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代本這行啊,很難見到回頭客。
在白利領地,人們知道阿旺和尚的醫術是戰場上磨練的外科,有個頭昏腦熱都不找他,直接去找巫師。
萬萬沒想到,阿旺在囊謙遇到了自己的忠實回頭客。
剛治好了楊鼎瑞的高反,沒幾日又帶著一身鞭痕回來,五天來兩趟,阿旺的職業生涯出現重大突破,高興得光想說話。
劉承宗看著楊鼎瑞背上的鞭痕,心說白扎頭人還是懂變通的。
這些鞭痕明顯是意思意思,真照懲罰奴隸的打法,只怕楊先生已經沒了,絕不會還能有夜奔九十里找他告狀的力氣。
他很欣賞白扎頭人這種堅定執行命令,只在能控制的方面變通的智慧。
雖然老師受了些皮肉之苦,但這不是壞事,他真正觀察了奴隸的生活待遇,求仁得仁,屬于是賓至如歸了。
楊鼎瑞被阿旺糊了滿背藥粉,劉承宗檢查過阿旺的方子,是用獨一味、小皮、蒲公英和棘豆磨干,混了青稞酒調濕備用,都是就近取材,對外傷止血效果很好。
楊鼎瑞趴在榻上,陷入深深的思考中,變得沉默寡言。
知易行難,他以為劉承宗口中的奴隸,是漢地的奴仆,但在兩日之間,他的身份經歷了兩種極端的變化,使其內心遭受極大沖擊。
抵達白扎鹽場的第一天,他是地位尊貴的客人,那時他覺得自己什么都像,但不像人。
抵達白扎鹽場的第二天,他是地位卑賤的奴隸,那時他也覺得自己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兩種不像人之間,天差地別。
楊鼎瑞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直到考取秀才后還經常下地干活,那時他已經穿上縣學發給生員的好料衣裳,為避免衣裳沾污,穿一條短褲在田里勞作并不罕見。
鄉間的大婆姨小女子遠遠瞧見,不論說幾句輕佻言語還是捂嘴竊笑,在他年輕時都有經歷,不算啥。
但這次是不一樣的感受。
在劉承宗的考慮里,他不希望楊鼎瑞遭這樣的罪,但另一方面他需要有人出任知府。
如今籌劃設立的兩個府衙,西寧的事務重要,但主要負責的方向只有三個,一在市場、二在軍隊、三在移民,說白了環青海湖的西寧府是他的大本營與基本盤。
那里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是自己人,事務并不復雜。
父親劉向禹有足夠的才能與人際關系來擔任知府。
比起西寧,康寧更為復雜,他手下有許多有才能治理地方的人選,不論做過府同知的楊鼎瑞、知州周日強、鎮原的知縣徐宗賢和清平苑監正崔聰,都是有過治理地方經驗的人。
但誰也不懂康寧。
一個縣官需要地方胥吏的配合才能有效治理地方,言語不通極大限制了他們的工作才能。
在與楊鼎瑞談過之后,劉承宗的老師打算再入白扎鹽場。
楊鼎瑞承認自己托大了,他確實無法做到與奴隸同吃同住。
不過他也沒放棄,只是不再做什么與奴隸同吃同住的美夢,只想在白扎鹽場住上七八日,看看貴族、僧侶、巫師、武士、平民與奴隸的生活狀態。
劉承宗覺得,老師這次的想法踏實多了,也不再自討苦吃。
送別了楊鼎瑞,劉承宗在囊謙著手考慮鹽與錢的問題。
所有事情像一環套一環,想通過官鹽向百姓收間接稅,首先需要讓百姓有自己的財產富裕起來,要讓百姓富裕起來,就需要改土歸流。
畢竟只有自由人才需要交稅,官府無法向奴隸征稅,奴隸也不需要鹽。
但富裕起來的人所需要的鹽,比窮人多得多,他們有更多的肉,需要數十斤上百斤的鹽來腌制食物以保證其不腐壞。
在電冰箱問世之前,鹽永遠是官府斂財的最好手段。
而得益于康寧府過去的政治形式,所有山川河流礦冶牲畜甚至這片土地上行走的每個人,都屬于劉承宗。
他給予人們的每一點權利,都是讓利。
駐扎在囊鎖謙莫宮的黃勝宵給劉承宗送來了個小玩意,準確的說是銀幣。
這枚銀幣來自藏地,由烏斯藏與尼泊爾貿易中取得,作為烏斯藏市場流通的貨幣之一。
烏斯藏本就缺少白銀,最大的白銀流入來自元朝的賣頭援助,白銀珍貴,為防止堿性腐蝕就把銀加在別的金屬里面,就形成獨特的工藝。
而這枚銀銅混合幣名為坦卡,上面既沒國王的名字也沒紀年,分不清來自什么邦國,鑄造技術低劣,歪歪扭扭不成圓形,銀的純度也非常低。
在大宗貿易中,人們認可這種來自尼泊爾的坦卡幣,也認可銀兩,不過在日常生活當中,更多的是以物易物。
由于自耕農數量不多,奴隸主自給自足,人們對貿易的需求很低,通常就是背著青稞去廟里捐點糧食、借點糧食、換點工具。
這枚銀幣提醒了劉承宗,在官府之下,他需要籌備錢莊,并鑄造銅幣了。
之所以要鑄造銅幣而非銀幣金幣,是因為用不到…在通貨膨脹到一個士兵月餉四兩之前,鑄造銀幣意義不大。
銀兩能用銀剪剪開、能用戥子稱量,銀幣就差點意思。
即使是鑄造半兩銀幣,對這個時代來說面額都有些太大,于生活中并不方便。
他的設想是鑄造銅錢,發行青海大元帥府的銅幣,用銅幣規定官銀兌換的官價,再以發行銅錢數量來調控市面糧食價格,最終達到穩定市場的目的。
設立錢莊,一方面為彌補康寧府寺廟的缺失,為百姓提供貸款業務;另一方面也為給駐軍、官員發工資提供便利條件,減少兩府之間小宗銀兩運輸的次數。
二府距離遙遠,缺少驛站與道路設施,交通不便,來往輸送銀兩物資,需要占用兵力,兵多了麻煩、兵少了未必能保住官銀。
沿途貴族土司掌握的土兵,雖無叛亂之力,卻有著成為高原馬匪的潛質。
地廣人稀的高山深谷,簡直是孕育馬匪強盜的溫床。
劉承宗暫時能想到的方法,就是減少輸送銀兩的次數,把押運銀兩與士兵長途行軍訓練結合在一起。
不過錢莊這事必須要有個人負責,劉承宗覺得最好的人選是承運。
但眼下承運管著俱爾灣的市場,分身乏術,所以劉承宗寫了封信,讓承運把俱爾灣市場交給跟著他西奔千里的岳父王訟師,先過來跟他一起合計這事。
每到需要用人的時候,劉承宗就會覺得自己身邊人才太少,不禁后悔當年在陜西流竄時沒打進西安府,把六部在陜西的官員都打包綁了。
把一省六部官員都綁了,想想就讓人興奮。
不過無妨,以后還有機會,他的爐霍縣離四川成都已經很近了。
他打算等康寧府的構架穩定下來,派人在成都府設立個辦事處,雙管齊下,一面招攬失去土地的四川百姓,一面資助招攬落第秀才和不得志的舉人。
有文化有力量人是帝國柱石,而一旦這些人沒得到應有社會地位,就會成為一個帝國最大的危險。
在鑄造銅幣方面,劉承宗有個很大的優勢…由于戰爭剛剛結束,康寧府各縣都有一大批亟待處理的銅佛。
這玩意兒就和各式法器一樣,每個貴族莊園里都能搜出好幾位。
它不像其他東西,絕大多數平時神神叨叨的貴族老爺在逃跑時都非常清醒,記得卷走所有的金銀寶石,卻刻意把沉重的佛祖遺忘。
還有些貴族連金銀財寶都顧不上拿,更不會記得帶走佛祖。
偏偏,不論擺言、岱青、謝二虎的牧兵,還是劉承宗的獅子兵,都非常識貨,會把他們沒來得及拿走的金銀財寶帶走;他們都沒拿走的佛祖,這些士兵也不會拿走。
所以這些東西仍留在各地莊園和寺廟廢墟里,還有些已經被燒成凝固的銅泥灘在地上。
戰爭讓這片土地面目全非,但食利階級的大范圍出缺,也讓這里百廢待興。
眼下除了瑪康縣,余下六縣都像囊謙一樣,在最關竅的位置駐扎軍隊,地方上像從前那樣井然有序,人們的生活依然照舊,但心里都亂套了。
貴族沒有奴隸,奴隸沒有主人,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急需有人給他們一道命令,讓他們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這道命令很快就被下達,駐扎在各地的軍隊向四面八方奔走,發動烏拉差役,讓人們把各個戰場遺跡里的銅鐵收拾到駐軍營地,再由那些營地挑選人手送往囊謙。
短短十五日,超過二十萬斤銅料就被送抵囊謙,單單囊謙一地就提供了九萬余斤的銅料,還有更多正在送來的路上。
這些東西比劉承宗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原本打算和承運商議后把銅運到西寧府去鑄造,這下可好,一下得裝上百輛車,運過去太費勁了。
就在這時,承運來了。
騎著個披掛團龍紋具裝的花馬,身上穿著鎖甲,腦袋戴著頭盔,馬鞍子上別了四桿手銃,帶著個武裝到牙齒的百人隊,浩浩蕩蕩來了囊謙。
劉承宗揉揉臉,尋思他在信里的措辭,沒說叫小弟打仗來啊?
承運被鎧甲捂得滿臉發紅,看模樣都快給自己累出高反了,人還在扎曲河的橋上,就翻身下馬摘頭盔脫鎧甲快步跑來。
過來時身上就剩件無袖的土黃色兵衣短袍,襯著里頭鹿皮箭袖小襖。
劉承宗問道:“你怎么穿成這樣來了,人馬具裝?”
“我以為這還亂著呢,哪知道一路過來非常平靜。”承運連喘帶說,擺手哭笑不得:“一路穿著鎧甲睡覺都不敢脫,累壞了。”
劉承宗笑道:“我過來打仗,你在北邊也沒練練,還穿不動鎧甲可不行啊。”
承運接連點頭,笑瞇瞇道:“練了,我沒少往練兵營跑,這不我一路都穿過來的,像獅子哥一樣上戰場肯定不行…”
說著,他捶捶胸口,驕傲得很:“自保沒問題啦!”
“哈哈哈!”
劉承宗開懷大笑,承運一說這個,就讓他想起攻打縣衙那日,他們和衙役民壯廝殺,承運坐在十步外的鋪子里啃了半天羊蹄。
這時劉承宗才注意到,承運身上的無袖兵衣短襖,與在延安府做的有了很大差別,做工上走線精細許多,肩口、肩膀都有了寸寬的黑邊,到大腿一半的下擺正面加了黑云裝飾,后面則用多股線密縫的厚布加厚。
而且承運不是自己來的,在他身后,劉承宗的舅舅蔡鐘磐笑瞇瞇打馬而來。
“舅舅!”
打過招呼,蔡鐘磐翻身下馬道:“你大說這邊用人,舅舅在北邊也幫不上啥忙,就跟著承運過來,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出力的。”
劉承宗明顯能感覺到,進入青海后第一場旗開得勝的戰爭,打下大片土地之后,家人們的心態氣質明顯有了很大的變化。
再不像過去在陜北那樣,急迫無奈且絕望,人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
劉承宗大笑著張手抱住蔡鐘磐和承運,張手與護送他們過來的獅子兵打了招呼,隨后拉著他倆向囊謙的莊園走,邊走邊道:“果然還是我大懂我啊,這邊可太缺人了,舅舅跟承運過來,能給我幫上大忙。”
說著,劉承宗叫護兵去莊園通報消息,讓樊三郎準備些酒食來招待過來的士兵,這才對二人道:“眼下啊,別的事都好說,就是兩件事還真非你們不可。”
蔡鐘磐聞言很是欣喜,問道:“噢,什么事?”
舅舅很有危機感,自從劉承宗起事以來,主力部隊都在外面與各路官軍交戰,蔡鐘磐一直帶在劉向禹身邊,護著家眷。
既沒有戰功,也談不上太多苦勞。
舒服歸舒服,可眼下但凡跟小獅子沾個邊的都是大將了,就別說劉獅子身邊這些人,單單他的侄子陳汝吉,當年被派到劉承宗的朋友楊彥昌那,前些時候送信過來,都是他媽大明朝的千戶了。
戰爭得勝的消息傳至俱爾灣,整個獅子軍為之振奮,家里人更是振奮。
但振奮之余,人們不禁開始遐想,他們有了一片基業,這份基業往小了說是立足之地,往大了說,那可就是王業基礎。
不論如何,劉承宗已經成為這片土地上事實上的統治者,剩下的無非是稱不稱王的形式問題罷了。
正因如此,蔡鐘磐才向劉向禹表達自己的慌張,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
“我要鑄銅幣,設官辦錢莊,這事非承運主持不可;而舅舅嘛,東邊,有個縣叫爐霍,比鄰四川的雅州,是入川通道,我想讓舅舅到那去。”
劉承宗說著有點歉意,對蔡鐘磐道:“軍隊里自有戰功升遷體系,我給舅舅軍職不能服從,何況戰場上刀劍無眼,我打算抽出些軍士派給舅舅,在爐霍另立一營,挑選個七八十人,收買幾個商賈,學學四川話。”
蔡鐘磐對不能給予軍職的事非常理解,而且他覺得這任務將來會非常重要,驚喜道:“獅子打算入川?”
劉承宗連忙搖頭,一連說出好幾個不:“入不了入不了,那邊地勢險要,四川官軍一道關卡就能堵住幾千軍隊,何況軍隊入川也回不來,我不是打算打仗。”
劉承宗摸著下巴笑道:“我想讓舅舅試試收買守將,將來以入川做買賣的名義,過去收買招攬不得志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