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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黃源驛

  在西康官道的黃河源頭,有一座黃源驛站。

  這里是西康沿線第十二站,北距茶卡鹽池六百里,南距囊謙一千里,當地人煙稀少,方圓百里僅有番民千余戶,多以放牧為生。

  今年開春,前獅子軍什長鄒鳳在囊謙領了九品驛丞的委任狀,率領麾下十一名獅子兵抵達此地。

  獅子軍這種軍轉干部在地方工作非常困難,因為元帥府給他們提供的支持啊,基本上是賀人龍給劉家兄弟的支持放大版。

  鄒鳳得知自己要上任驛丞那天,心里高興極了,這是當官兒啊!

  他最早是寧夏邊軍出身,沒啥令人眼前一亮的履歷,挑過長城根兒的沙子、也出塞打過北虜,沒掙下啥家業、也沒立過啥大功,跟著賀虎臣進延安府,因為一碗姜湯著了劉承宗的道兒。

  人生際遇談不上好壞,本就是窮人出身,沒軍餉也習慣了,反正后來跟著劉承宗吃得挺飽,還憑著邊軍身份,混了個什長當。

  反正這年頭在哪兒都挺絕望,跟著劉承宗還能有點盼頭兒,原本心里頭覺得,這輩子能跟著大帥混個管隊當當,啥時候元帥府發了軍餉,成個家也就行了。

  畢竟雖說獅子軍都想打回中原,但這事吧,大帥和高級將官想想也就算了。

  于基層軍官和士兵而言,能吃飽飯、有點零花錢,娶個婆姨生幾個崽子,將來再弄片地,有個穩定收入,比打回中原王侯將相實在得多。

  突然一下子讓他當官了,鄒鳳心里振奮得很。

  雖然不知道驛站在什么地方,但聽名字就是個好地。

  鄒鳳有個朋友叫謝百興,也是跟他一起投降劉承宗的寧夏邊軍,同樣也是什長,被分到苦海驛,沒少被他嘲笑,一聽就是個倒霉地方。

  鄒鳳招呼手下的弟兄們,把裝備都卸了裝車往知府衙門推,往后咱就是官了,要走仕途,

  要多學習、好好給大帥干活兒,

  把驛站弄好了,

  將來我往上挪挪屁股,驛丞肯定要從你們里頭挑。

  但等到走馬上任時候,鄒鳳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

  他心說:我是上任驛丞,

  好歹給我點屯放驛站的糧食吧?實在不行放點農具,我過去開墾土地。

  可元帥府不產糧食啊。

  囊謙知府楊鼎瑞親切為他送行,

  臨走也沒啥禮物,

  真正屬于驛丞的只有一塊鐵印、一張委任狀,

  剩下的就是一個勁兒往他們的小車上裝元帥府特產。

  十二個包括什長、勇長、掌令、火長在內的獅子兵,剛剛把一身裝備卸下,

  裝在小車上推到知府衙門,哪兒知道知府衙門清點一番,不但把原有裝備給他們裝車,

  還添了點新東西。

  腰刀長矛、騎弓神銃、抬槍火藥、扎甲棉甲、氈帳被服,

  不但這些東西都還在,

  知府衙門還給他們放了三百支箭、三大桶火藥、一百多塊茶磚。

  甚至還往車上裝了門囊鎖謙莫堡炮兵千總黃勝宵的七十斤的猞猁孫。

  猞猁孫是黃勝宵照著獅子炮做的小型紅夷炮,

  大名叫山貓,但囊謙的駐軍都管這玩意兒叫猞猁孫。

  這一套裝備給他裝得心里直突突,

  他從西寧跟大帥南征都沒帶這么多武器裝備。

  鄒鳳對楊鼎瑞問道:“楊老爺,我這個黃源驛,是被敵軍占著呢?”

  楊鼎瑞連忙笑瞇瞇地搖頭:“沒有沒有,

  那邊上人煙稀少,你們過去得打獵。”

  滿心犯嘀咕的鄒鳳帶十一名獅子兵走馬上任,

  才弄明白,楊知府啊,

  是文人,講話比較婉轉。

  那他媽叫人煙稀少?

  別看人是往北走了,

  那鬼地方地勢比囊謙還高,能把牛犢子凍死。

  三站之內方圓百里,攏共住了倆番民部落、一個蒙古部落,攏共不到兩千口人,還都他媽是游牧,根本見不著個人,野驢都比人多。

  最讓人生氣的是啥?鄒鳳一直嘲諷人家苦海驛丞謝百興,

  說一聽就是個倒霉地方。

  最后上任發現倆人同路,謝百興的苦海驛就在他前邊一站。

  黃源是當地牧民的夏秋草場,一到冬天,牧民就都跑到苦海驛那邊了,

  因為那邊冬天稍暖和一點兒!

  原來自己的地盤比人家還差。

  不過到了黃源驛,鄒鳳也就釋懷了,反正都沒好到哪里去。

  苦海那邊向南向北都是山路,他這往北是山路、往南地勢平坦,只能要借助當地人修的渡口才行。

  過完年的倆月,鄒鳳試著開了二十畝地,但下苗過早,都被凍死了;養點十頭小牲口,一場寒流就兩頭還活著。

  楊鼎瑞的先見之明體現出來,十二個獅子兵河北駐一個、河南駐一個,操持靠茶磚跟擺渡人換來的兩條渡船,剩下的人全成了獵戶,好在這地方野獸倒是不少,日子勉強支撐,活得比當兵還辛苦。

  但即便如此,獅子兵的生活也比本地百姓要好得多,他們有銃炮兵器,當地百姓盡管人多也不敢搶他們,而且他們還有茶磚,茶磚在這里是高價值貨物,能跟百姓換取牲畜和口糧。

  憑借這些,他們成了部落頭人爭相拉攏的對象,一月之內,十二名驛兵都娶了本地婆姨。

  借助本地番民的幫助,鄒鳳終于修起了三堵墻,黃源驛有了驛站的雛形。

  直到三月底,一封來自苦海的口信打破了鄒鳳平靜的生活,來自肅州邊外的韃子大軍進攻了西寧府,北方送信的驛兵被截獲負傷,臨死前把消息告知牧民,送到了苦海驛。

  謝百興請鄒鳳過去,兩個驛丞大眼瞪小眼整整一夜,不知道沒有書信,該不該把消息送到康寧。

  正當倆人在苦海驛手足無措的時候,北邊先是跑來幾十個逃難的蒙古牧民,隨后數百敵騎追擊而來。

  他們倆做驛丞都是懵懵懂懂,但涉及到打仗的事,卻是行家里手。

  苦海驛無險可守,謝百興當機立斷,把重裝備和難民、當地百姓都托付給鄒鳳,讓他帶人向南撤退,自己則率領十一名驛兵披甲上陣,就地組織防御。

  在三眼神銃回蕩于山谷的回音里,鄒鳳一路退到黃源驛,組織人手向南渡河,最后一把火燒毀渡口,黃河以北六百余牧民和數十難民全部獲救。

  但包括謝百興在內,苦海驛十二名獅子兵都沒逃過來。

  逃亡而來的蒙古難民里有個會說漢話的僧人,說他們是古如臺吉的部眾,遭受來自揣旦的突然襲擊,小拉尊不準他們渡過黃河,只能逃到漢人地方求大元帥做主。

  鄒鳳神情復雜,人家讓元帥府做主很正常,古如臺吉的精兵強將都跟著擺言臺吉去了南邊,如今恐怕都在藏地安營扎寨了。

  可是在黃源驛這個地方,哪里稱得上是漢人地方?

  方圓百里,只有十二個獅子兵和三堵土墻。

  別無他法,鄒鳳只能硬著頭皮把求援的消息向南傳遞,一方面檢查裝備積極備戰,楊鼎瑞讓他攜帶的兵器終于要派上用場了。

  遠道而來的蒙古馬隊在對岸燒毀牧民來不及帶走的氈帳,四處策馬游曳,渡河繼續進攻的心思昭然若揭。

  看著自己辛苦開墾出的二十畝地被馬蹄踐踏,想著苦海驛的好友殞命,鄒鳳怒火中燒。

  別人勸說帶人向南撤退,被他一口回絕:“我是黃源驛丞,黃源驛沒了,還要驛丞有何用?”

  鄒鳳想報仇。

  通婚的好處在此時一覽無余,驛兵們的老丈人、大舅子、小舅子們,全部被鄒鳳征召,又從難民與部眾里挑出青壯,組成上百人的隊伍,作為沿岸守軍。

  雙方隔著黃河對峙,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蒙古兵缺少渡河手段,這條河上的兩條渡船都在鄒鳳手里,任憑他們氣急敗壞,也對渡河束手無策。

  他一天天數著對岸的蒙古士兵數量,一開始是四五百,后來最多的時候接近千騎,而后又慢慢變少,但他們開始從山里拽出枯了不知多久的木頭,要做船了。

  終于在半個月后,對岸的蒙古兵維持在二百余人,鄒鳳認為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有兩條一大一小兩條船,小的能載六個人,大的能載二十人,本著傳承于青海水師的戰艦設計思路,大渡船被快速改裝。

  青海元帥府在劉承宗不知情的情況下,增加黃河水師這一編制。

  黃河水師全員十九人,包括提督一名、水兵十一人、輜重兵五人、船夫兩人。

  裝備擁有火炮兩門、抬槍兩架、輕重火槍八桿的重火力戰艦一條,小型打撈艦一艘。

  崇禎五年四月十八日早,黃河水師于黃河源頭南岸完成誓師,隨即全員登船起航,沿岸看見游曳的蒙古馬隊就發起猛烈攻擊,襲擊敵軍造船廠,擊斃敵兵九名、戰馬三匹。

  隨后載員六人的打撈艦快速靠岸,五名輜重兵提刀登陸,將敵軍攜帶物資與死馬尸體打撈上船,并放火燒毀正在建造的舢板三條,得勝回還。

  本來還想搶一條已建造完成的小舢板回來作為打撈艦二號,結果剛下水就沉了。

  在這之后,提督鄒鳳越戰越勇,每日出戰,九戰九捷,甚至還捉了兩個俘虜,打得敵軍黃河沿岸一里地不敢牧馬。

  鄒鳳也在戰斗中總結出一套適合作戰的裝備思路,那兩門裝上船的猞猁孫第二次作戰就被卸了。

  總共開炮一次,沒能擊中敵人,倒是震得船上水兵人心惶惶,生怕渡船沉底兒,非常影響士氣。

  倒是抬槍在船上非常好用,離遠了裝大鉛彈,命中率奇高,離近了裝碎鐵渣,一銃放出去能糊得十幾個人頭破血流。

  氣得對岸蒙古貴族牙根癢癢,又調來二百多人,躲在山腳造船。

  不光對岸在造船,鄒鳳的下一步打算也是造船。

  他的老丈人是附近的番部頭人,靠著打撈艦搶來的戰利品,整個部落都用上了蒙械裝備。

  但裝備可以搶,兵員素質卻不太行,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人們很少打仗,征召的丈人軍基本上沒有參戰經驗,就算穿上披甲拿上彎刀也像一群草寇。

  老丈人愁眉苦臉:“鳳兒啊,都不會造船,而且造了船沒神器,可不敢打。”

  “老爺子,造船是為渡河,我們不會造船,那幫蒙古人就會了?反正兩邊都不會造船,咱還有個現成的船能看嘛。”

  黃河北岸的蒙古貴族造船,是為了宰了鄒鳳。

  而鄒鳳造船,則是為了給大軍渡河提供先機,因為他已從俘虜口中清楚敵人來自哪里了。

  敵人的首領是天啟年間就進駐甘肅邊外的綽克兔臺吉,率領來自喀爾喀的蒙古貴族,聯合了駐扎在揣旦等倒霉地方的諸多蒙古貴族。

  “我從俘虜那打聽到,這個韃子聯軍有三萬人,這個數基本上就是青海除土默特部之外的所有蒙古兵了。”

  老丈人一聽就嚇壞了,他這輩子見的人可能都沒有三萬,連忙擺手,拉著鄒鳳胳膊道:“那咱還不往南跑?”

  “跑啥啊,這不得跟他們打?”

  老丈人一巴掌就拍在自己額頭。

  其實鄒鳳的老丈人最近挺高興,女婿很有本事,死在他手上的蒙古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搶來的戰利品堆積如山,屬于是靠兩條渡船在黃河上創業了。

  但一聽對面有幾萬軍隊,一輩子沒見過啥世面的老丈人心生怯意,只是不太敢說,三萬人,你們青海元帥府才多少軍隊,弄不好西寧府都丟了。

  鄒鳳知道丈人心中所想,擺手道:“我不能走,大帥一定正在往北趕,我的兄弟死在對岸,我要是跑了,對不起他、對不起大帥、更對不起我自己,而且西寧丟不了。”

  “你咋知道丟不了?”

  鄒鳳一時語塞,這事該咋解釋呢?因為東北有個大傻子叫小拉尊?

  他分析了綽克兔的進軍路線,不是沿著甘肅走祁連山來的,而是從揣旦那邊直接攻打鹽湖和古如臺吉的領地。

  但盤踞河東的小拉尊對這事無動于衷,不準古如臺吉的部眾向東退避,甚至還想借此機會搶哥哥一把。

  所以鄒鳳推測,從茶卡鹽池到黃河源頭中間,曾經屬于古如臺吉的領地,多半是全境淪陷了。

  “北邊有劉老爺坐鎮,設立了海西海北二縣,大帥還在南山口留駐鐘虎將軍一千二百精兵,綽克兔要能打下南山口,也就不用從揣旦走了。”

  鄒鳳擺擺手,隨后言之鑿鑿地翹起大拇指:“所以聽我的,我們把船造出來,等大帥從南邊回援,青海的老天爺還是大帥,你女婿…一定能得個百將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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