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的正月下旬,俱爾灣河谷冰雪初消。
擺言臺吉在日月山取了鎧甲,心滿意足地在戴道子的護送下,啟程回小河套的八角城。
這個年過得,對他來說可太高興了。
劉承宗弄來不少炮仗,擺言也放了個夠,而且還送了五套紫花布甲、五十口官造雁翎腰刀。
這批三手腰刀鎧甲價值不菲,都是好東西,俱由山西平陽衛軍器局在萬歷二十五年打造,在漢地至少值二十六兩銀子。
而在青海,它們值七百頭羊,約等于三個中產牧民家庭的全部家當。
而且還有價無市。
直接讓擺言臺吉掌握的腰刀數目,多了三成。
擺言臺吉并不貧窮,恰恰相反,他很富有。
在擺言的部落,有五個大氏族、三十多個小氏族,每個家長都有三百頭以上的牲畜,能集結三千余騎牧兵。
但他們的主力兵器是輕弓、鉤鐮槍、骨朵與打狗棒。
打狗棒不是棍子,是安多地方牧區百姓防野獸的一種自制器具,用一根繩子拴著鐵塊,類似流星鏢,名叫果爾考兒。
這里只有鉤鐮槍是土默特的制式兵器,也是九邊明軍斬獲首級少的罪魁禍首。
歷來蒙古向漢地進攻,在戰前由最大的部落首領征召,約定某日某處聚集,各部就都向那里游牧,商議入侵方向,并完成戰前整編。
三騎一組,里面就會有個拿鉤鐮槍的騎手,負責沖鋒也負責鉤走落馬的人或尸首,一般勾住一個人扔在備用戰馬上,就可以跑路了。
這是塞外創業的神器,按照他們的傳統,被勾回去的人,要報恩。
鉤回去的是尸首,尸首交給遺孀,身上的東西和馬兒都歸運尸者。
救回去的是個普通人,那么會把家產財貨與恩人平分。
若救回去的是臺吉,那就發了,按照傳統,貴族會把自己的兵甲、戰馬、錢財拿出來,任恩人挑選。
擺言臺吉祖上也闊過,他爺爺是俺答汗的親兄弟。
在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土默特的俺答汗因白蓮教徒的幫助,讓大明的經濟制裁徹底破產。
漢兒在土默川建起板升,制造生活物資,打造利兵堅甲、云梯沖竿、攻城器械,讓右翼三萬戶擁具裝甲騎四萬余。
就算到擺言分帳,他的部眾都有鎧甲千領、馬刀四千多柄,鉤鐮槍反而是比較少的兵器。
在那個年代,土默特部是當之無愧的草原霸主,右翼三萬戶的戰馬所向,給所有人帶來噩夢。
單鄂爾多斯部的切盡黃臺吉,在俺答汗的命令下,嘉靖四十一年西征瓦剌,征服土爾扈特;嘉靖四十五年征服烏斯藏,萬歷元年打穿衛拉特牧地,兵鋒直抵碎葉城,擊潰哈薩克大汗阿克薩爾,奪其妻而還。
如此兇神惡煞,萬歷年間最大的成就卻是修了一部佛教典籍,官職從指揮僉事一直升到龍虎將軍。
因為白蓮教頭目趙全死了,被建立大明金國的俺答汗押送北京殺了。
從那之后,土默特乃至整個漠南再一次失去兵甲自造的能力。
到現在來說,蒙古各部的兵甲保有量有多有少。
大體上占據商道、離大明遠一點的,兵甲就多一些,離大明近或身處偏僻的,兵甲就少一些。
跟大明打過大仗,而且還輸了的,兵甲最少——這就差點名青海的火落赤八部了。
他們的馬刀鎧甲都丟得差不多了。
反倒鉤鐮槍因為有創業的特性,成了部落里保有量最多的兵器。
而像樣的馬刀,算上擺言腰間那柄,他也只有一百三十七柄。
就這還有一多半是藏刀,都是早前進藏搶的。
很多時候,人們明知道喂到嘴邊是毒藥,該吃還得吃。
擺言臺吉不傻,非常清楚劉承宗送自己鎧甲腰刀有什么用意。
只送他東西,拉尊什么都沒有,擺明了是挑撥兄弟關系。
可這些東西他能不要嗎?不能。
用劉承宗的話說,這才哪兒到哪,以后還有數不清的東西,能讓你買呢。
確實有數不清的東西。
過完正月十五,西寧左近的天氣夜里還是上凍,但白天越來越暖和了。
獅子軍也忙碌起來,趁著白天,把去年秋天挖地窩子出的黏土推到河邊,造了幾處磚窯,等天暖和了就開燒。
另一邊,劉承宗帶林蔚把河谷周圍跑了一遍,著手丈量宜耕種的拋荒土地。
俱爾灣的地理位置類似丁字路口,由西向東是湟水流域,由北向南是藥水河,非常有利于修渠灌溉,但平坦耕地不多。
因為不了解這邊的農業狀況,劉承宗專門派人把日月山的貢布多吉喊來。
一番打聽,以他如今的人力狀況,情況還比較樂觀。
這邊的田土分川水地、淺山地、腦山地三種,川水地自然最好,海拔低、氣溫高、灌溉足,產量自然也大。
腦山地則剛好反過來。
經過丈量,這周圍適宜修渠灌溉的田地可分為三個三角區域,西北兩處、南邊一處,都是川間平地,需修大渠三條、支渠十二條,可灌溉周圍田地兩萬七千余畝。
而在山上,則有淺山地六萬余畝、腦山地八萬余畝,這些地方種糧,畝產還不如陜北。
經過林蔚計算,招募流民山民前來耕種土地,留夠百姓生活所需,第一年交上來的糧大概夠軍隊解決二十五分之一的糧草。
后續就要看貿易集鎮的發展,若能把田地全部開墾利用,大概能解決二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說最多,他們能在這收不到兩萬石糧。
此時此刻,劉承宗恍然大悟。
為啥拉尊的添巴是十分之一,因為很多山田,給百姓留下生活必須的口糧之后,能收上來的也就比十分之一多一點。
而且還已經是重稅了。
不過劉獅子對俱爾灣的前途發展非常樂觀,本身就不可能指望一個俱爾灣養活近兩萬軍隊。
西寧也幫不上什么忙,盡管那邊有足夠大的市場,每年市場上有一萬石糧食可供出售,農力仍有剩余。
今年河湟谷地的百姓多種糧,市場上最后出現的糧食差不多能供給大哥那三千人。
他的兵一年需要七百斤糧食,這里能養活兩千個人。
但光匠人就一千多,只留下匠人在這,早晚要被搶劫,所以俱爾灣至少要再駐扎一千軍隊。
所以他規劃了一城三堡十二墩臺的防御體系,造了版筑器具,準備夯土建堡。
盡管在規劃中存在城池,但城池的需要并不迫切,主要是藥水河向南的堡壘。
劉承宗準備了很久的違章建筑,終于派上了用場。
他打算讓林蔚先在南邊十五里扼住藥水河的山溝筑堡,那是個風水寶地,河谷道僅有二百步寬。
只要在那修起一座堡子,所有從小河套過來的人,經過河谷都在抬槍火炮的射程范圍之內。
幾門獅子炮、二十桿抬槍,駐扎個二三百人,就能守住俱爾灣的南大門。
而至于俱爾灣,主要規劃為后勤基地,有市場、工廠和營地三個區域,營地設于城內,工廠和市場設在城外。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沒兩年辦不完。
如今營地不是問題,中軍營的地窩子就差不多,即使將來有需要,也能擴建。
城墻的需求也不迫切,如今只做個大概規劃既可。
在劉承宗的規劃中,俱爾灣在將來幾年甚至十幾年會是整個青海的中心,再往西道路設施跟不上,又距離漢地較遠,東征不利。
他的首府只能是這里。
所以將來真修筑城墻,可能還會占據農田,進一步擴大,可以交給林蔚慢慢修,他只負責在城內修建一座府學,作為自己的最高學府。
“這座學校要占五十畝地,設小、中、大三院,經、算、法、文、農、工、商、醫、軍九科,我想讓先生做山長。”
楊鼎瑞聽見劉承宗這個要求,嘆了口氣。
做書院山長是個挺舒服的事,但現在書院連個磚頭都沒有,劉獅子只剩提要求了,這哪里是做山長,完全是做工頭。
沒聽說哪個山長先自個蓋學校的。
但劉獅子都開口了,楊鼎瑞能有啥辦法呢,他問道:“你打算西征了?”
劉承宗點點頭:“糧食上的問題,要盡早自給自足,西寧和俱爾灣能養活六千軍隊,剩下一萬出頭,去青海湖。”
說著,劉承宗笑道:“岱青等我這五百人,等了這么長時間,總該見見他。”
“你過去能把岱青嚇死。”
楊鼎瑞笑出一聲,陳欽岱在岱青那的消息已經都傳開了。
他們都知道那個岱青是從漠北過來的,有戰兵八百,漠北那邊的裝備可能要比被大明嚴重削弱的火落赤部好些,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在大明好幾個總兵、參將、游擊養起來的獅子軍面前,西北就沒有裝備好的部隊。
這片土地上哪個部隊能做到人人有兵器、鎧甲、戰馬、騾子?
楊鼎瑞坐在火炕上笑道:“去吧,建府學的事就交給我,早點建學也好,收些學生將來好補充作戰損失。”
“不過我覺得沒必要全塞進一個府學,再建個軍學不行么?”
劉承宗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也沒試過這樣分科的,都試試吧,小院主管開蒙的經算,招小孩。”
“中院主管法、文、農、工、商、醫、軍,招青年,和小院一樣,都是普及教育;大院負責把各科學問最高的人聚攏在一起,加以精研。”
劉承宗向楊鼎瑞描繪出一副美好的畫卷,他張開手道:“將來我們的地盤更廣,在每個地方建立社學小院,愿意繼續學東西的人,就到俱爾灣的中院來。”
“學法的可以進官府做低級輔官,學文的可以在小院教學或進軍隊當先生,學工的出來能進我們的工科三局,學商的在俱爾灣或進青海官辦貿易,學醫的能在地方也能進軍隊。”
劉承宗說著,揚起笑臉:“學軍的更不必說了,這些人將來,可以為我們東征積攢更大的力量。”
“東征啊…”
楊鼎瑞嘆了口氣:“獅子你仔細想過東征的事么?”
“先生我哪兒顧得上想啊,我們糧食無法自給,幾乎被蒙古人包圍,缺人缺糧,只能一步一步來啊。”
楊鼎瑞高興的笑了,抬手道:“我知道你沒仔細想過,所以我想了…關竅在蘭州與安多。”
蘭州劉承宗知道,安多他不熟,這是個大概的地理位置,烏斯藏到西寧之間,由西北到東南的一大片區域。
他問道:“安多?”
“你想的東征是什么,原路打回去?”
楊鼎瑞笑了笑,說道:“我們的難題不在打仗,而在糧食,要東征必先剪除后顧之憂,我們的后顧之憂在張國臂掖,要解決河西走廊的問題,就必須要讓蘭州出問題。”
蘭州是甘肅鎮的囤糧大營,拿下蘭州就能切斷甘肅鎮的糧草供應與聯系。
從前火落赤部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明廷發動了歷時七個月的松山會戰,修筑松山新邊,將其打得一蹶不振。
劉承宗點點頭,問道:“那安多呢?”
“東有山海,西有松潘,從松潘衛入川,松潘曾在萬歷年間為總兵官駐地,后來播州楊應龍反叛,四川總兵駐地移至重慶,松潘僅設副總兵,擋不住我們。”
“等除掉甘肅的后顧之憂,手握青藏,直取隴西攻陷漢中,遣偏師入川,內外夾擊,可取四川門戶。”
劉承宗磨痧著下巴暗自思慮,那邊的路在他記憶里挺危險的。
不過若真能手握青藏,借助當地的幫助,未必不可行。
內外夾擊取四川倒是個好辦法,就是這條路太難了。
但若能成功,從四川能直接閃擊湖廣…劉承宗搖搖頭:“先生,這已經超過我們目前的力量太多了,當下沒有能力去想這樣的事情。”
他甚至想不出,身邊有什么人能擔當入川偏師的主將。
楊鼎瑞點頭表示理解,道:“無妨,我會繼續照著這個方向去想,反正你把我留在俱爾灣,我可以派人向東打探消息,不過你想讓我建府學,當大帥的總要給寫點東西吧?”
“寫啥?”
“寫個聯,等書院修好,讓匠人刻在院門上。”
“你說這個啊,好辦!”
劉承宗恍然大悟,起身就在楊鼎瑞的地窩子里找來紙筆,揮手寫下二十個字。
“入院讀書,翻開千年經典;出門從軍,踏遍萬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