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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山

  崇禎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四更天的夜色正黑,河嘴南山的祁家山上,馬圈堡寨的門口的曬場支起幾口大鍋土灶,早早起來的婦人們燒火做飯,為即將出工的男人們準備飯食。

  這座堡寨屬于西祁土司家,名叫馬圈,

  過去是養馬人聚居的堡子,僅有十幾戶人家。

  不過如今這座堡子住了近千口人,臨時搭建的木布棚屋把堡寨內外的庭院曬場擠得亂糟糟,甚至還有許多人在曬場上直接打起了地鋪。

  熄滅的篝火冒著青煙,呼嚕與夢話聲此起彼伏,緞面被褥與破爛麻布混在一起,

  看著就像遭了災。

  祁肇周立于堡寨上層,

  看著睡滿流民的堡子,

  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他是土司祁廷諫的二兒子,還未滿二十歲,他家世居族土在西寧南邊的三祁堡,只是過完年到這邊來打獵游玩,萬萬沒想到戰爭說來就來,回不去了。

  劉獅子在俱爾灣起兵的消息剛傳過來,祁肇周的兄長祁興周便派土兵傳信,讓他哪兒都別去在山里藏著,告訴他這仗老祁家插不上手——他們爹在劉承宗手上呢。

  祁家這倆娃非常孝順,而且兄弟情深,壓根就沒想著起兵之類的事。

  弟弟要去自投羅網,一家子就算死也得整整齊齊;哥哥讓他千萬別來,留在東邊好好藏著。

  祁肇周從善如流,盡管他年紀不大,但良好的教育讓其遇事絲毫不慌,他先派人到西邊偵查戰況,

  又召集養馬人組建了一支四十人規模的小馬隊,

  用以保護自家財產。

  但戰爭是人類最殘酷的行為之一,

  在波及數百里的河湟谷地的戰爭大勢面前,少數人別說左右戰局,就連保全自己都是難題。

  元帥府的進軍速度太快,以至于祁肇周是先看見楊耀駐軍河嘴,一天以后西邊的哨兵才跑回來,告訴他朝廷土軍在上川一敗涂地。

  元帥府的軍隊把河嘴都堵住了,這會告訴他西邊土司軍兵敗的消息又有啥用呢?

  后來的時間里,祁肇周忙著在南山聯絡土司管事、士紳、部落頭人,約定十九家在這場戰爭中共同自保、同進同退。

  在河湟這個地方,部落頭人也好、漢人的士紳也罷,都不如土司的話語權大。

  而土司們的曖昧態度出奇一致,最終他們的決定便是既不為元帥府出兵,也不給朝廷出力,就躲在山里坐觀成敗。

  這場戰爭讓祁肇周對己方陣營的認識出現了偏差。

  祁肇周自小受到的教育,是土司世代效忠大明天子,整個家族隨時準備為朝廷的號令而戰。

  但如今的現實是,父親祁廷諫在劉承宗那邊,這使他成了戰爭中的局外人,

  整整三個月,

  每天收到的消息都令他又喜又憂。

  不過后來隨著朝廷進兵,他就沒啥可擔憂的了。

  因為在朝廷大軍抵達河嘴之前,有個叫鐘豹的元帥府將軍,先一步率三萬兩千余口河湟百姓涌入南山,開口就讓十九家獻出成糧八百石。

  八百石成糧,那可就是十三萬斤米面。

  南山十九家的頭人首領們群情激憤,共同推舉祁肇周為首領,湊出五百號人前去以理據爭。

  雙方會談非常文明,沒有動刀動槍,只是鐘豹非常自然的提出,既然你們敢帶兵來找我,那八百石就不算數了,一千八百石吧。

  十九家笑瞇瞇地的答應,給元帥府獻出成糧一千八百石,作為戰爭期間供給三萬余口百姓的口糧。

  造成這個結果,祁肇周覺得跟元帥府護兵把總鐘豹將軍的口才沒啥關系,主要還是那支裝備精良的手銃馬隊說服力太強。

  雖然獻了糧,但祁肇周對元帥府的熱情沒那么大了,反而覺得劉承宗有病。

  其實本來,他對元帥府跟朝廷的這場戰爭,認為勝負在兩可之間,只要父兄平安,他也沒啥抵觸情緒。

  哪怕鐘豹來要糧,他也不在乎那五十石或一百石糧。

  但見過鐘豹之后,祁肇周覺得元帥府贏面不大,因為主帥不夠明智。

  這種關鍵時刻,如此精兵強將不留在戰場上,反倒派過來安置流民,多少腦子得有點問題,等著兵敗吧!

  懷著這種心態,祁肇周在山上看見楊耀率馬營把三鎮邊軍馬隊正面沖垮,別提心里的驚訝了。

  更別說氣勢洶洶的三鎮總兵直接被憋成了鵪鶉,兩萬大軍突然對泥土產生了特殊的情感,一連十日高舉鐵锨埋頭苦干。

  就不說戰略態勢,單單這種戰術變化,對士氣的打擊就可想而知。

  這是祁肇周第一次認識到元帥府的戰斗力,在那場戰斗之后,他便有意接近鐘豹,想從這位大元帥的把總身上,探取更多關于元帥府的情報。

  為此他甚至把祁家山的馬圈堡讓給了鐘豹,本想以此討好鐘豹,卻沒想到鐘豹這家伙也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倒是挺感謝他,可精兵強將仍舊睡在野外,反倒招了四百多饑民跑到馬圈堡居住。

  每天就過來吃個飯,跟饑民聊聊天,就忙別的事去了。

  “祁公子夜里沒睡?”

  聽見身后熟悉的嗓音,祁肇周心知是鐘把總又來吃飯了。

  一轉頭果然,就見頂盔摜甲的鐘豹端著粥碗手拿卷餅,像回了自己家一樣,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帶了幾個兵自顧自在堡寨二層找地方坐下吃飯。

  祁肇周也坐在旁邊,點頭道:“睡到半夜就睡不著了,看將軍的樣子,昨夜倒是睡得挺好。”

  鐘豹的塊頭大,吃相也不好,穿著鎧甲身子更大了一圈,活像頭大狗熊進食、生吞活剝,兩口就把一張卷餅塞進嘴里,一口呼嚕了半碗米粥,咽下才道:“有啥睡不著的?”

  祁肇周挺羨慕鐘豹的睡眠質量,問道:“昨天夜里三鎮放炮,將軍沒聽見?”

  “就這事啊,祁公子真是大戶人家出身。”

  鐘豹和左右護兵哈哈大笑:“我是大帥的護兵出身,大帥醒的時候我醒著,大帥睡的時候我也醒著,跟你說,能睡覺是福氣。”

  “那炮聲那么大,哪兒能睡著。”

  “你把炮當回事就不對,不聰明,祁公子以后也是要當將軍的人,你會飛嗎?”

  祁肇周一愣,聽前邊還以為鐘豹想教他啥好東西,哪兒知道問出句這個,直接傻眼:“會飛?”

  鐘豹笑了一下,隨后抬起手指肅容道:“那炮要沒朝你打,你擔心啥?那炮要是朝你打的,你能飛?”

  祁肇周細細思索,好像是這個道理,但萬一被炮打中人就沒啦,這能不當回事嗎?

  不過他不打算跟鐘豹抬杠,鐘豹一看就是個軍中廝殺粗漢,像這樣的人祁肇周見過很多,他們早就都看淡生死了,反正人家也沒有世襲土司的官職去繼承,討論這個話題沒有意義。

  他點頭應下,向傳授戰場經驗的鐘豹道謝,這才轉移話題問道:“鐘將軍,我有個事特別好奇,若這場仗沒打完,那一千八百石糧吃完了,你會咋辦?”

  鐘豹楞了一下,他在心里并不覺得這個問題成立。

  這幾天他一直都讓護兵觀察被編為六十個百戶部的饑民狀態,仔細查找里面出痘的人,他估摸著快到日子了。

  三萬兩千余百姓都是從蘭州、河口過來的,那邊有天花,這些人里面一定也有。

  所以他才放著這座堡寨不住,讓護兵馬隊都露宿野外,為的就是有人出痘時他們不會被傳染。

  一旦這邊的百姓有人出痘,那三鎮邊軍也會出痘,到時就是決戰的時機了,他相信大帥不會錯過擊潰三鎮邊軍的大好時機。

  不過他并不打算把這消息告訴祁肇周。

  鐘豹只是思索片刻,道:“那你們十九家就得再給元帥府獻八百石米糧了。”

  祁肇周覺得自己是自討沒趣,他搖頭道:“堡子里存糧鐘將軍也知道,就剩下七八十石,至多再撐十余日,這是山上,各家余財也都這樣子,吃完咋辦?”

  “吃完再說吃完的事,大帥讓我安置這些百姓。”

  說實話鐘豹沒考慮過糧食吃完的事,但就算這會,對他來說也沒啥需要考慮的。

  想那些東西沒有用,軍令如山不可動搖。

  在戰場上是如此,軍令讓前進,哪怕犧牲性命也要前進;到了戰場外面,同樣是如此,大帥讓安置百姓,那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安置百姓。

  所以鐘豹很容易得出結論:“先殺羊,再殺豬,殺了驢騾,再殺牛馬,全吃完這場仗怎么也打完了。”

  說罷,鐘豹對祁肇周安慰道:“不過你們十九家也別覺得我是在欺負你們,這事對伱們沒壞處,哪怕朝廷贏了,河湟百姓能活命本身也是大功德。”

  “帥府贏了,我會把你們獻糧的事如實上報給大帥,想來大帥也不會虧待你們。”

  祁肇周沒在第一時間說話,只是向后靠了靠,停頓片刻才感慨道:“若帥府兵將都如鐘將軍一般,恐怕朝廷在蘭州以西擋不住你們。”

  他發現元帥府的特點了。

  這些將官對治理地方沒有經驗,但對軍令的執行力非常強,而且這執行力建立在接受命令的將官權力非常大的基礎上。

  他們的力氣往一個地方使,沒有任何掣肘,至少在鐘豹進入南山以來,祁肇周沒看見任何人約束鐘豹的行為。

  這讓他覺得投身元帥府,也許對西祁土司家族來說并不是個壞選擇…至少在目前,元帥府東征的過程中,并不像他此前想象中那樣不講道理。

  畢竟劉承宗的元帥府作為陜西叛軍,名聲可不太好。

  整個河湟絕大多數人都和祁肇周想的一樣,劉承宗發兵,一定會劫掠。

  但鐘豹并沒有劫掠,盡管不容置疑的口氣跟明搶差不多,但若戰爭結束鐘豹真能把獻糧的事如實報給劉承宗,那結果就和搶掠相去甚遠了。

  “鐘將軍…”祁肇周說著,似乎是察覺自己的問題有點尷尬,干笑一下才問道:“你們為啥沒劫掠?而且明明能把流民安在這,讓十九家招工給糧,為何要由帥府供給口糧?”

  “呵!”

  鐘豹輕蔑地嗤笑一聲:“你以為我們是朝廷的兵?大帥有軍法,不準劫掠。”

  祁肇周瞪大眼睛:“朝廷也有軍法啊。”

  “軍法不是幾句條例,我挺擔心以后祁公子帶兵的。”鐘豹笑著搖搖頭:“軍法能不能辦,靠的是賞罰,祁公子想想,官軍不劫掠能得到啥;劫掠了又會得到啥處罰?”

  沒等祁肇周回答,鐘豹已經自問自答道:“不劫掠,朝廷拖欠軍餉不發,出征口糧給不夠,有了首級也難升…就因為你們這幫人,朝廷提拔將領多少人都一個姓!”

  鐘豹這話有很強的私人恩怨,從前他就因為這事沒當上軍官,直到投奔劉承宗還是個大頭兵。

  “劫掠了朝廷又能如何,就這五鎮邊軍,朝廷在陜西打仗用的是他們,在山西打仗用的還是他們,進河湟打仗用的還是他們,就是劫掠了又能如何?”

  說罷,鐘豹非常驕傲地揚起頭道:“大帥給我們兵糧管夠,戰利分到每個參戰士兵,戰利能直接換想要的東西,大帥偶爾還給發錢花,放著這日子不要,去搶劫?”

  祁肇周搖搖頭:“總不能整支軍隊的軍紀都這么好吧,萬一碰上富家呢?”

  “富家?你以為我們是草寇?”鐘豹搖搖頭道:“如果是自己人,沒人敢搶,如果是敵人,那等著分戰利就行了,不用搶。”

  這話很有說服力,祁肇周覺得,如果這仗朝廷輸了,他應該加入元帥府的軍隊。

  鐘豹也是這意思,他說道:“至于你問我,為啥不讓你們給百姓招工給糧,那這些百姓不就是你們的人了。”

  五大三粗的鐘豹看了祁肇周一眼,嘆著氣搖頭,仿佛覺得他很不爭氣一樣,道:“元帥府在很多地方跟朝廷不一樣,很多地方不如朝廷,但不論在軍事還是治理地方,最根子上的東西比朝廷強得多…就連我。”

  鐘豹指著自己道:“就連我都知道,藩王對朝廷無用,地主對地方無用;不信你想想,這天下沒了農民能活?沒了士兵能活?但沒了地主,啥事都沒有。”

  祁肇周心說壞了,元帥府對自己這樣的家庭,敵意很大啊。

  他搓著手問道:“鐘將軍,我能不能,在你手下當兵啊?”

  “我這馬隊將來大帥外放都是軍官,你倒挺精明,等仗打完再說。”鐘豹心中竊喜,這祁肇周是有些本事的,能招過來是好事,不過他沒答應,擺手道:“這仗朝廷要是贏了,你還得再反叛,沒必要。”

  就在這時,有護兵快步上樓,在鐘豹耳邊耳語一聲,鐘豹立即瞪大眼睛。

  出痘了。

  流民里有人出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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