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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夠不夠你成個家?

  俘虜營里。

  “我認識你們劉大帥!那刀你們可不能動!”

  抱著腦袋的賀勇剛要起身,賊卒子刀尖兒已經遞過來,只好重新抱頭蹲下:“兄弟看刀尖看刀尖,借一步說話啊!”

  看守俘虜的賊卒子是個輔兵,昨夜的戰斗中,他哥哥被城上炮子打死了,對這些俘虜才沒個好臉,收了刀罵出一句:“就他媽你事多,老實蹲著!”

  賀勇算看出來了,這卒子心情壞得很。

  這一路本來挺順利,先帶家丁回了趟米脂老家,打聽打聽從賊的后生,各莊子留了幾個人,又安排幾個家丁各自取尋相熟的首領。

  完事自己往文安驛走,想了一路,見著賊兵怎么說話,又該怎么跟劉承宗說話。

  昨夜,賀勇露宿在十五里外官道旁沒了頂的破廟里,轟隆隆的炮響嚇得他睡不著。

  后來炮聲停了,又傳來轟踏的馬蹄聲。

  聽聲音是十余騎。

  賀勇心想,這是戰場上的逃兵,就沒敢露頭,等馬隊走了才出破廟,結果被魏遷兒的塘騎隊擒了。

  路上都沒機會說明身份,嘴里就被堵了塊布,直接丟進俘虜營,聽滿地打滾的傷兵呻吟,抱著腦袋看了半宿月亮。

  好不容易天亮了,看上去賊兵終于有功夫管理俘虜,賀勇心里急壞了。

  一會兒萬一把俘虜全坑殺了咋辦,發了瘋的找人搭話,就希望碰上個米脂的老鄉或者邊軍的同僚。

  嘿,沒有。

  一個米脂人都沒有!

  難得碰見幾個進營地的醫匠,也只管給那些腳丫子被鐵蒺藜穿透的傷兵包扎,根本不搭理他這四肢健全的人。

  他又不敢當著這么多官軍的面,說自己是賀人龍派人來,只好跟著一起等待安排。

  現在他就想把刀弄回來,賀人龍給他那口刀,被賊兵收走了。

  直到俘虜營進了幾個人,不知跟看守說了什么,沒過多久,那沒好氣的賊卒子回來,用腳面踢踢他道:“不是想借一步說話,走吧,挖坑去。”

  很快,賀勇和幾個俘虜被帶到文安驛城北邊,有人扔下幾支鐵鍬,讓他們挖坑。

  看見鐵鍬,幾個俘虜的表情變了,不過掃視周圍,又偃旗息鼓老老實實挖起坑來。

  邊上看護他們的人不多,但都披掛甲胄手持弓刀,而且還出言寬慰他們:“這是埋你們陣亡袍澤的墳,干完這個回去吃點飯,愿意跟我們干的留下,不愿意就放你們回關中。”

  這會身邊人少了,賀勇才上前道:“兄弟,你聽我口音,我不是關中人,以前跟你們劉大帥認識,你找個人幫我通報一聲。”

  沒等輔兵拒絕,賀勇就趕忙補了一句:“劉大帥要說不認識,你就拿刀把我剁了。”

  輔兵臉上露出狐疑,按著刀柄刻意拉開距離:“你真認識將軍?”

  “真認識,快讓人通報吧。”

  但輔兵問他什么名字,賀勇回頭看了一眼別的俘虜,沒敢報名,只說道:“就跟大帥說,晚上把雁翎給你送過來,記住了啊,十個字。”

  當這十個字送到驛城上,正帶人收拾東南角樓的劉承宗愣住。

  角樓廢墟里埋了好幾門炮,炮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火藥和炮彈。

  不光敵人的炮彈,還有他們打出去的那些炮彈,都要撿回來。

  而且他想看看這幾門炮,昨夜絕大多數傷亡,都是這幾門炮打出來的,不單獅子營的傷亡,關中兵幾十個受傷的,也是被這門炮散子打的。

  “晚上把雁翎給我送過來?”

  劉承宗沉吟片刻,招呼鐘豹在城頭看著,對傳信輔兵道:“把那人帶過來,還有他來時身上的東西,兵甲戰馬銀錢,全部找回來還給他。”

  這話只有賀勇對他說過。

  再見到賀人龍的家丁隊長,劉承宗撐著城垛往下看,總覺得賀勇在拘謹里透著可憐巴巴。

  劉承宗在心里想過很多次,再見到魚河堡的袍澤。

  甚至想過在戰場之外相見,來的多半是賀勇,只是從來沒想過賀勇會出現在俘虜營里。

  “獅子,又見面了。”

  一身單衣的賀勇看上去就像個囚犯,登上城頭看見劉承宗,滿臉都是無可奈何,他說:“找個說話的地方?”

  劉承宗頷首,讓人給他拿了件衣裳披著,在驛城內尋了處屋子,讓人送些吃的過來,有家丁守在門前,帶賀勇進門。

  進屋,倆人坐到土炕上。

  賀勇開門見山道:“這次是賀將軍讓我過來,他也是領了榆林官署的命令,所以…等會,獅子,你我沒仇沒怨對吧?”

  因為他是大大方方盤腿坐在炕上,而劉承宗是側著身子半蹲在炕上,人也沒解革帶,隨時能抽刀把他斬了,看得他心里發怵。

  劉承宗還是不說話,看著他頓了半晌,點點頭。

  “我接下來說的,可都跟我、跟將軍沒關系,兄弟就是個送信的,你生氣也別把氣灑在我頭上。”

  賀勇先打好了預防針,隨后才道:“如今總兵是杜文煥,他前些日子招將軍進榆林,要給你帶話,要你出三千兩放了艾穆。”

  “我出三千兩,再放了艾穆?”

  劉承宗早前想了幾個他可能生氣的事,不過賀勇這話一說出口,他心里連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這不就是笑話么。

  他這行兒來錢是快,錢也確實不太容易花出去。

  但這銀子干嘛不行啊?往黃河里扔,那叫聽個響;往榆林鎮送,那叫資敵。

  哪知道賀勇還沒說完,頓了頓道:“若再加七千兩,杜文煥給你保舉個參將。”

  賀勇來之前仔細想過,跟劉承宗對話的措辭,除了提到賀人龍時以將軍代稱,其他文武官員,一律直呼其名,借以拉進二人距離。

  這次劉承宗沒忍住,笑出聲來。

  說實話,要不是腦子里有另外一份記憶,知道后邊還要旱十幾年,還有洪承疇這個殺降的王八蛋,他還真沒準考慮考慮這建議。

  劉承宗笑道:“他想的挺好,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他笑,賀勇也跟著笑,不單跟著笑,還盤腿跟著分析:“我說也是,降將,那不就誰降的算誰的人。”

  “降個李卑艾穆,或者降咱將軍,好歹能肝膽相照;跟了沒心腹將領的督撫文官,打仗啃最硬的骨頭,好歹分肉湯能沾點便宜。”

  “跟杜文煥算什么?”

  賀勇搖搖頭道:“老杜家一堆嫡系將領,外人只能拿命去啃最硬的骨頭,發糧發餉還落不見實惠。”

  劉承宗像剛認識賀勇一樣,他印象里賀勇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

  合著是以前自己身份太低,根本沒機會看見賀勇的另一面啊!

  “聽你這意思,怎么著?”劉承宗笑著問道:“你已經幫我想好下家了?”

  “啊?”

  賀勇只顧順著劉獅子想法說,聽到這話直接愣住,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杜文煥讓將軍送的口信,異想天開。”

  不過,就在賀勇覺得自己今天表現還不錯的時候,突然發現劉承宗換了個坐姿。

  劉承宗也盤起腿來,坐姿更為放松,但臉上笑容也盡數斂起,道:“賀兄,你我曾共事年余,都心知肚明往日無仇怨,卻也沒恩義。”

  “這次你來不過傳話,若話已傳完,我已讓人去取你兵甲戰馬,待會吃頓飯自可離去;若話還未傳完,盡管大方說出來,不必虛與委蛇,袍澤一場,我既然見你就不會害你。”

  他不太喜歡賀勇坐在這,像個老朋友。

  他又不是傻子。

  當初在魚河堡,倆人關系就如他所說,沒有仇怨也沒有恩義,就只是簡單的公來公往,沒有半點私交。

  如今一個兵一個賊,反倒推心置腹了。

  不真實。

  不如開誠布公,能順手給辦的就辦了,不順手的那就算了。

  這種時候套近乎,給劉承宗的感覺就像借錢之前的‘在嗎?’

  在不在這種事能取決于我嗎?這只能取決于你將要說什么。

  劉承宗的坐姿輕松了,賀勇卻緊張起來,他搖頭道:“還有話,但我不知道。”

  “不知道?”

  “賀將軍讓我來告訴你這事,不過將軍說這事也只是告訴你,你怎么打算都無妨,我聽他的意思,就是想讓過來跟你拉拉關系。”

  賀勇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啥,他甚至弄不清賀人龍的想法。

  只知道賀人龍的手段是跟米脂群寇拉關系,目的是讓魚河堡守備升官發財。

  但手段和達成目的中間的事,他不知道。

  通賊?

  他也不知道通賊對賀人龍能有啥好處,就是養寇自重,也輪不到小小的魚河堡守備養寇自重。

  賀勇說:“劉大帥幫兄弟分析分析,將軍讓我過來是想干嘛?”

  “你這身邊近人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劉承宗才不想幫他分析,搖頭道:“不如你告訴我,杜文煥打算怎么對付我。”

  “這事我怎么知道啊,我還想以后走投無路來投你呢。”

  賀勇想了想道:“不過將軍從總兵官署出來時說,杜文煥聚了好幾個游擊將軍在榆林,不知道要干嘛。”

  這倒是個有用的情報。

  劉承宗思索著游擊將軍的用處,還沒想出來,就聽賀勇嘆息著自言自語:“從榆林出來,我從沒見過將軍那樣,很難受,那些游擊將軍都比他年輕,他問我,這十幾年都干嘛了。”

  “我也想知道啊,說拼個雞犬升天,拼了,將軍沒成仙,我也沒升天。”

  “賀兄跟我說這些,是魚河堡里找不到談心的人了?”

  說來也有意思,比起賀人龍、賀勇,劉承宗反而對剛認識沒多久的付仁喜更信任一點。

  至少付仁喜表現正常,冷就說冷餓就說餓,想去遼東就說想去遼東。

  而非像賀勇這樣,一直在找借口。

  劉承宗覺得他就是在找借口,只是這借口未必是用來說服他,也可能是賀勇在努力說服自己。

  果然,賀勇就沒理會他的奚落,只自顧自道:“我不年輕了,遠的我不敢想,想衣食無憂,想成個家,你說…用官軍情報換,能衣食無憂,成個家么?”

  這么說就有點意思了。

  但還差點意思。

  劉承宗搖搖頭道:“魚河堡那點情報,夠買幾件新衣裳,恐怕不夠成家。”

  “我不給你魚河堡的消息,朝廷欠了我兩年軍餉,我拿它賣個好價錢,魚河堡的弟兄不欠我的,杜文煥。”

  賀勇咬咬牙道:“榆林鎮調兵南下,瞞不過魚河堡,這夠不夠成個家?”

  劉承宗沒說話。

  他在心里權衡利弊。

  賀勇的到來未必不是賀人龍博取自己信任,派遣的間諜。

  但榆林鎮發兵南下,確實繞不過魚河堡。

  兵馬未至魚河堡,塘騎就會過來傳信,該準備兵糧準備兵糧,該換的戰馬、安置的病號都會提前安排。

  賀勇的話確實很有誘惑力。

  他在思考,哪怕賀勇是賀人龍的間諜,又能如何把這人變成自己的間諜。

  至少,做個雙面間諜。

  “賀兄,朝廷欠你多少銀子?”

  賀勇聞言大喜,幾乎未經思索:“到下個月,一百一十五兩四錢三分。”

  “好,我記得你在堡里念過書,五兩。”

  劉承宗抬手在身前張開,對上非常失望的賀勇道:“我要守備能看見的所有塘報邸報。”

  “你在堡里走不開,尋親信每月送至延川縣城南的臥虎山,只要我還沒死,每月五兩銀子。”

  “若榆林鎮發兵南下,他只要發兵南下,部隊從哪里、到哪去、駐扎在哪,十兩一次;若是來剿我,二十兩一次;不論是他們厲害我逃了,還是我搶占先機埋伏他們,一次,只要一次。”

  “朝廷能給官職,米脂不是我地盤,我給不了。但只要你報的信派上一次用場,零頭算了,一百一十五兩,我劉獅子把朝廷欠你的銀子全給了。”

  “獅子你…”

  賀勇瞪大眼睛,硬是有話梗在喉嚨說不出,使勁眨眨眼睛,吞下口水才道:“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賀兄給我做事,一年平安無事送十二次邸報塘報,六十兩到手,但凡送個軍情,一年二百兩銀子,夠不夠你成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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