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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保甲

  劉大王離開平涼府城那天,韓小王在西門外十里相送。

  看著整齊兵陣在干旱大地上漸漸模糊,韓王在官道旁拍了拍身上沾染塵土,嘆了口氣,久久不能釋懷。

  他送的不是世上唯一跟自己平等說話的劉承宗,而是千載難逢離開藩國出去玩的好機會。

  可最后還是敗給了自己的懦弱,他不敢。

  害怕擅自離藩,皇帝秋后算賬。

  只能看著曹化淳一臉不情愿的被帶走,氣得韓王直罵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去的沒去成,不想去的去了。

  回過頭,他依然守著這種平涼城,給劉承宗擦屁股。

  傷兵行動不便,怕跟隨行軍長途跋涉,再把輕傷養成殘疾、殘疾養死,所以劉獅子把左哨長高顯留下。

  帶著獅子營和關寧的四百多個傷兵,讓韓藩好生照顧,把傷養好,回頭再送去西寧。

  獅子營有四十幾個傷殘的,就留給韓王好生養著,主仆責任、工資標準,劉承宗都給定好了。

  其實一開始,韓王對這事挺歡喜。

  獅子營在他眼里,那是強軍,天下第一。

  哪怕是傷殘的老兵,四十幾個,那也比平涼城里混吃等死的衛軍好得多。

  后來發現劉承宗定那標準吧,一言難盡。

  每人年例銀二十四兩,米糧二十四石,分房兩間。

  韓王負責在王府堡子邊規劃條小街蓋房子,再雇兩個教書先生。

  他們討老婆,韓王管說媒;他們病了,韓王管治;他們生娃,韓王管教;他們死了,韓王管埋。

  他們負責好好活著。

  韓王尋思,他們成我了,我成文官了!

  氣得他牙根直癢癢,這不是大明養藩王的規矩嗎?

  這他媽哪兒是養四十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分明是多了四十幾個異姓爹呀!

  韓王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國家是個巨大負擔。

  至少這四十幾個異姓爹,對韓藩就是個巨大負擔。

  韓王對此非常不滿,最后劉承宗說,你要答應了,你欠我錢糧就一筆勾銷。

  韓王心想,那就勾了吧。

  誰知道剛剛當眾簽下約定,劉承宗就讓付賬,一年一千多兩,韓王這會兒哪拿的出來?

  幸虧劉承宗是個好人,知道他拿不出來,都幫他考慮到了,再借給他兩千五百兩和等量的糧食,先把傷殘軍士兩年的例銀給了,等第三年再讓他給。

  還跟這幫軍人說,有個啥大災大難,不求死戰,帶著這個韓王一塊跑就行。

  韓王當時心里是美滋滋的。

  結果劉承宗頭天離開平涼城,韓王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東想西一尋思,這事不對啊!

  這劉獅子又拿他的錢賣好!

  明明錢是韓王府出,現在傷兵都可感激劉大帥了。

  而且他養傷殘軍士,是為了免除債務,現在卻又背上了更多的債務。

  世上怎么會有劉承宗這么討厭的人呢?

  幸虧沒跟他走,不然韓王府都得賠給他。

  當天夜里,韓王睡覺,滿腦子想的都是初見劉承宗那日,周日強那話怎么說來著?

  對,說劉將軍不愛錢。

  這不屁眼兒長臉上了嗎?說話像放屁一樣。

  劉獅子和他產生的接觸,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

  就是先關心他的安全,勸他花錢,給他放貸。

  繼續關心他的安全,勸他花錢,免除他的債務,給他放更多的貸。

  還劉將軍不愛錢,孫悟空大戰二郎神變個土地廟,剩了個尾巴露餡了。

  你家劉將軍大戰二郎神,往地上一坐就是個錢莊,整個人就錢袋子成精,誰也拆穿不了。

  “劉大帥走了,你們也該干活了。”

  韓王府的觀瀾閣里,韓王揣袖子盤腿坐在一群帳房先生中間:“給本王算,算今年秋糧能收上多少,算出來之后再算,其中五分之…十分之一吧。”

  “本王在封地能走動的范圍里,推車運糧,把收上來的十分之一,再去給佃戶送回去,你們算,算中間損耗多少,本王最后能剩下多少,這叫減租。”

  “還有欠債的,這些是拖欠良久,已經還了三倍本金利息的家戶,你們找到他們的家,給本王規劃一條路線,本王上門去燒借條。”

  長史道:“王爺,把他們都叫過來,一把火燒了算了,還費這勁跑去他們家?”

  “本王閑著也閑著,逛逛怎么了,你沒看見府里那幫異姓爹?”

  韓王瞪著眼在觀瀾閣里指天罵地:“本王養他們吃、給他們治傷,找人給他們蓋房子,他們感謝本王嗎?不感謝,這是為何啊?因為劉帥手把手把本王的錢給他們了。”

  說罷,韓王語氣稍緩:“多跑跑,多跑跑好,看上次金蟬子破城,跑得差點把本王累死,你也別在這閑著了,跟城東那百十個鋪子說,今年都不容易,租金讓他們先欠著吧。”

  長史一聽大驚:“王爺,租金免了,王府還修著堡子呢,這么多工匠吃穿用度。”

  “你也知道我們有工匠啊,親王府免了,我不是還有親戚呢?去跟本王的親戚們說,平涼城太大了,保不住他們,讓他們想想自己以后該怎么辦,都學個養豬喂雞的技術吧。”

  “過幾天你再去,跟他們說,親王府堡子快修好了,請了獅子營的高將軍設計,花了三千兩銀子呢。”

  說著,韓王重重點了點長史,道:“郡王一千兩,輔國將軍五百兩,奉國將軍二百兩…明白吧?”

  昨天韓王已經跟高顯商量過這事了。

  高將軍是個老實人,說啥聽啥,韓王一說平涼城不安全,希望高將軍以后給諸多宗室指點指點,該在哪修堡子,高將軍一口應下。

  都沒提錢的事。

  但沒人斗嘴,也無趣的很。

  這讓韓王不禁去回想,這座高大宮城外的世界。

  那是自由,也是恐怖,讓他憧憬,也讓他焦急。

  世事光怪陸離,天地倒懸變化無常,百姓敢洗劫宗室,宗室敢帶饑民圍攻藩國。

  沒有官軍能擋住叛軍,西軍不能東軍也不能,高大的宮墻保不住,小小的堡子也保不住。

  他已經不可能再安安靜靜坐在王府里賞花觀瀾了。

  當長史與帳房先生們領了任務離去,高顯被韓王請到觀瀾閣來。

  “高將軍,此間之你我二人,還望將軍如實告知,那堡子真能守住賊寇?”

  高顯其實挺煩韓王。

  本來他就對藩王沒啥好印象,當初撿劉承宗兒子時,秦王莊子攔河筑壩,

  他就是在這養個傷,韓王整天問東問西,讓他連個好覺都睡不成。

  還在這搞開問答了,像個好奇寶寶。

  所以他回答起來,也無精打采:“守得住,堡子修好,配夠銃炮,守個十天半月不是問題。”

  “半月之后呢?”

  “殿下,韓藩都被攻陷半月,還能沒援軍?”

  “你看…”韓王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守不住,還是得野戰對吧?”

  高顯沒說話,這問題他就不稀罕回答。

  半月之后賊寇早走了,圍城半月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方圓五百里的官軍都能趕來支援。

  小城也就罷了,藩國,哪兒有敢圍藩國半月的賊,就不說固原,西安、蘭州、寧夏的兵都夠跑過來了。

  高顯無可奈何地勸說道:“殿下,只要殿下能收攏民心,減租減息做個賢王,人心在你,平涼城就固若金湯。”

  “說得好!本王也是這個意思。”

  韓王鼓掌大悅,坐近了一點,向前頃著身子問道:“高將軍,會練民壯么?”

  民壯?

  這對高顯來說是個很久遠的詞兒了。

  不好說他會不會,反正當年他在黑龍山練民壯,現在那幫人不是千戶就是百戶,最差的混了個總旗。

  里邊官位最高的人現在跟著楊彥昌,叫劉向善,應該是延安營把總。

  但高顯不知道這人死了沒。

  高顯點頭:“練過。”

  “本王有四十六個老兵,劉帥讓本王給他們找婆姨,還不讓本王給他們買婆姨,說什么要兩廂情愿。”韓王一攤手:“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兩廂情愿,很難啊!”

  高顯被說蒙了,從民壯到給老兵找婆姨,跳躍幅度太大。

  他問道:“殿下想說啥?”

  “今年陛下準了地方保甲。”韓王挑挑眉毛:“趁平涼知府沒上任,把四十六個老兵拆分到平涼鄉間,反正一個村子一個村子都是本王的佃戶,胥吏那邊好辦,上籍、當保甲團練頭目。”

  高顯向后靠靠,皺起眉頭,心里直罵娘。

  他不在乎教教藩王怎么保命,反正那堡子修得小,財富裝不進堡子。

  但這也太不對味了,他面無表情對韓王道:“殿下知不知道,高某跟從大帥如何起家?搶王莊,王莊錢糧堆積如山,攔河筑壩餓死百姓。”

  “百姓恨不能去骨剝皮生食你肉,你還想讓我的人給你練保甲,給你當團練頭目,再去打饑民?白日做夢!”

  高顯說罷起身就走,韓王連忙拽住,卻被一把推開,眼看快走到門口,就聽韓王叫道:“除了斂財藩王還能干啥啊,這怪得了誰?本王現在知道錯了!”

  高顯冷笑一聲:“知錯不改。”

  “改啊,我明天就去燒借條了!”韓王保持著被高顯推倒的姿態,揚著大袖子拍地板:“今年秋糧交上來,我就取一成還給佃戶,你還讓我怎么辦?把我殺了,對別人也沒好處啊。”

  高顯聽了這話,神情才稍有緩和,重新坐下:“那你還練什么團練?”

  韓王見他坐下,也跟著恢復正常,道:“劉帥在東邊訂了一堆棉襖棉褲雨衣鞋子,回頭是不是要本王運?這一路過去安全嗎?”

  “再往西也不旱了,路上談不上不安全,平涼的衛軍干這事足夠了。”

  “他們太弱。”韓王對平涼衛軍士非常不滿,搖頭道:“高將軍先別急,聽本王把話說完。”

  韓王站起身來,圍著觀瀾閣窗戶邊轉了一圈,確定外面沒人,才對高顯道:“劉帥還會復叛對么?”

  高顯看了韓王一眼,沒說話。

  “行,本王不問這個,韓王府養四十六個老兵,萬石祿米拿出千石,本王就很難受了。”

  韓王看著高顯道:“朝廷拿三成祿米養我們,碰上旱災百姓烈火烹油,本王呆在平涼還能活幾年?是遲早的事情吧。”

  “生為親王不是我的錯,誰能放棄祿米萬石?我沒存心害過人,我…我不想死。”

  說到不想死,韓王差一點哭出聲來。

  不好說這段日子對劉承宗是因平等親近的成分多,還是虛與委蛇的成分大,或是二者兼有,更有看見不一樣的世界所帶來的刺激。

  但總不免提心吊膽,他怕死。

  “上戰場拼生死的都是平民百姓,饑民多,將軍少,將軍的兵也很餓,朝廷早晚擋不住饑民的,我救濟不了所有百姓。”

  韓王給高顯鞠了個躬:“幫我練保甲吧,我能拿出一成租稅返給佃戶,還能拿出一成賞賜,平涼城有匠人,平涼衛有兵器,我還能騙親戚的錢。”

  高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他想起劉承宗那句,寡婦失節,不如老妓從良。

  劉承宗在軍中講了那么多,朝廷為何必敗,朝廷的賦稅都到了哪里去,他們的敵人是誰…朝廷賦稅很大一部分都被藩王吃掉了。

  如果不是因為供養藩王,也許他不至于把婆姨送給別人求活,也不會妻離子散。

  但此時此刻,他對面前的韓王恨不起來。

  他想,也許自己恨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爺。

  高顯的語氣有所松動:“你練保甲,想做什么?”

  “你們劉帥還會復叛,到時我策應你們,只要能保住韓藩宗室的命,韓藩我自己打,我把他們都搶干凈,給劉帥當個小頭目。”

  韓王道:“只要能給我那些親戚留條命,當個普通人生老病死,好過掛在樹上。”

  高顯被掛在樹上這個形容逗樂,難得開了句玩笑:“全天下的宗室、官員,恐怕只有你期待大帥復叛,那我們若死在外頭,你不白練保甲了?”

  “我都想好了,從今天起,我每日學一個時辰兵法,你們不回來,沒幾年了,我左右是死。”

  韓王看著高顯,拳頭擂在桌上,目光定定:“靖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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