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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繩子

  血水澆灌河谷,偃月刀的鋒刃劃過每個軍陣正面,向王承恩劈來。

  沒有人發動沖鋒,步陣的突擊是長矛手在刀盾手的掩護下邁開大步徐徐前進,就像兩個吶喊的巨人,在緩緩行進中撞在一起。

  在撞擊之前,先響起的是臨洮邊軍的三眼銃,

  盡管他們在敵軍行進時遭受很大打擊,數個百人橫陣已出現后撤,但仍能在短兵相接前組織起有序的火器投射。

  但這也沒什么威脅,劉承宗組建練兵營,最大的特點就是有完整的明軍步騎炮兵種、基層帶兵官,他們能熟練使用明軍戰法,也能發掘針對性戰術。

  而對于幾個營組成大陣的能力,幾乎為零,也就是說明軍打不了大仗的缺點,元帥府也有;但明軍在小規模戰爭中的優異表現,在元帥府被加強了。

  他們的戰術都一樣,無非是更改了使用戰術的時機與方式。

  明軍騎兵在二百步發動沖擊,元帥府馬兵就等他一百五十步,沖擊三十步不但有力氣跟你對撞,還留有追擊你的馬力。

  明軍步兵縱隊變橫隊要花一炷香,元帥府步兵縱隊變橫隊只需要三分之二的時間,多出來的時間就能多打你兩輪。

  甚至就連盾牌,元帥府的蒙皮盾牌,專門在前面增加一層薄鐵皮,驗收標準就是能在二十步防住三眼銃。

  一片片硝煙在陣前響起,緊隨其后破空之聲傳來,一支支短小投矛穿破硝煙,釘進臨洮軍的方陣里。

  刀盾手在最短的時間里,將攜帶的兩支短矛擲出,隨即手握腰刀同矛手快速接戰。

  兩支軍隊終于進入短兵相接,

  人們用相同的橫陣、用相同制式的兵器,甚至相同的戰法,打成一團。

  臨洮的刀盾手想滾進長矛之下快速迫近,然后就和對面同樣打算滾進來的刀盾手撞上,雙方同時用腰刀捅向對方,又同樣用盾牌擋住扎來的腰刀。

  后方觀戰的王承恩緊緊攥著拳頭,他發現了敵軍的特點,干出的所有的事,操典上都有,但完成的方式,都沒照著操典來。

  三年前在灤州城下,固山額真圖爾格所率東虜韃子就給他帶來這種感覺,東虜韃子從南門推著北邊戰車出來,用使用戰車的方式來跟他們打。

  唯一區別就是明軍戰車為擋蒙古人的箭,木板厚六分;而東虜戰車要擋他們的炮子,木板厚六寸。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臨洮邊軍的領軍者王承恩腦海中無端閃過一個思緒,若是這支針對明軍的西寇,跟那支針對明軍的東虜打,

  戰場上又會出現什么場景?

  不過還沒等他繼續把這個思路深究,前線戰況就已經打斷他的幻想,

  雙方交戰不過片刻,他麾下的百人隊正在短兵相接中一個接一個向后退去。

  敵軍幾乎是追著退卻兵陣,撞擊在第二梯隊的兵陣上。

  這在以往的戰爭中不是什么大問題,從前打仗臨洮兵永遠比賊兵列陣、變陣快,他的軍陣先變完,就不會被對手扯著鼻子走。

  而且從前的對手也沒王文秀這么莽。

  因為王文秀沒有留下預備隊,三十個百總隊變化為兩列橫陣的寬度,雙方兵力相同,王承恩要想不被包圍,就也需要變成兩列橫陣。

  也就是說,他也沒有預備隊。

  那前線退卻就有很大問題了。

  王承恩急急忙忙命令麾下參將張天祿自前線返回,至后方收攏退卻敗兵;同時命令何永吉等部土兵,加急進攻敵軍左翼。

  他看出了元帥府軍隊的弱點,他們中軍與兩翼三個軍陣實際上是脫節的,主將攻勢雖猛,但并無同時指揮三陣的能力。

  只要拿下敵軍左翼,就仍能完成半包圍…說實話,王承恩有點找到后金軍隊在遼東打明軍的感覺了。

  收到命令的何永吉臉都綠了,他不敢進攻呀!

  他對面是劉承運,劉國能在戰線前擺了一片石炮地雷,誰敢頂著這玩意往前沖?

  中軍打得兵兵乓乓,可官軍右翼這邊還沒接戰呢,甚至都沒到用三眼銃射擊的距離,只能遠遠用長弓大弩射擊。

  何永吉兩次給土兵出懸賞,募勇士組成敢死隊,頂大盾到前面拔掉引線,但幾個小隊剛沖至近前,石炮就炸了。

  有的石炮是炸了,還有的石料質量較好,像個大石噴子,把一片散子碎石噴往敢死隊陣中。

  兩次組織敢死隊,除了在陣前躺下幾十個人,根本沒取得任何戰果。

  再募敢死之士,已經募不到了。

  何永吉向中軍傳回的要求是調派火炮,只要火炮過去,依照對面那支軍隊的模樣,他完全可以用炮把他們砸得率先發動沖擊。

  但王承恩的炮…他的炮都在陣前呢,而陣前,現在實際上是在王文秀的軍陣后面。

  王文秀的雁行陣像條瘋狗,逮住一點缺口就往死了咬,一個又一個小百人橫陣士氣高昂,步步前壓,在近身格斗中不閃不避,臨洮兵卻不敢跟他們以傷換傷。

  因為這幫人的兵器全奔著非要害招呼,令臨洮兵非常絕望…老子戰前花了好久才用有限的甲片護住要害,你就不朝要害打一下?

  還真就除了失誤,練兵步營的士兵就沒人往要害打。

  偏偏臨洮兵那些非要害部位,幾乎都沒有甲片保護,一刀一個準,打起來效率非常高,中一刀就失去戰斗力。

  這都是劉承宗早期給親信傳授的作戰要點,他們都是邊軍,知道邊軍在甲片有限時會選擇保護哪里。

  這使得臨洮兵的鎧甲,在元帥府步兵面前像布襖子一樣,一捅就穿。

  反之元帥府步兵穿的棉甲,卻在活躍于山陜的戰斗中湊足了甲片,在格斗中有良好的防護能力;就算是后來大規模自制的鉚合甚至鍛焊的鎖甲,同樣有相當好的防護力。

這是只有在軍備廢弛才會出現的情況,穿明甲的軍隊能給穿暗甲的軍隊帶來極大的士氣打擊。谷赴  明甲的質量誰都看得出來,暗甲好不好卻只有自己知道。

  一個軍陣接一個軍陣被擊敗,深入缺口的元帥府軍陣并不好受,要同時面對三面進攻,但仍在維持戰線的臨洮兵一樣不好受,也要面對兩面甚至三面的威脅。

  兩軍前線犬牙交錯,陣前交戰之人最考驗戰斗意志,偏偏就在此時,轟隆蹄聲從他們的左翼傳來。

  是遍身染血的鐘虎。

  他麾下千余南山兵在最短的時間里擊穿官軍左翼土兵,將之殘部驅離戰場后并未追擊,而是精選六百軍士重新騎上驢騾,自官軍左翼巨大缺口機動,穿過戰場向官軍后側移動。

  相較于元帥府中軍參將王文秀、左翼參將劉承運,鐘虎的官職更低,也不是軍官出身。

  他和弟弟鐘豹,是早期獅子營進山西整編,定兵勛演武時勝過劉承宗的人,后來就一直做劉獅子的家丁,沒做過基層軍官,第一個官職就是哨長。

  沒帶兵打過什么仗,但人們知道他勇猛不怕死,因為這個哨長,是劉獅子與上天猴合兵夜戰李卑別部柳國鎮時,鐘虎給劉獅子擋槍子兒換來的。

  人們相信自己的長處,足智多謀之人相信自己的智謀,勇猛敢戰之輩也同樣信賴自己的武藝。

  盡管六百南山兵騎的是驢子和騾子、手上端的是只有五米長的步兵矛,但這不耽誤鐘虎率領他們組成前后兩列縱深的十個馬兵銳陣,向王承恩后方正收攏潰軍的參將張天祿發起沖擊。

  剛剛從前線撤下來的臨洮兵正被張天祿編成預備隊,還沒熟悉新的長官,就被轟隆沖來的驢騾隊震懾,七八百人被迫擠在一起,依靠老兵本能自發形成四個散亂兵陣。

  老兵不怕毛驢,除非這是一群久歷戰陣的關中大驢。

  六十名南山兵在隊總率領下結馬隊銳陣作為第一個批次發起沖擊,在行進中發現敵人已經結陣,便兜了個圈子回去,把步兵矛折斷。

  隨后再度發起沖擊,隔十余步將斷矛投入陣中,抽出弓箭裹著軍陣展開騎射。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驢騾騎兵在臨洮軍后方左右馳擊,有些南山兵看見機會就向敵陣捅一矛,沒有機會就把步兵矛折斷投出去,掏出弓箭馳射。

  其實在這些驢騾騎兵的戰斗力影響上,手里的步兵矛,比胯下驢騾影響要大的多。

  步矛一丈五尺,也就是四米九五;而騎矛是一丈八尺,也就是五米九四,這決定了騎在馬上用步矛沖刺,敵人在地上持步矛阻攔,步兵會先戳死騎兵。

  同時步矛在矛身、矛尾沒有綁帶,決定了鐘虎的驢騾騎兵持握步矛的同時不能掏出弓箭射擊。

  所以他們一旦沒沖擊機會,就只能要么棄矛、要么折斷把它投出去,當作一次性兵器。

  好在矛桿都是很普通的圓桿,折斷也不心疼,如果是刀斧之類的長兵器,那種為分辨方向做成橫截面是橢圓形的桿子,還真不太舍得去折。

  王承恩看著后方皺眉,劉承宗麾下還有一直毛驢騎兵嗎?

  眼看找不到為他收攏敗兵作預備隊參將張天祿,他當即指著側后領軍的鐘虎,對身邊剛從前線退下來的軍官石崇德道:“石把總,右翼賊首就在那,殺了他!”

  石崇德是臨洮衛的指揮僉事,是員勇將,在臨洮標兵營當把總,聞言抱拳應下,率家丁于中軍上馬,朝鐘虎馳突而去。

  沿途驢騾騎兵紛紛避讓…驢騾騎兵能快速機動,但跟正經騎兵相比劣勢挺大,沒人愿意跟他們硬碰硬。

  不過鐘虎不怕,他連擋槍子兒都不怕,更別說跟人馬上較勁了。

  眼看從敵軍正中沖出一員將領,率二三十騎沖過來,鐘虎當即招呼左右兩隊驢騾騎兵前去迎戰,自己也挺著步矛朝敵軍沖去。

  石崇德那邊數騎在奔襲中左右開弓,都跑得快射不中人,鐘虎這邊上百騎臨近了就一排投矛飛過去,立刻有數騎落馬。

  隨后騾隊驢隊奮勇沖上,前后回蕩左右沖擊,鐘虎則直朝敵將沖去,吶喊道:“刺馬!”

  話音剛落,只一回合,就被石崇德挑下戰驢。

  幾乎在同時,跟隨鐘虎的驢騎兵也向所有沖來的家丁發起正面沖鋒,隨后多半被挑下戰驢,僅有數人還騎在驢背上。

  但與之相同的是,臨洮營把總石崇德及其部下家丁,也被挑落馬下。

  石崇德沖的是他們的人,鐘虎沖的是他們的馬,有些騎兵反應過來不對,但更多人因執著刺人而被較短的步矛先將戰馬刺倒,石崇德就是其中之一。

  等他再從地上爬起,身側的騾子騎兵輕揮骨朵掠過,即使戴著頭盔,還是被敲得七葷八素,身子扭著被砸翻在地。

  而鐘虎卻像沒事人一樣,在地上翻滾著爬起身來,抽出腰間雁翎刀率領步騎繼續沖擊敵軍步陣。

  與此同時,臨洮軍在前線努力抵抗的軍陣終于因腹背遇襲而意志瓦解,一個個軍陣組成的戰線松動瓦解,兩層小軍陣組成的大陣終于被王文秀的偃月刀從中劈開。

  當第一個元帥府步陣殺穿陣線突出,臨洮軍王承恩的陣線徹底崩潰,一個個軍陣不由自主地向右翼何永吉靠攏。

  右翼有何永吉的四千土兵,但那四千土兵幾乎沒參與戰斗,只是遠遠對承運的軍陣投射箭矢,此時他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見中軍王總兵的軍陣瓦解,轉眼沒了戰意,整師向東潰散。

  王承恩氣得直罵街,只好率軍向東且戰且退。

  看著麾下百總們破陣的速度猛然加快,王文秀終于看見得勝的曙光在向他招手,當即傳令第一個大橫隊十五個百總隊卸甲休息,位于其后的第二個橫隊投入追擊。

  王文秀讓人向鐘虎部留在后面的士兵傳令:“讓他們回去找醫匠營,把醫匠營拉出來,而且要帶繩子!”

  他需要很多繩子,這躺了滿地負傷的臨洮兵,不少人都還有救,還有許多人已經戰意瓦解,在接下來的追擊中也會投降。

  “這都是大元帥的好兵,就算不愿意投降,想領銀子回家,也得讓大元帥見見他們!帶繩子,很多很多繩子,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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