢軍騎兵隨便一沖,他的人就會散開。

  但狼狽奔逃一下午的多爾濟臺吉還算清醒,他已經意識到馬科本來兵力就不多,此時又分散得太厲害,真正能在第一時間追擊他的敵人也就二百騎。

  他的兵力依然能維持十倍優勢,要要擺脫被追擊至死的局面,就得想辦法結陣殺馬科個回馬槍。

  只要回馬槍捅過去,就能挫敗敵人銳氣,鼓舞己方士氣,不說繼而發揮出己方龐大的兵力優勢,吃掉這支人數稀少的騎兵。

  至少也能嚇住敵人,讓他們不敢玩命追擊。

  馬科的兵力確實分散得很夸張,他的騎兵全部由百總帶著圍追堵截,以至于看見敵軍時身邊來個護兵都沒有。

  就他一個人,最近的部下在身后百步,但敵人也正在百步外結出步陣。

  這種局面擱在劉承宗身上,肯定要等一等,讓部下騎兵沖陣,但馬科很憨,而且還是個不拿自家性命當回事的大莽子。

  他帶著不愿再挑選腌菜的滿腔怒火,打馬就沖上去了。

  單刀匹馬,仰仗鎧甲,視飛來箭矢如無物,橫刀挑開槍矛長桿,戰馬撞飛步卒,人從馬背上高高躍起,像顆隕石般砸進橫隊。

  八斤重的長關刀揮舞起來,輪圓了只是輕輕一劃,周遭七八名沒穿鎧甲只裹皮襖的牧兵便皮開肉綻;身法躍起轉開了一刀豎劈,把用腰刀格擋的士兵連兵器帶人砸個折骨斷筋。

  兩刀下去,身邊一圈只剩兩個披掛四鏡甲的貴族被嚇得拔不動腿,正面的硬挨刀刃旋切后退兩步,倒是沒受什么傷,可還沒等他腳步不穩絆倒,關刀就已經反鑿過來。

  刀背上的小橫刃借著重力啄來,薄鐵皮的鏡甲哪里擋得住八斤銳器,胸口如同破紙般鑿出個寸深窟窿,人也一屁股墩兒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身后披掛鏡甲的達爾漢見勢舉刀沖來,卻不料馬科這邊用橫刃搠翻一人,反手就以刀尾鋒銳尾攥捅了過去,把四鏡甲捅出個深深凹痕,人也被頂得后退數步。

  不等人從重擊中反應過來,關刀已在空中轉了一圈,橫劈過頸,一顆大好頭顱便沖天而起。

  這種難以控制的兵器需要太大的使用范圍,通常不施于戰陣,卻在自幼習武的馬科手上成了戰場最致命的兵器。

  他獨自一人在陣中左沖右突,一桿關刀兩頭三用,刀刃劈斬,刀背鉤啄,甚至轉出反手,把尾攥當作槍矛,使出封閉提拿扎,旋轉騰挪所向披靡。

  頃刻之間,牧兵橫隊被身披重甲手持重刀的馬科一人殺翻砍傷二十余人,直劈開一條通路。

  眼看四下無人,不遠處倒是有人張弓搭箭,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馬科也不閃避,只是微微低頭,任由箭矢打在頭盔上發出叮叮響聲,揮手將關刀血跡在蠕動的牧兵身上蹭凈,拄刀立在殘陽下尸橫遍野的沙丘上。

  身后傳來地動山搖的馬蹄聲,百余騎自馬科左右轟踏入陣,在持刀挺矛喊殺中為多爾濟臺吉帶來又一次潰敗。

  一臉晦氣的多爾濟臺吉,就這樣撞在了轉移的馮瓤臉上。

  ------題外話------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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