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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乾清宮

  夜已經深了。

  紫禁城,乾清宮。

  木底皂靴輕輕踏在光潔方磚上,發出微弱響聲。

  自皇帝還是信王時,就侍從左右的宦官曹化淳手握奏疏,緩緩繞過殿柱走近伏案的身影。

  昏暗的燈火里,他將幾本奏疏放在御案,自小太監手中接過團扇,侍立龍椅旁輕輕扇著,給十五六歲的小太監使了眼色,讓他出去甩甩酸麻的手,莫吵了皇帝打盹兒。

  空曠的大殿里,光潔地磚映著殿外月光,靜得落針可聞。

  曹化淳抬起頭,殿上高懸‘九思’匾額,皇帝的書法有顏真卿的影子,用墨濃麗,下筆遒勁。

  低下頭,御案堆滿內閣呈送來等待御筆朱批的奏疏,擺得極為整齊。

  在展開的那一頁,是四川巡撫張論上奏,說遵化四城已復,請停石砫土司總兵秦良玉及其姪秦翼明勤王之召。

  曹化淳發出無聲的嘆息,他很心疼皇帝。

  父親是爺爺最不喜歡的兒子,五歲時母親被父親下令杖殺,爺爺指派的后媽是害死兄長生母的仇人。

  兄弟倆在天下權柄的漩渦中心相依為命,最終先后做了皇帝。

  想到這,曹化淳臉上不禁露出幾分苦盡甘來,又悵然若失的笑意。

  世事無常,他是萬歷三十年前后進的宮,那時才十二三歲,窮人家的孩子,當年風氣如此,人們指望近君養親來逆天改命。

  近君養親只是個好聽的說法,當年的宦官權勢滔天。

  家人要他在宮中出人頭地,他便勤奮好學,詩文書畫沒有不精的,這才受了司禮監大太監王安賞識,指派去信王府做大伴。

  信王和小時候的他一樣,安靜、內斂、謙和、好學、善良,甚至懦弱、怕事的同時,心中都憋著一股勁。

  只是曹化淳很長時間都想不明白,這種自卑,這種從頭到腳都透著貧窮氣味的力量。

  怎么會出現在皇帝的兒子身上?

  后來他才明白,他們不一樣。

  他無路可退爭上游,不想了斷殘生,只能出人頭地,為自己。

  他的主子則一直傾盡所能證明,證明婢子生的兒子也可以,證明哥哥沒看錯人。

  可以做好皇孫,可以做好皇子,可以做好賢王,可以做好皇帝,甚至可以…與自己周旋到底。

  可世上能鼓勵他,能夸獎他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曹化淳心里想著這些,直到御案一角的自鳴鐘聲響起,回蕩在大殿之中。

  鐘聲響了三下,伏案小睡的朱由檢用手臂撐起額頭。

  繼續閉目片刻,皇帝才起身活動壓麻的手臂,疲憊地朝轉過頭對他的大伴笑了一下,繞御案緩慢而僵硬地行走,讓雙腿恢復知覺。

  曹化淳勸道:“陛下兩日不曾回寢宮歇息,回宮好好睡一覺吧。”

  朱由檢坐回龍椅,打著哈欠對此充耳不聞,提筆在四川巡撫的奏疏批下:其奉調已久,此時猶然上請,急公之義安在,命所司酌覆。

  批罷,他才靠在龍椅上道:“西南西北撫局未定,太倉儲銀不足一月,朕知心急無用,江山飄搖,如何安臥?”

  朱由檢又取來一份奏疏,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看向曹化淳:“奏疏你動過了,這該是順天巡撫劉可訓請錢糧的奏疏。”

  曹化淳連忙拜倒叩首:“奴婢不敢動,只是爺爺近日太過心焦,心想這幾封新至奏疏,興許能讓爺爺心情好些。”

  曹化淳很清楚,登基三年,曾經在兄長保護下人畜無害的小貓,已經被事態逼得喜怒無常。

  朱由檢面有怒意,神色不善地看了曹化淳很久,才嘆息一聲,道:“你先起來,只此一次。”

  待曹化淳起身,崇禎皇帝看著他道:“皇帝何其難也?自朕登基以來,國事漸敗,是我德行不夠才力不足,不足以讓上天收回旱魃,亦不能扭轉文恬武嬉,更無識人之明,忠奸難辨。”

  他抬手指著掃過御案:“一封封奏疏擺在眼前,朕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個個建議送至當面,亦不知哪個能用哪個不能用。”

  “昨日的還未看完,今日的又送來,你是好心,但僅此一次,朕是國主,難道蓋住奏疏,就能躲掉了?”

  說罷,崇禎自御案取過奏疏又放回御案,嘆息一聲,曹化淳才發現皇帝映著燈火的眼中晶瑩,似有淚水。

  “朕很久未夢見先皇長兄了,止虛子,你去把先帝的假山取來。”

  曹化淳垂首應下,快步走去寢宮,等乾清宮終于只剩下崇禎一個人,接連挫敗的巨大壓力和委屈,如排山倒海涌上心頭,終于讓崇禎眼眶流下清淚。

  他只是想起十歲那年,長兄登基,那時他還不懂事,就見人人對哥哥畢恭畢敬,便拉著天啟的手問:哥哥,皇帝是什么官兒?我能做皇帝么?

  那年哥哥已經十六歲,明白皇帝意味著什么,宮人嚇得接連叩首,但哥哥只是笑笑,說:等我做幾年,就給你做。

  后來他成了信王,讀書明理,知曉尊卑有別,兒時的玩笑話被忘得一干二凈,只想做個賢王,不給母親丟人、不給哥哥丟人。

  只是想到皇兄落水病入膏肓,召他進宮,臉色很差踏在龍榻,開口說:弟弟怎么這么瘦,以后要多保重。

  哥哥言語無力,只說:來,我弟當為堯舜。

  崇禎淚如雨下,他多愿意躺在床上命不久矣的是他自己。

  天啟皇帝最后的遺言只有四個字,笑著說:弟弟愛我。

  大明三百年,心甘情愿兄終弟及只此一次。

  空蕩蕩的乾清宮里,崇禎皇帝面容猙獰,無聲嘶吼,昏暗燈光映著影子打在匾額上,像一頭巨大、憤怒的負傷困獸。

  當曹化淳從寢宮取來先帝手做沉香木假山時,乾清宮里的皇上已神色如常,正在為禮部寫下一封指示召見石柱土司秦良玉的詔書,要賞賜錢幣牲畜酒水。

  同時還作了首詩,以表揚秦良玉的功勛。

  “蜀錦征袍自翦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沉香木的假山拿在手中,這是天啟皇帝還是太子時給崇禎做的。

  那時他們被西李撫養,常常遭受虐待,朱由校常對他說,西李選侍不是你生母,你的生母葬在西山,以后長大了要記得去祭拜。

  可朱由檢生在宮中許多年,只知道西,沒見過山。

  朱由校就做了這座木制假山,好讓弟弟知道,山長這樣。

  很長時間里,這座小小的假山是朱由檢承載思念母親的寄托,如今卻又成了思念兄長的方法。

  沉香木入手,眼看又要濕了眼眶,崇禎連忙把假山置于御案,語氣冷靜地對曹化淳問道:“止虛子,袁崇煥到哪兒了?”

  曹化淳楞了一下,答道:“陛下,袁崇煥的首級昨夜就到宣府了。”

  崇禎靠在椅背,抬頭看向乾清宮的吊燈籠,面帶恨意:“兩年,十五萬軍隊,一千零八十萬兩餉銀,朕搜刮民脂民膏,把國庫都給了他。”

  “東虜卻打到了紫禁城…都是騙子!”

  說罷,崇禎重新拿起順天巡撫的奏疏,里面說要集米十萬石、銀七萬以籌備遵薊之急,崇禎批復后將之置于遞交戶部再轉交工部的一摞奏疏中。

  要兩部全力配合,一個出錢糧、一個造軍械。

  曹化淳一直看著他拿來的幾封奏疏,終于忍不住了,道:“陛下,奴婢拿來的奏疏里有一封是太仆寺添注少卿師眾的。”

  崇禎皺起眉頭,他不喜歡別人提醒他做什么,因為誰都無法信任。

  不過聽到這個名字,他想了想,這應該是自己派下去的人,便問道:“他是督餉的?”

  “是,陛下派他去督閩餉。”

  拿錢的啊,朝廷非常缺錢,崇禎連忙拿起奏疏去看,一看之下,心情大好,不禁樂道:“辦得好!優旨報與百官聽!”

  師眾督運的餉銀額為二十四萬七千三十余兩,如今卻運解來二十九萬七千八百一十八兩有奇,比起別人,簡直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派去陜西運銀的,區區十三萬兩,還被潰敗家丁給劫了。

  看看師眾,多運來五萬余兩,一下子薊鎮遵化等地的軍餉就有著落了。

  一時高興之下,便順手拿過剩下兩份奏疏,眼睛一看便挪不開了:“韓藩?”

  諸多藩國,其實都是崇禎素未謀面的親戚,親情對他而言尤其珍貴,但這些藩國親戚不算。

  崇禎對待藩國非常理智,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因為他從未感受過父愛,更別說那些二百年前就分了支的親戚。

  但藩國不能失陷,事關哥哥對他的期望,更關系到哥哥親手交給他的國家。

  翻開一看,這幾封奏疏可謂多角度敘述了韓藩被圍困、攻破的過程,從韓王的角度、從楊鶴的角度、從周日強,完完整整把平涼府被攻陷的過程講明白了。

  連帶著還有韓王求銀重修王府、請免今年王田稅;楊鶴也順便為固原軍隊求餉,為陜西饑民求賑。

  簡直是偌大的丑聞,朱家人帶著饑民攻破了朱家人的藩國,朝廷卻無兵可用無餉可發,最后解圍的是一支叛軍。

  朱由檢揉著太陽穴。

  他可以殺死這個國家每個人,卻不能挽救這個在他接手之時便已千瘡百孔的國家。

  每天看的都是這些東西,每一封奏疏說的事情是真是假他無從分辨,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唯一的相同之處,是到他這里要錢要糧,就好像經過天啟年與東虜大戰,修出一大堆邊堡邊城之后,爺爺留下來那一千多萬兩內帑還在一樣。

  這讓他頭疼不已,看見要錢要糧就惡心甚至想吐。

  崇禎很想對要錢的韓王回一句‘去你媽的蛋’,但皇帝身份讓他不能這樣說,只好批復自己想辦法修王府,而且不準再擴建了,王田的稅記得交。

  實在韓藩不是河南的周藩或山西的晉藩、慶成王一系,否則他甚至想罰半年祿米。

  可是想想,韓藩一年攏共才十一萬石,就算罰一半兒也得不償失。

  至于楊鶴請求固原軍的軍餉,崇禎是慎重考慮了一番的,可最后還是僅僅在口頭上夸獎了楊鶴一番,撫策做的不錯,固原鎮兵餉以及賑災的事,讓兵部和戶部去拿主意。

  崇禎也想賑災,可他實在沒有更多的錢了。

  倒是最后一封奏疏,讓他覺得新奇極了,他已經聽了三年流賊這個名號,卻從沒見過流賊給他寫信的。

  寫這封信的人,叫劉承宗,與韓王的奏疏一起夾帶過來,送進了紫禁城。

  字體是非常工整的館閣體,讓人看起來很舒服,應當不是草莽之輩,受過正經教育。

  劉承宗的字比這要狂得多,這封信是楊鼎瑞寫的,只是用了劉承宗的名字。

  開頭幾句話,祝愿皇帝身體健康,而后敘述了他的生平,典史之子、秀才出身、做過邊軍、饑餓還家、救父落草,成了反賊頭目。

  崇禎看著書信,心里冒出一個念頭,這是個跟他同歲的人,比他小幾個月。

  然后說了所見所聞,率軍逐食而居,攻城掠地實非所愿,只是窮苦者眾多,饑餓難耐,希望皇帝不要怪罪。

  其次提及招撫政策,說他并非不愿受撫,只是邊軍無餉、地方大旱,寇因饑餓而起,饑餓不除,則寇亦不除。

  如今朝廷已經沒有辦法供給他們的軍糧,即使降下天恩給他總兵一職,手下軍士無法安插地方,其俱因無餉而反,招撫之后如仍無餉銀,復叛之時他也難逃其咎。

  何況地方官員多有敵視,雙方都不敢信任,恐怕將來身死人手。

  因此斗膽向皇帝潛送書信,只為表明心跡,不愿再擄掠四方為非作歹,望求得青海宣慰使一職,西出與海賊廝殺,絕北虜海賊交通之患,鎮衛藩籬。

  另為兄長求西寧衛指揮使一職,以防邊將閉守關門使其孤立無援,情真意切,望陛下深思施恩,以全不愿為盜之小民一條活路。

  該如何形容崇禎看見這封信的心情呢?

  不是高興。

  是委屈。

  三年了,三年,終于有個小弟弟跟自己說,你是皇帝。

  我不要你給我錢,也不要司禮監內閣和六部與地方百官的配合。

  只要皇帝開尊口,一句話,事我就給你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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