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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操心

  劉承宗的要求令楊鶴感到神奇。

  這個人身居西海,居然知道紅薯土豆。

  楊鶴知道哪里有紅薯土豆,北直隸的皇莊。

  近幾十年,不乏有官員力主推廣這兩種農作物,但推廣并不順利,它們的優勢并不大,所以種植最多的地方只能是皇莊。

  作為新傳入的農作物,人們對它們的接受能力遠不比玉米,玉米是好東西,可以作為麥子的替代品。

  土豆和紅薯的產量都挺高,一畝地出個二三百斤問題不大,但這倆的產量很虛、因為水分大,一個人吃八兩白面能頂一天,但吃半斤紅薯,撒泡尿又餓了,把自己噎死也吃不飽。

  同時也因為水大,不易儲存,最關鍵的阻礙還是社會結構…地主不認這玩意。

  要交糧了,地主把官斗往大院一擺,佃戶推著小車運來二十五石麥子,再送上兩只活雞,非常簡單就能讓地主婆心滿意足,真懂事,明年地還佃給你。

  人家把官斗往那一擺,佃戶哐哐往里倒上二十五石紅薯,不說會不會被地主打死,肯定能直接完成從佃戶到失地流民的階級變遷。

  石是容積單位,一官斗能盛十七八斤小米,至多盛十一二斤紅薯,它還不頂餓、不好儲存,放著放著就壞了,做成粉一斤原糧出不到五兩。

  營養搭配隨吃隨有是達官貴人的事,早在隆慶年紫禁城的鵝灰池就有燒炭的蔬菜大棚,但佃戶要考慮的是種一年糧食能不能吃一年。

  想讓這東西當主糧,能打八十斤麥子的爛地,種紅薯土豆得出三百二十斤才劃算;打二百斤麥子的肥地,種紅薯土豆就得出八百斤才劃算。

  崇禎爺家里皇莊的地也打不出八百斤土豆子。

  除非在太湖那種極其肥沃的田地種上兩季,出個一兩千斤也不是沒可能,但那邊種水稻精耕細作能出六百斤。

  在太平年景,土豆、紅薯最大的價值就是歇地。

  連著種主糧或經濟作物,耗盡地力,如果想讓地歇著,就種豆子,豆子能養地;但若不想讓地歇著,就種土豆,因為土豆不能養地但也不耗地力。

  當然這兩樣東西的優勢也顯而易見,在生活水平極差的地方,餓歸餓、吃了瘦歸瘦,但它能吊住命。

  歸根結底,還是旱災來得太急太快,沒旱災和流賊影響的地方,種植傳統作物更劃算,有旱災和流民影響的地方,種啥都晚了。

  楊鶴在心中做了一番計較,平心而論,劉獅子的三個要求,陜西的貿易、蘭州不修堡子、找點紅薯土豆,都屬于對天下有好處的建議。

  想到‘天下’,而非‘大明’,就說明劉承宗那套大明藥丸的理論,深入人心。

  擱三年前這事兒沒人信,但放在這會,大明局勢最壞的崇禎六年,楊鶴隱約信了。

  不過這事兒對楊鶴影響不大,完不完蛋他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即使朝廷必將完蛋,也不至于這么快,既然如今朝廷還在,他還是朝廷大員,就要勇于任事。

  大明眼下最重要的幾個敵人,后金、流賊、登州叛軍都是談不攏的,唯獨西北的劉承宗,大戰可以避免,有遼東的例子擺在眼前,大明確實打不起曠日持久的西北大決戰了。

  因此在遞交給皇上的書信中,楊鶴毫無保留地陳述劉承宗三個要求,并將這場五帥喪師、痛失河湟的戰役,歸咎于陜西在糧餉不利的條件下封鎖邊防蓄意生事,著重提及劉承宗可以不與朝廷為敵,不要惹他。

  不過劉承宗從蘭州左近一百七十八家掠出五十萬石糧食的事,楊鶴沒敢給崇禎提。

  他倒不是怕崇禎皇帝急眼了向劉獅子學習,也去抄富戶的家。

  關鍵是怕崇禎爺抄不到這么多糧失望,失望還好說,但失望之后抄家造成的不良影響到來肯定后悔。

  崇禎爺一后悔,提議此事的楊鶴,多少得獻顆陳年首級助助興。

  干脆就不提,誰愛提誰提。

  書信經長城跑得飛快,四月初八送至京師,崇禎看著書信都傻了,三鎮總兵被俘、三萬大軍盡沒,就換來這個結果?

  崇禎很氣憤,因為封鎖貿易并非是陜西私自行動,得到了朝廷默許,這是啥意思,自取其辱?

  但另一方面,蘭州修不修堡壘的事暫且不說,劉承宗要求互市并索要戰爭賠款兩兜子土豆?

  崇禎覺得這仗已經虧成這樣,再虧點土豆紅薯也不算什么,揮手就讓曹化淳去鵝灰池刨土豆去了。

  把曹大伴嚇得抖如篩糠,尋思皇上可別又把咱爺們兒派到西寧去,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劉承宗第二次。

  好在崇禎覺得這仗打得非常丟人,也不愿意再派天使,撿了幾箱子個兒大的,就派錦衣衛送去,囑咐楊鶴盡快跟劉承宗盟誓,達成退軍。

  劉承宗都沒想到,在他心里有很別扭性格的崇禎皇帝,這次能這么爽快,區區九日,就把東西送來了,還送了好幾箱。

  他覺得非常爽快,但楊鶴在蘭州城是度日如年,就在土豆送來的前兩天,烏泱泱至少上萬人趕著驢騾、推運小車出現在蘭州東南,在二百精騎的護衛下沿城南山腳往西固走了。

  一干武將在城上咬牙切齒,二百人就敢護送上萬人的牲畜群、車隊,劉承宗得狂成什么樣?

  楊鶴在城上數啊,大小車輛上千、驢騾牛馬近萬,推車的人有些還穿著旗軍戰襖,看得他心急火燎…這又是哪兒被搶了啊!

  其實劉獅子最開始反應跟楊鶴一樣,這又是哪兒被搶了啊?

  按照計劃,蘭州城周圍西固城、金縣城與諸多城堡;臨洮府狄道;河州衛城,及周圍郊野,一百七十八個豪家富戶,他的劫掠已經結束了,放出去的軍隊也如數還師。

  這幫人是哪兒來的?

  最離奇的是那二百馬兵護送百姓把錢糧運到西固,扭頭就往山里跑了,甚至都沒跟他見一面。

  “大帥,不是我們的人。”

  樊三郎問過百姓,入帳匯報道:“我問了送糧百姓,那些人自稱帥府將軍,卻蒙面行事,洗劫渭源縣二十二家大戶,分糧全憑心意,而且統統滅門一個不留…要不要告訴蘭州城?”

  劉承宗輕輕搖頭,只是問道:“運來多少錢糧?”

  “大牲口上萬頭,糧食兩萬余石…”樊三郎道:“沒有財貨。”

  劉承宗輕笑一聲:“挺機靈,行,做這事的人就在臨洮衛,不用跟蘭州說,就當是我做的。”

  他是萬萬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里,模仿作案都出來了。

  劉承宗的搶劫經驗多豐富啊,聽見這事的第一時間就想明白了來龍去脈。

  人肯定在臨洮衛,而且很有可能在之前率旗軍加入了劉承祖對狄道與臨洮衛洗劫,至少為錢糧參與了搬運行動。

  因為除了臨洮衛的人,其他人很難短時間聚集上百人馬,也很難攻破大戶莊;而如果沒參與劉承祖的洗劫,這么短的時間里很難找到煽動百姓的關竅。

  畢竟干這一行,經驗還是很重要的。

  把糧食運到西固的原因,劉承宗估計一方面是為洗清嫌疑嫁禍給他,另一方面很可能與虎將搶了王莊接濟延安百姓一樣…搶的錢糧太多,藏不住、運不完。

  所以大部分糧食和牲口都運過來,錢財和少量糧食自己留下了。

  劉獅子估計這人是臨洮衛的中級軍官,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因為手下大手大腳花錢而暴露,如果沒因為這事暴露,那他很快也會從升職的將官名單里認識這個小機靈鬼。

  不論如何,一萬頭大牲口、兩萬石米糧的封口費,劉承宗覺得這個價格足夠讓他封口了。

  好在這些東西不算多,非常容易運送,正當最后一批錢糧牲口渡過黃河,蘭州城也派來信使,說楊鶴要邀請他到戰場中間盟誓,皇帝差人送的土豆和番薯到了。

  “你告訴楊鶴,他再到我營里來盟誓,還有,錦衣衛與官軍不準入營,叫他們在外頭等著。”

  劉承宗其實對自己的安全非常上心,只不過有時戰場上他就是軍心,為了鼓舞士氣和勝利,需要冒點險。

  但此時的情況,楊鶴一把年紀的老爺子沒可能刺殺他,但萬一有不想活了的錦衣番子掏出支燧發手銃給他斃了呢,完全沒必要冒著風險。

  蘭州城內的楊鶴也沒辦法,只能叫人抬著箱子往大營走,到了營門口換元帥府軍士把大木箱抬進來。

  劉承宗遠遠數著,七只漆木箱子,六只都一樣,就有一個箱子看上去比較樸素。

  “楊老爺,這就是皇上送來的土豆番薯?”

  盡管沒人跟著,但劉承宗還是給楊鶴很好的待遇,按捺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先請楊鶴在帳外準備好的椅子的坐下,畢竟一把年紀了,跑前跑后很辛苦。

  就在這時,護兵已經上前檢查七只木箱,小心打開,以防里頭拴線綁著鋼輪地雷,打開一看,六只箱子里是連土帶葉的紅薯和土豆,各有三箱。

  看得劉承宗極為歡喜,鼓掌道:“此時能夠促成,全賴老總督傾力,將來西北能因這兩種作物活命的人,都該感激老總督的恩德。”

  這些玩意兒,意味著他手里無邊無際的爛地有了用武之地。

  劉承宗看重這兩樣,并不在于它有多高的畝產,他在乎的是有產。

  河湟谷地是地窄人稠,最低的海拔、連成片的好田地都集中在河谷,但河湟山地是地廣人稀,分散的地塊種了漫山遍野的馬草苜蓿。

  如果人吃干草就能變壯實,那他一點兒都不需要為糧食發愁,在他治下適合種植糧食的田地,西寧府算上尚未統計的山田,可能都不到三百萬畝,而他治下的草場…劉承宗都不愿意說。

  大明的總人口有幾千萬他不知道,但他能確定的是,一畝草場站一個人,絕對站不滿。

  單單在海西海北兩個縣,他就有一千多萬畝草場。

  他要那么多草料屁用沒有,反倒是種田,哪怕河湟二百萬畝山地只有一半種土豆,一畝地只能給他出一百斤土豆,那也能讓河湟每個人多吃倆月飯。

  這多出來倆月的口糧平攤到一年,就等于豐收。

  看著因為幾箱子土豆紅薯,高興到手舞足蹈的劉承宗,楊鶴嘆了口氣。

  他問道:“大元帥,是為河湟百姓才到蘭州搶糧?”

  劉承宗的眼皮跳了一下,劉將軍變成大元帥,這老頭有詐啊,他壓住內心狐疑,抬手指著營內軍士笑道:“老總督看看我的將士,哪個像挨餓的樣子,你以為我為啥打仗?”

  “河湟百姓因我養兵挨餓,我當然要養活他們…可能他們過得不會太好,我的兵太多了。”

  劉承宗搖頭苦笑,隨后目光堅定道:“但我不會讓人因為我,餓死。”

  楊鶴看著劉承宗,緩緩點頭,他面前這個年輕叛軍大帥,好像真的要養活更多百姓。

這世上想養活更多人的人,并不多,而在西北,真的要這樣做,甚至有可能成功的,楊鶴只  認識劉承宗一個人。

  他曾經也很想養活陜西三邊的老百姓,試過招撫、勸民、避免戰亂、試過他能做的所有事,可是都失敗了。

  楊鶴快而輕地嘆了口氣,抬手指向那個稍顯樸素的木箱,道:“老夫知道劉帥喜愛讀書,那箱子里都是肅王藏書,教民耕作的。”

  “嗯?”

  劉承宗湊近了看那只木箱,里面都是藏書,有王禎的農書,還有徐光啟的手稿,還有林林總總的書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轉頭對楊鶴問道:“老總督為何,給我找來這些書?”

  “老夫也想…”楊鶴欲言又止,再次快而輕地嘆息,轉而語氣輕松道:“肅王殿下說啊,既然劉帥要在河湟種土豆活人,就請好好種,別老惦記他的王莊,甘肅三萬多畝地只收七千多石租子,那地若在你手里肯定比他收得多。”

  劉承宗笑出一聲,并未反駁。

  沒辦法反駁,肅王莊子的租子確實不高。

  就在這時,他看見帥帳不遠處有傳令兵等待,樊三郎過去拿了封信走回來,劉承宗便舍下楊鶴過去,就聽三郎道:“是家里的信。”

  劉承宗展開書信,眉頭就皺了起來,又是使者。

  只不過這次,是后金的使者。

  劉承宗將信收起,轉身對楊鶴道:“老總督和肅王送我農書,我領情,不過還請回京告訴皇帝,五鎮不能勝我,非五鎮之過,實在國力衰弱,不在軍事而在政事,與我作戰,不過平白害了好漢性命…大概蘭州日后會添派駐軍,也無妨。”

  “若天下人民安樂六畜興旺,劉某吊民伐罪之輩不足為慮,鼓勵皇帝勵精圖治,多行寬仁之政,以東事為重,西邊他沒啥好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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