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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羅大廚

  在扎曲河畔,葉爾羌東部可汗的使臣,參政失里心里簡直見了鬼了。

  從吐魯番出發時,他就對這趟路途的艱難程度有足夠認知,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

  跟大明搞外交,只要不要臉,對整個國家而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皇帝會賜下錢財布帛,還會封官,從百戶一路封到都指揮使,從哈密一路封到埃及。

  毫不客氣的說,問問東察合臺汗國的每個汗和異密,大家都會異口同聲的說出自己在大明的官職。

  對身處大漠的他們來說,一個奇怪而富有的龐然大物趴在身邊,比起東征西討,喜歡聽人叫爸爸可算不上什么不良癖好。

  更何況只要對著它叫爸爸就給零花錢,簡直是一種美德。

  當然了,對于大蒙兀兒斯坦的子民來說,但凡能動手搶,絕對不會好好聊,試過,單一個哈密城就四立四失才爭到手,肅州近在眼前卻好似遠在天邊。

  叫爸爸雖然恥辱,但有用。

  畢竟安西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能產生控弦百萬地域強國的安西了,寒冷氣候折磨著每一寸土地。

  但這項工作對于使臣來說,就很難受了,如果必須讓失里給這趟出使定個基調,那就是很簡單的三個字:裝孫子。

  因為大明不允許他的大汗,阿都剌因進貢。

  其實本來不存在什么汗國,從他們自己的角度,國名不叫葉爾羌,很多時候也不叫察合臺,就是蒙兀兒斯坦。

  簡單來說,在安西四鎮的故地上,表面上偽裝成一個巨大汗國的諸部落,紛亂割據的真相早就被大明所知。

  因為一開始大明也把他們當成一個國家,但馬黑麻的五個兄弟,各自占地,各遣使臣進貢,各自說自己是大汗。

  萬歷爺就很生氣,心說你們這幫割據政權也配叫爸爸?把其他人都攆了回去,只準馬黑麻一人進貢。

  西域在這個時代,屬于姥姥不親爺爺不愛的狀態。

  就連同屬蒙兀兒的莫臥兒克巴都對這邊沒興趣,甚至還想通過他們給大明進貢一下。

  安西故地脫離中原王朝已經六百年了,大明對這邊只有安全需求沒有心理感情。

  而在安全需求上,一位沙漠里的大汗,生了五個兒子,五個兒子全都自立為王互相攻打的割據政權,充其量能在嘉峪關外扮演一下沙漠強盜的角色,沒有讓大明不安的資格。

  嘉峪關外的戈壁與大漠,足夠隔絕一切關于統治的聯系,派遣天軍揮師西進,幾乎等于自己塑造出一個同等軍事科技的割據政權。

  失里肩負著兩個重任,一是裝孫子,二是搞錢。

  他要對著朝廷在嘉峪關的守將裝孫子,大明讓不讓他去進貢不重要,而且在啟程前他知道,嘉峪關守將大概率不會讓他去金闕叩頭。

  這項使命的要點只有一個,不論言語上的恭順還是真金白銀的送禮,就是要使盡渾身解數,讓嘉峪關的守將相信吐魯番依然恭順的事實。

  除此之外,則是在邊疆肅北一帶聯系定居在大明的吐魯番人,用走私的方式進行些貿易,搞點錢,以彌補給將領送禮的開支。

  近些年來,蒙兀兒斯坦的國情愈加混亂,大汗被各地掌握實權的軍事長官異密來回擁立,被擁立的大汗想盡辦法限制異密的權力,引入宗教和卓進行制衡。

  被削弱的異密殺死大汗,擁立別人,被引入的和卓也加入權力的博弈。

  異密擅權、和卓亂政的勢頭卻像滾滾涌來的萬里沙塵,再也遏制不住了,汗庭終于變得烏煙瘴氣。

  五個番主之間的戰爭隨時可能爆發,他的大汗是吐魯番和哈密的統治者,要把握時機全力向西進攻。

  這種時候,可容不得嘉峪關那些又窮又兇的呆迷兒將士跑到西邊當馬匪。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們設定好的劇本發展,這本是一次丟盡臉面落得實惠的出使行動。

  直到他從定居肅北的吐魯番人那里打聽到,漢人地方在青海湖以東開了新的邊市,許多揣旦的蒙古人都跑到那里買賣,貨物便宜、做工精良。

  這簡直讓他踏上了不歸路。

  到俱爾灣見到劉老爺,后來又見到劉承祖,他還在拿著吐魯番給大明皇帝的貢書,宣誓自己的汗對大明皇帝有多么地忠誠。

  可他們走了一路,從西寧府穿過青海土默特的部落,進入康寧府,他才知道,這個青海元帥府的大元帥,是來自大明北部邊疆的叛軍。

  他們對大明的感情非常復雜,不能說勢如水火,只是單純的想把對方送上天。

  千里迢迢走對了廟,卻拜錯了佛,一不小心小命兒難保。

  失里只想大耳刮子抽自己,吃飽撐的跑到這地方干嘛,萬一死了,吐魯番的大汗連自己的使臣死哪兒了都不知道。

  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里,失里終于得到劉承宗的召見,但命令是讓他收拾好行李,跟著啟程去別的地方。

  裝備精良的戰士組成二十余支馬隊,擺出龐大陣勢逶迤著向東方草原行去。

  其實這支軍隊只有一千余人,是劉承宗南征分散后的全部機動兵力。

  獅子軍在海西和囊謙各駐扎一千二百軍隊、七個縣分散了近兩千名鄉官與駐軍,羅汝才在林蔥維持治安、李老豺駐扎爐霍、張天琳駐守瑪爾康,劉承宗剩下的軍隊不多了。

  當然不是沒有可用之人,阿六的永寧營也屯在爐霍以西。

  還有在戰爭中出了不少力氣的岱青和謝二虎,但那幫人現在都動不了,高原的冬季太過寒冷,他們都躲起來照顧牲畜去了。

  相較而言獅子軍在御寒上有很大優勢,畢竟是大帥親軍,南征中出了最大的力,得到的戰利品賞賜也最多。

  早前曹耀算過一筆賬,討平小小的貴族莊園,平均下來,一個不到十口的貴族家庭,能讓他們獲得一百二十二人的御寒衣物。

  不算女裝,不算奇怪毛皮的衣裳。

  其實主要還是繳獲衣裳、被褥、布匹、毛氈、裘袍太多,讓士兵有了選擇的權力,若擱在剛起兵的時候,就算是女裝襖袍,對人們來說也比沒有強。

  獅子軍有繳獲上交的規矩與習慣,劉承宗分配戰利品有很大的選擇傾向,實用的東西,比如御寒的被褥、裘袍、吃的喝的,會優先分給獅子軍。

  剩余的分給同行的蒙古軍隊和奴隸,比如女貴族的衣裳、還有像老鼠皮做的襖子。

  劉承宗就見過幾件皮襖,其中有一件短襖做得很好,里外用了四百多張老鼠皮,整個襖子黑白相間,最后被賜給巴桑了。

  最后是走金銀線的名貴織物、天珠寶石、剛玉金銀、松石象牙,以及從元代開始朝廷賞賜給各地貴族的珍貴器物。

  有些有歷史意義,被他留下,比如永樂皇帝賜的瓷器,更多值錢的器物則一半充作軍費留著換取物資,另一半分給各級士兵軍官。

  當然如果有特殊要求,比如歪梁子就想給蒙古老婆帶兩件襖袍和首飾回去,劉承宗也會一律照準。

  反正最后分下來,誰手里都不太富裕,但也都有幾件能拿出手的東西。

  因此在失里眼中,青海大元帥的軍隊在編制豪華得離譜,全部都有戰馬備馬就算了,這在西北還不算太過夸張,但他們居然還有備驢備騾。

  最離譜的是好多人戰馬驢騾還穿衣裳。

  那不穿咋辦嘛,獅子兵都是很節儉的人,有些是換下來的舊衣裳舍不得扔、有些是被賞賜的新衣裳沒地方放,最后就全蓋在自己的驢子騾子身上了。

  他們很快走進林蔥領地邊緣的草原,部隊將沿著泥曲一路向東南進發,最終目的是年前走到爐霍縣。

  劉承宗選擇這條路,也為過來見見羅汝才,叮囑他今年冬天別丟下軍隊自己找舒服的窩子鉆著,因為林蔥的仗還沒完全平定。

  盡管這片土地已經名義上屬于劉承宗,但敵軍主力被擊潰后不知逃到哪里,冬季也不利于軍隊四出搜尋,可能要拖到明年才能有結果。

  不過經過練兵營的操練,羅汝才在帶兵上已有很大改觀,至少行為上像個基層軍官了。

  部隊駐扎在遼闊的草壩子上,一大早,隊伍里的牧兵就趕著騾馬去雪地里刨草,劉承宗則帶著護兵跑出去打獵。

  他們不論駐扎到哪里都要出動獵隊,因為地廣人稀,往往能取得收獲,劉承宗偶爾也會參與,借此機會磨練技藝。

  論起打獵,劉承宗依然是軍中行家。

  牽著馬兒一腳深一腳淺踩在冰天雪地里,遠遠瞧見兩只梅花鹿,一雄一雌,毛色掉成像茅草般的煙褐色,劉承宗連忙搭弓上箭,踏雪貓腰逼近,一連飚出三箭,將那只公鹿射倒。

  懷著小鹿的母鹿拔腿就跑,劉承宗并未追擊,幾名護兵立即上前,把雄鹿掀倒拖到凈處,放血開腸、剝皮砍肉。

  回到營地,羅汝才正在忙活。

  他頭天夜里就弄來許多又肥又大的鴨子,清早就在劉承宗的帥帳前支起大鍋,七八只四五斤肥鴨去毛除雜,在水里汆透,撈出來用雪水冰透,大把的蟲草塞進肚里,把鴨子撐得鼓鼓囊囊。

  再用大盆架在火上蒸,大口袋裝的蟲草往盆里倒了少說四五斤,把整個大盆蓋得滿滿當當,澆了燒酒清湯,撒了蔥節姜片,悶在鍋里辦完,羅汝才這才笑瞇瞇道:“過兩個時辰,這個就好了,大帥一定要嘗嘗。”

  劉承宗瞧著他往鍋里倒蟲草那架勢,覺得這孫子是想把自己補死。

  他問道:“這冬蟲夏草不是藥么?哪有這么吃的。”

  “是藥,打箭爐的商賈有時會收,一斤四五十文錢,比肉還貴點,不便宜呢。”羅汝才說著道:“不過大帥放心,這東西在這片草壩子上遍地都是,還有白菌子,都是好吃的東西,多放幾斤,我這么吃過,沒事。”

  劉承宗笑道:“叫你過來打仗,光顧著吃了?”

  “大帥是不知道,卑職進林蔥征討,戰局分外兇險,不是打仗的事,他們像泥鰍一樣膽小如鼠,不敢與天軍作戰,借助地里躲在高山大河之間,想拖死我。”

  羅汝才抬手在周圍攏過,看著劉承宗道:“這方圓三四百里荒無人煙,百姓攏共三四萬,他們想讓我在這地界上斷糧,這個鬼地方挖地三尺都找不到兵糧。”

  羅汝才說著,身子向前靠了靠,大拇指對著自己分外驕傲道:“我羅曹操,那是跟著大帥從大旱的陜北殺出來的,跟那比起來這叫什么?這叫物產豐富,他們想餓死我?呸!”

  “老子吃野獸和蟲草就能活到崇禎八十八年!”

  “差不多行了啊,吹牛也得有個度。”劉承宗擺擺手:“你咋不活到崇禎一千年呢?”

  羅汝才把臉一仰:“我才不跟他作伴當王八呢!”

  劉承宗哈哈大笑,羅曹操收拾罷了,擦凈了手,這才瞧著他身后的失里問道:“大帥,這又是從哪撿的韃子?”

  劉承宗回頭看了一眼,道:“吐魯番使臣失里,想在俱爾灣做買賣,拿著給崇禎的貢書找到囊謙去了。”

  這次輪到羅汝才哈哈大笑了,他抬手指了指失里:“真有你的,拿給崇禎的貢書來找大帥,有出息,一會要多喝幾杯酒。”

  失里作為使臣,能聽懂他們說話,面上掛滿了不好意思的賠笑,心里直罵娘。

  他也不想拿著崇禎的貢書來找劉承宗啊,這不是肅北的吐魯番人沒說清楚么,只說漢人在俱爾灣開了邊市,他哪知道是叛軍開的啊!

  等蒸鴨子的時間里,劉承宗問詢了羅汝才及其身邊將校林蔥軍務,隨后叮囑鼓勵幾句,倒也沒有對戰事拖進明年多做詰難。

  他很清楚,在康寧府作戰,最大的難點就是找到敵軍主力。

  找到主力一舉擊潰,就是大勝;找不到,戰況就得拖下去。

  至少在目前看來,羅汝才做得還不錯,知道保證軍兵補給為第一大要務,只要部隊有吃的,那林蔥就是穩定的。

  等地方上的政務走上正軌,把百姓拉到自己這邊,即使不打,也能讓敵軍不戰而降。

  鍋里蒸鴨子的香味已經出來了,坐在虎皮上的劉承宗抽抽鼻子,轉頭對失里笑道:“跟我講講,你從吐魯番過來,一路上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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