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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王

  平涼府西北頡河畔,韓王奔命。

  龐大而紛亂的隊伍在河谷中狂奔,前邊二三百人不要命地跑、后面數百人不要命地追。

  十幾名親衛持刀牽馬奔跑在前,木底皂靴踏在地上邦邦直響,個個身著緋色云錦麒麟袍,外罩鎖甲、金銀魚鱗甲,映日光閃爍如鱗。

  幾十個穿泡釘甲的衛軍持刀弓抵御于后,武藝俱是不俗,奈何缺少心氣,兩相對搏一個只想殺人、一個只想逃跑,十分的武藝便連一分都使不出來。

  至于隊伍中間,那是花團錦簇遍地彩,四爪蟒袍、過肩大團飛魚斗牛,遍地的麒麟已經不罕見了。

  各色云錦妝花羅絹織成紅的、藍的,明紋的、暗紋的,光彩奪目。

  甚至看著就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一群親王郡王在逃命一般,隊伍里單單黃羅蓋傘就支了五六頂。

  場面極其壯觀,甚至讓人有點期待,哪位郡王倒下,爆出一地裝備的場面。

  后頭的隊伍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亂糟糟的饑民潮,持各式農具兵器。

  當先一人騎著黑驢,攥一桿用柴刀與打狗棍子組合的四尺樸刀,向前一次次沖鋒,有時能用樸刀將人搠倒,更多時候會被黑驢馱到別處。

  黑驢騎士在隊伍之前,時左時右,不停跳蕩。

  像一頭兇猛的牧羊犬,驅趕著大量衣冠禽獸。

  而正沖著王爺們逃跑的方向,一支滾滾而來的馬隊在河谷席卷層層煙塵,分作兩隊自南北將他們包抄夾裹。

  黃羅蓋傘之下疲于奔命的韓王在馬背上舉目望向西邊,一時大喜過望。

  這位王爺的模樣狼狽,烏紗翼善冠早不知掉在哪里,腰間玉帶也不知何時扯斷,只有發巾還把頭發裹著,維護其衣冠尊嚴,不至于披頭散發。

  他先轉頭推開舉傘蓋的親隨,打馬一側尋了位侄子,摘下其翼善冠戴在頭上,又取了其玉帶掛在腰間,這才轉頭扯著早已喊啞的嗓子罵道:“朱乞兒,固原軍已至,你死無葬身之地矣!”

  被坐騎載著被動左右馳突的騎手聞言勒住黑驢,但沒全勒住,坐騎僅挺停了一下,就瘋了般地沖進藩王逃命隊外圍,盯著一名衛軍馬兵,張嘴就咬。

  衛軍想揮刀抵御,卻被驢背上的金蟬子持樸刀格住,隨后被黑驢咬住大腿,拖下馬來,叫金蟬子一刀搠死。

  剎那直接人驢合一,放倒一名衛軍,令金蟬子心頭大快,隨后黑驢人立而起,金蟬子也在驢背上挺刀怒喝:“豬玀般的玩意,爺爺今日必…誒你媽!”

  有時候人能和坐騎合一,但有時候坐騎它有自己的想法。

  比方說此時,金蟬子座下黑驢就不允許主人放狠話,又立得高了一點,直把金蟬子撅了下去。

  等金蟬子再起身,一看傻眼了,原來那衛軍騎的是匹母馬,此時黑驢已經騎上馬背,大驢屁股不住聳動。

  金蟬子尷尬極了,眼看又有衛軍要圍上來,只得拖到跑回陣中。

  一時間,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河畔,變得落針可聞。

  局勢非常詭異,以野外馬騾交配地為中心,西邊是眾多衣服華貴的宗藩,東邊是衣不蔽體的饑民,南北兩邊都是獅子營的馬兵。

  在這一刻,身份高超的藩王不是主角,要讓王侯將相絕種的義軍也不是主角,甚至兵陣嚴整的獅子營也不是主角。

  大家都默不作聲看著黑驢表演。

  直至獅子營的馬兵齊齊朝天放銃,用火的聲音將人們的注意力叫回來。

  劉承宗在更西方姍姍來遲,兩手按著馬鞍踱馬向前,兵陣在其身后亦步亦趨。

  穿官服的周日強奔馬跑上前去,斥開王府衛士,目光在黃羅蓋傘中搜尋,大喊道:“韓王殿下何在?”

  “本王在此。”

  韓王自隊伍中越眾而出,周日強連忙行禮,韓王同樣拱手回禮,問道:“你是何人?”

  “下官知寧州周日強,奉軍門楊總督之命,請兵衛藩。”

  韓王還沒說話,邊上的長史便皺眉道:“周知州剛才失了禮數,豈有在王駕前大呼的道理?”

  盡管王府長史是正五品,比知州還高一級,但周日強理都不理他。

  倒是韓王擺手勸道:“誒,無妨,周知州率軍前來,心意本王已經領受了,什么駕前喧嘩,你不要亂說。”

  長史拱手道:“大王教訓的是。”

  韓王心里最清楚了,當藩王什么最重要?不是賢,而是知道自己在哪兒。

  惹得起誰,就使勁兒惹;惹不起誰,就好話說盡。

  惹不起文官,這幫人能直接給皇帝上書,而且宗人府事務都挪到禮部了,就這些府官州官,弄不好就有禮部同年,回頭折騰自己容易得很。

  但韓王對周日強和顏悅色,對后邊的軍隊就不這樣了。

  他的儀態已經恢復,面上亦不復驚恐之色,走出蓋傘,趾高氣揚地在前面轉了一圈,對這支軍隊非常不滿意。

  一個個衣甲倒是齊整,旗幟亂七八糟,軍士們頭盔上也光禿禿只有根盔槍,連小旗子都沒有。

  大膽,竟敢正視本王的眼神。

  韓王來回巡視一番,居然沒一個下馬行禮的,還都揚著下巴直勾勾盯著自己,有有人敢在馬背上左右交頭接耳,小聲指指點點。

  無禮。

  非常無禮。

  實在是韓王看了一圈,硬生生沒瞧出來誰是他們的將軍。

  這支軍隊狗屁儀制都沒有,就是人多馬多,軍陣倒挺嚴整,但韓王看不懂軍陣儀制,單從兵服、鎧甲質地顏色去看,根本看不出誰是將領。

  不去平賊就算了,居然一個個都杵在這站著看,什么意思,沒見過王爺?

  他深吸口氣,從鼻子里冷哼一聲,轉頭對周日強道:“誰是這支軍隊的將領?前頭那個騎紅毛馬的小將看本王眼神非常無禮,要重罰!”

  周日強正在詢問長史,諸多郡王、將軍們的遇害情況,突然聽見韓王這句,臉上表情剎那鐵青,像吃了大便一般,驚恐地向西看了一眼,這才瞪眼急道:“殿下不要亂說話!”

  把韓王嚇一跳,隨后被氣笑了,他是個順毛驢,越逆著越生氣:“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本王連個隊長都不能說了嗎?你過來看看。”

  不由分說拉住周日強,走到劉承宗馬前十步,揚手指著道:“你看看,周知州你這是帶的什么兵?”

  “挺好一漢子,跨坐馬上倒是威武,可你看這,馬前趴著狗,馬后坐著貓,邊上還帶個小女子,你看看他的表情,對本王非常不屑,前來衛藩想必是非常不情愿,這就是我大明的軍隊?有辱軍威!”

  看見周日強面如死灰,韓王更生氣了:“怎么,還不能說了?”

  周日強心里苦啊,心說這藩王一點都不傻,回頭一看劉承宗憋著笑,沒瞧見惱怒之意,這才稍稍放心,拱手道:“大王著實慧眼如炬。”

  聽了這個詞,是真把劉承宗逗樂了。

  他原本聽著韓王數落,再與左右軍士對視,一看部下們的表情,想必是都有逛動物園般的心思,就一直憋著笑。

  他不笑,部下也不笑,都憋著。

  直至周日強這句慧眼如炬,實在是憋不住了,環視左右哈哈地笑出聲來,一時間軍陣笑聲起伏如同山呼,把親郡王、王妃及諸多護衛嚇得夠嗆。

  甚至直接把后邊金蟬子的隊伍嚇跑了,那幫人原本看被馬兵隱隱圍住,都呆在原地不敢動彈,這會一聽笑聲才反應過來,趕緊往東跑。

  “慧眼如炬?”韓王聽著笑聲,終于覺察出不對,問道:“什么意思?”

  周日強尋思,韓王那段數落劉承宗的話呀,不能說歪打正著,只能說完全正確。

  劉承宗確實對他非常不屑,來衛藩確實很不情愿,而且還確實不是大明的軍隊。

  可這該怎么說呢?

  “殿下可知道,固原沒兵了?”

  韓王不以為然道:“略有耳聞。”

  “所以他們不是固原兵。”周日強非常認真地對韓王問道:“大王聽說過…劉承宗么?”

  劉承宗?

  韓王眨眨眼,這名兒怎么這么耳熟呢?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韓王的腦子,記憶像過電般涌上心頭。

  三邊總督進駐寧州時曾在平涼府短暫停留,說延安府有一巨寇率軍進慶陽,移駐寧州就是為防止他攻陷藩國。

  三邊總督就是現在派兵來救自己這個人,名叫楊鶴,人在寧州。

  巨寇叫什么來著?對,叫劉承宗。

  一瞬間韓王傻了,小心地看了十步之外一眼,余光見那騎紅毛馬的小將還盯著自己,瞬間轉過頭來,慢慢移動身體,用后背擋住劉承宗視線,對周日強悄聲道:“他是劉承宗?”

  周日強用鼻間嘆息一聲,閉目點了一下頭。

  韓王仰頭看天翻了白眼,面部每一塊肌肉都有自己的想法,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渾身緊繃又怒又慫,小聲吼道:“誰讓你來救我的,本王不要你救啊!”

  “殿下莫要不知好歹,下官求了很長時間他才愿意發兵衛藩。”

  周日強仍舊面無表情:“若非他來,恐怕今后就沒韓國了。”

  “他來了才沒韓國呢,本王能跑,能跑!”

  王八蛋才要你救呢。

  韓王環顧左右欲哭無淚,現在說他媽啥都晚了,都被延安巨寇圍住了。

  周日強道:“殿下別怕,劉將軍不難相處,朝廷正在招安,事情還沒談妥。”

  “你沒談妥就把他弄來了?”

  周日強不說還好,一說韓王更是又驚又俱:“本王若有個好歹,周日強,你沒好下場!”

  “稍安勿躁,殿下聽下官說,劉將軍不愛慕錢財,對軍士節制精明,進城后不會傷藩王性命。”

  韓王指了指周日強…這王八蛋還想讓巨寇進王城,末了嘆了口氣,道:“他真不慕錢財?唉,慕不慕王府估計都沒啥錢了。”

  “但他喜歡看書,殿下回城可以給他找幾百本書。”隨后,周日強道:“招安的事啊,他來衛藩,也有求封的意思,希望殿下能幫他在陛下那說話。”

  聽了這話,韓王又覺得自己可以支棱起來了。

  “要書好辦,孤本絕本抄本,本王多的是。”韓王問道:“他求官也好辦,求什么,陛下未必聽,但他救本王一名,我韓藩諸多郡王將軍一起給他求。”

  周圍一直靜靜聽著的郡王將軍們也紛紛點頭,能保命讓他們干啥都行,但同時也都在心里把周日強恨得不輕…把殺神領到這兒來。

  有個郡王問道:“他不是想求封王吧?”

  “問的什么傻話,你管他要什么。”韓王瞪眼道:“他想要什么你求什么就行了,你一會不許上前,免得觸怒了他,叫我們遭殃!”

  若擱在平時,即使他是親王,對郡王也不會如此嚴厲,但此時生死之間大有不同,周圍郡王也都一一頷首應和。

  就是要求個異姓王又怎么了,事成不成由皇帝決定,他們只負責求。

  周日強搖頭道:“他想要青海宣慰使,還給他哥要個西寧衛指揮使。”

  “嘁!”

  一堆郡王哭笑不得。

  一個從三品,一個正三品。

  就這?

  “呵!”

  韓王哼出一聲:“我們這些個大王,還不值倆三品官兒。”

  知道劉承宗想要啥,而且知道不想要自己的命,韓王心里舒服許多,一把手道:“行了…周日強,你好自為之。”

  說罷,韓王收拾衣裳,提起兩只大袖把手露出來搓了搓,咽下口水深吸口氣,轉身提著手,洋溢笑容朝劉承宗走去。

  走至馬前三步站定,嘿嘿一笑,拱手作揖,語氣溫聲帶顫,非常肉麻:“大王,下馬吧。”

  劉承宗南征北戰,從未被人打落馬下,卻差點被韓王這句‘大王’撅下戰馬。

  “不,你是大王。”劉承宗用睡不醒的眼神看了韓王一眼,在馬背上拱拱手:“我是騎紅毛馬的隊長。”

  “哎呀,大王心胸寬廣,那不過是小王說笑,張文忠公有言,人有罪過,若出于無心之失,雖大,亦可寬容。”韓王再度拱手問道:“大王以為如何?”

  說實話,劉承宗覺得這韓王還行,能屈能縮。

  別人給搬來梯子,該下就下。

  他便返身下馬,也抬手作了個揖,道:“殿下若是抬舉,便稱我一聲將軍吧。”

  說著,他對身后下令道:“驅逐賊兵,還復平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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