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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擾亂市場

  在俱爾灣南面的日月山北麓,居住著許多番民。

  其中有個首領名為貢布多吉,是這座山脈上方圓五十里最德高望重的首領。

  他的部眾和兵馬都不多,只是眾多納馬番的其中一支,每年給朝廷納上良馬四十匹。

  能成為這座山脈的番民共主,靠得就是一個資歷。

  貢布多吉生于萬歷九年,今年已經四十九歲,是這片土地上難得的長壽之人,因此也有人稱他為次讓多吉。

  但是這座山上,像他一樣活到這么大歲數的人也并非絕無僅有。

  貢布多吉的聲望主要源于他十四歲那年,隨父親為皇帝效命參戰。

  那年朝廷發兵討伐海賊火落赤,西川二十二部番民發精騎九百、馬步七千,為官軍進剿蒙古助戰。

  那時貢布多吉的族人們還住在日月山南麓,有很大的番民聚集地。

  聽聞朝廷調令,他的父親聚兵四百奔赴河南地,伙同番民大軍在西川四面邀擊,一直打到白石崖,打得火落赤哭爹喊娘。

  如今日月山上除了他,已經沒有參與過那場大戰的人了。

  他的寨子也從田地更多、日照充足的南麓,遷徙到資源緊張的北麓,族人在大戰過后的零星沖突中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七百余口。

  其中還有幾戶是從西寧躲避夏稅秋糧逃來的漢人。

  這些年他們過得不容易。

  從貢布多吉記事以來,他們就過得不容易,這些年是苦難格外多罷了。

  作為天子權勢盡頭的熟番,他們每年要給朝廷上貢良馬;而在離他們更近的地方,每年同樣要給卷土重來的蒙古首領小拉尊上繳收成十分之一的添巴。

  令人…不堪重負。

  人們對這種情況束手無策,他們七個官寨集結所有能作戰的人,也只能湊出一支千余人的隊伍。

  在這一千多人里,大概只有二百個人能稱得上是士兵。

  可就在幾日前,山里的頭人們爭相拜訪他的官寨,訴說在山下的見聞——仿佛一夜之間,河谷里生出一眼望不到邊的營帳,像高原上的野草,朝目力盡頭蔓延。

  河谷里有官軍安營扎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并非官軍。

  名叫帶刀子的人爬山進寨,問了他們丁口、納馬、添巴以及周邊番部的情況后,留下一句話。

  這里的土地從今天起都屬于他的首領——一個叫劉承宗的人。

  沒有人知道劉承宗是誰,人們試著尋找俱爾灣百戶所的旗軍,過去他們常常靠賄賂旗軍買來繳納給小拉尊的茶葉。

  但那些旗軍被調走了。

  留下的只有這些兵強馬壯的軍人,和日復一日在河谷中生長出的地窩子。

  但頭人們有辦法對付素未謀面的劉承宗。

  至少他們自認為有辦法。

  貢布多吉站在官寨三層碉房的長廊,扶著系有彩帶的木欄,惆悵不安地望向山上。

  他的官寨是一座修在埡口坡地的大寨,由幾座木堡與數十座民居簇擁著高高的碉房。

  遠處山上的鑼鼓鈴鐺響起,喇嘛帶著巫師們穿起祖傳的彩緞大袍,身背令旗,戴頭骨制成的面具與頭盔,揮舞各式兵器,圍著幾名將被處死的罪犯跳躍起來。

  十余名穿厚實大袍的番兵高舉鳥銃向天鳴放,龐大硝煙隨山風快速消散。

  那些鳥銃的歲數,都和貢布多吉差不多大。

  它們有打造于萬歷年間最好的精鍛銃管,和西北山民徒手削出奇形怪狀的銃床。

  有些銃管直接被拼在弩身上,還有幾支在改造中由火繩槍退化為火門槍。

  那是為朝廷征戰帶回的兵器。

  他們在祈求神明降下冰雹,擊退這些在河谷間安營扎寨的軍人。

  沉浸在巡視領地中的紅毛馬小隊長并不知道,三十里地的高山密林中,有多少巫師為了用冰塊兒砸他而拼盡全力。

  劉承宗坐在馬背上,摸著紅旗馬甲上的紅纓,目光從碧空萬里的天,一直望到雪頂不化的山,感慨著這里的美麗景色。

  除了冷些,一切都好極了。

  尤其是這里有西寧衛的軍田,正好那些軍戶也種不過來,他已經讓人挑了些好青稞種子給大哥送去,趕在入冬前播種,明年六月就能有收成。

  現在他要去自己的軍器局。

  所謂的軍器局還只是一片被劃出的土地,就連地窩子都還沒修完,但曹耀對制作軍器急不可待。

  已經抱著畫半截的追風槍圖紙跑去找師成我了,師成我架不住他騷擾,才派人來喊劉獅子,過去一同做下軍器儀制的重要決定。

  很快,他就能看見輜重營的地窩子了。

  所謂地窩子,就是在地面以下挖出四方深坑,四面壘磚石或糊土為墻,只在上面修出房頂,門前做出土階,作為節省木料的簡陋居室。

  因臨近入冬,時間不足以讓他們建造可供全軍居住的營房,只能出此下策,不過在修造時足夠用心,保證了地窩子里的大炕都是有煙囪的火炕。

  土司壟斷西寧商業,對劉承宗來說也有壟斷的好處,至少讓承運去和土司們談,就能弄到大宗貨物。

  這事在劉承宗腦子里很容易,而且認為自己能拿到個相當實惠的價格,但還沒等他走進輜重營,正好看見西寧方向,承運帶四個護兵騎馬回來。

  “怎么樣,我們要的糧和煤,他們能給啥價錢?”

  承運不穿鎧甲,但戴了頂關寧軍的頭盔,全靠頓項內側毛皮里子御寒,看見劉承宗在等他,翻身下馬搖頭道:“他們給不了。”

  “為啥,價錢談不妥?”

  “不是價錢的事,城里沒有,刀架脖子上也沒有。”

  承運苦惱地搓著手在地上直蹦,跟劉承宗一同往營地走去,這才把事情緣由娓娓道來:“我見了李天俞,西寧的糧食,往前推十幾年,每年經市米糧都在萬石上下。”

  “離城遠的地方,百姓自給自足,拿到市上的賣的糧一萬石,買糧也只能吃進一萬石。”

  “久而久之,各家的地種上一部分糧,其他的種點果子菜,或蕓苔和麻子,榨出清油能運到更遠的地方賣。”

  承運道:“城里糧就這么多,能被買的我們已經都買了,如今糧市上沒糧,商賈正和李天俞商量去蘭州買糧。”

  劉承宗之前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但很容易理解,便點點頭:“那就明年,回頭和土司們商量,鼓勵百姓多種糧,我們買…煤也沒有?”

  承運同樣面帶苦笑地點點頭:“跟延安一樣,山林之間有些淺煤,臨近鄉民采挖自足,被正經開采的煤窩子,在北川長城邊上叫樵漁堡的地方,離陳土司的地盤不遠。”

  “那邊有五十余家共采,年采煤大概千萬斤?基本上西寧會專門買煤的百姓就能用得了這么多。”

  承運說著便頭頭是道的算了起來:“如我們規制了六千個地窩子,每窩三人,日燒煤五到十斤,往少了照百日算,要三百萬到五百萬斤,一冬天至少要備下六百萬斤煤。”

  “不過煤比糧好說。”

  承運非常干練地點道:“這塊照官價每年五千兩到八千兩的買賣,我試了試,七千兩也愿意干,再加五百兩賞銀,六千五百兩,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我們弄到。”

  劉承宗緩緩頷首,隨后笑道:“錢不是問題,有地方花錢是好事,只要能把錢花出去,我們早晚就能把錢都弄回來。”

  “哈哈,哥,那你很快就有花錢的地方了。”

  承運聞言笑道:“鐵,磺,都用得著吧?北川河東岸,陳土司的地盤再往東走,以前是西寧的北山鐵廠,萬歷二十四年建的,年煉鐵三萬斤,那邊也能煉磺。”

  年產三萬斤?

  劉承宗搖搖頭,這可談不上多。

  他問道:“還能更多么?”

  “我大概問了,能是能,但比較難,這邊鐵倒是不少,就是雜,所以愿意干這個的不多,再找吧,聚沙成塔。”

  劉承宗撅著嘴一臉不滿地點點頭。

  在他的設想里,獅子營的部隊要慢慢從主要使用冷兵器,向主要使用火器過度。

  畢竟都到大西北了,這輩子都不會再缺火藥,火器的威力合適、操作容易,相對來說更適合經過擴軍后的獅子軍。

  但西寧鐵冶總產量就這么大,地方上還有做農具等百姓日用的需求,能均給他的估計也就三成。

  一年能武裝個把總部。

  到西寧之前,他總擔心自己的工匠隊伍會不會人手不足,還想著讓他們培訓新的熟練匠人。

  鬧半天自己想多了,他們的生產能力已經過剩了。

  像這樣規模的鐵冶,他至少得再弄起兩座完全屬于自己的,才能滿足部隊的用鐵需要。

  二人說著,曹耀已經出來了,喊道:“大帥、承運,你倆都過來了,站外邊聊啥啊,冷呼呼的,快來啊!”

  劉獅子應了一聲,便帶承運朝師成我的千總窩子走去。

  如今輜重營設了千總兩員,一個是管軍器的師成我,另一個是幫承運管輜重的林蔚。

  林蔚從前一個人撐起王莊,管人屯田都有豐富經驗,管理輜重問題也不大,是個多面手。

  千總的地窩子修得比普通窩子稍大點,不過此時師成我這聚了造銃把總何信等人,等劉獅子跟承運再進去,就顯得有點擁擠了。

  幾個人都圍木桌坐在地上,對桌上幾幅圖爭論,看見劉承宗紛紛起身行禮。

  “坐吧,看你們聊得挺熱烈,聊啥呢?”

  說話間,劉承宗坐在中間,朝桌上圖紙看了一眼樂了。

  在長度上,明晃晃著有曹耀身邊書辦寫下一丈的字樣。

  讓曹耀念念不忘的追風槍,果然是抬槍!

  師成我道:“大帥,這個遼鎮的追風槍,與三原葵心先生所云西夷大鳥銃相似,不過其不用火繩,只以火門,制作粗笨,我以為不如直接做大鳥銃。”

  曹耀眉頭一皺,朝劉承宗拱手道:“不是這么說的,大帥,它看著笨,但打放省事啊,誰都能放,裝藥多、銃管長、打得遠、彈丸大,我用這個在二百五十步外悶死過一匹馬。”

  “我們進西海跟海賊交戰,我們下馬列陣他們也下馬列陣,近百步他們還沒張弓,一銃放過去穿三五個人,短時間也不可能有一百門炮,但一百具這個,明年開春就有了,上手就能用。”

  曹耀對它極為推崇,看著劉承宗道:“只放一銃,接戰前先放死三五百人,退至陣內裝散子,逮住機會還能上去離近了噴一下,敵軍將官若在陣前,別的不說,一百桿銃放過去,怎么著都死了。”

  說實話,劉承宗并不覺得曹耀的想法有啥問題。

  拋開記憶里抬槍在十九世紀對陣散兵的虛弱無力,在這個時代,這種東西確實是一種夾在銃與炮、實心彈與散彈之間的火力補充。

  若應用得當,是可能在戰場上起到作用的。

  而且蒙古人也并非只會騎馬跑來跑去,一樣會步戰結陣。

  見他低頭看著圖紙思索,曹耀臉上帶著狡黠笑意勸道:“大帥,這種戰術行得通,這是我看過步營騎營之后想到的。”

  “步營騎營?”劉承宗抬頭詫異道:“新編練兵三營,是為練習步騎炮三兵種的專業技能,你跑去看人家兩營干嘛?”

  “嘖!”

  曹耀一撇嘴道:“練兵營練兵營,練的是技藝,炮兵的技藝就那點,關鍵在于戰術,學會開炮放銃容易,學會何時開炮放銃,那可就是大學問咯!”

  “我炮營打得是誰?海賊韃子沒炮嘛,那不就是打步營和馬營,我這叫深入敵營刺探軍情啊大帥。”

  曹耀非常正經地伸手在桌上比劃:“王文秀那邊,總結了多次步兵反沖鋒的經驗,大多數敵軍都會在一百五十步到七十步開始快走,在這距離之外他們保持體力,走得很慢。”

  “馬營也差不多,但要快一點。”

  說罷,他抬手在圖紙上輕拍:“這個,正好在他們都慢悠悠走的時候給他們都打死。”

  劉承宗抬手對著曹耀,面帶笑意卻不知該說什么好,便轉過頭對師成我道:“那就先做幾桿,師先生知道火炮的規制,銃也要試出一個規制,同樣的彈丸裝藥,銃管長度對射程的影響;同樣的銃管長度,裝藥對射程的影響。”

  “我們有炮,所以它的彈丸不必太大,確定能打死人就行,一丈太長也太笨重,可以試出新鳥銃與新制大鳥銃合適的規格。”

  說罷,劉承宗這才轉頭看向曹耀:“曹將軍,我看你啊,抓緊時間給我練出個合適的炮營將軍,趕緊給我到中軍營來,訓練軍官才是你該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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