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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汾州衛左所

  汾州衛旗軍不是一支正常部隊。

  劉承宗在山上看得清楚,他們兵陣散漫卻士氣高昂,就連拿兵器的動作都不對,卻并不瘦弱。

  這跟他們從前遇到的官軍,不論旗軍也好、邊軍也罷,都有很大區別。

  這世道已經不允許普通人強壯了。

  他們是賊。

  復雜山道讓傳令塘騎跑得慢了一點,后哨長王文秀也對命令有些迷茫。

  戰前后哨得到的命令是在山上隱蔽,待汾州衛旗軍與西邊的馮瓤接戰后,再于敵軍的中段突擊,嘗試將敵軍攔腰斬斷,而后自中心向首尾擠壓敵軍。

  但現在接到劉承宗的命令,讓他趕在馮瓤到來前向官軍展開進攻,那么后哨就由輔攻變成了主攻,問題是他們的位置非常不好。

  官軍前陣已經走過去一二百人,進攻會讓他的五百人直面敵軍大部隊,行成半包圍。

  只是此時也顧不得那么多,王文秀當即把心一橫,朝劉承宗所在的山上看了一眼,率大隊自潛伏的山間涌出,自山道快速下山,結出陣線,向官軍推去。

  行軍中的千余旗軍猛然在側翼發現敵人,極為慌亂,不過緊跟著就被百戶們把隊伍擺正,隨后五個百戶以橫陣迎敵遮蔽戰場,為兩名百戶領兵繞襲創造機會。

  在依然維持世襲的衛所,旗軍戰斗力未必能有多高,但他們對百戶千戶的服從性都很好。

  畢竟幾代人服從于幾個家族,服從命令已成本能。

  轟然之間,曾屬于李卑部的三門重炮在山間平臺推出,其中一門炮口噴出火光硝煙,推雙輪炮車猛烈后座。

  曹耀在離炮位稍高的平臺上,用半截火繩引燃煙斗,看那顆鐵彈自上而下轟擊兵陣,在人群中打碎一顆腦袋,自言自語道:“這和河曲那場炮擊差太多了。”

  他端著煙斗轉過頭,嘴邊伴他說話噴出煙霧:“快裝彈,三門炮瞄準敵軍一陣,待中哨距敵六十步再打。”

  曹耀的炮兵指揮經驗其實也不多。

  他過去在京軍火器營,學到很多關于火器操作上的知識,但對于具體的炮兵指揮,實際上是跟劉承宗并肩作戰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他最熟悉的火器是三眼銃和佛狼機炮。

  炮兵尤其難練,尤其是劉承宗的炮哨…他們不像邊軍有固定的火藥配給,而火炮的彈藥消耗又太大。

  從李卑那弄來這三門葉公神炮,炮是好炮,消耗彈藥也好。

  一門炮打一次,夠炮哨二百桿火槍打一次。

  整個冬季,營屬炮哨的實彈訓練都是放銃,火炮一直是裝填模擬,所以如今炮手們對裝填十分熟悉,不過在具體發炮經驗上,這是第二次射擊。

  直到現在,曹耀也沒把這三門炮玩明白。

  但對于指揮炮隊發炮的時機,河曲攻破李卑陣線、再加上如今在遠處轟擊,讓曹耀產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這顆炮彈打得挺準,基本上與炮手技術沒太大關系,只是炮好。

  但單顆實心彈對地陣轟擊,造成的震懾力極為有限,不論眼前的衛所軍還是羅汝才的叫花子隊,都不會造成潰敗現象。

  而調集大量輕炮,在敵軍堅陣正面或側翼,隱蔽于我軍步兵陣線之中,近距離集中火炮,以實彈、散子混合單轟一面,能造成更大戰果。

  射殺射傷前線軍官、傳令兵,還有巨大的聲音,都能暫時打亂敵軍指揮,炮火硝煙則能進一步遮蔽我軍步兵突擊,從而破陣。

  看了眼身邊全神貫注觀察戰場的劉承宗,他沒說出來。

  只是打定主意,下次作戰要向劉承宗建議,炮哨攜帶二十門輕炮與任意一哨混編開進前線,看能否重演對李卑軍陣的破陣效果。

  很快,山谷中兩軍即將接戰。

  衛所軍的陣型調整完成,由面朝西面的縱隊改為面南背北的兩個橫隊,前橫隊以五個百戶部組成,拉出很長的寬度。

  后橫隊以三個百戶部組成,并集結所有車輛圍出方陣,把中軍、輜重、牛驢護在中間。

  兩個橫隊中間的左右翼,各有一個百戶部緩緩前出,同時在他們身邊還有各百戶部分出的馬隊。

  左翼的馬隊正在向東脫離戰場,想必是官軍因炮擊而發現劉承宗的指揮位置,正想伺機攻上山來。

  不過這是徒勞,劉承宗這處山頭,要從東邊很遠的地方才能繞上來。

  前橫隊最前的鳥銃手開始射擊,鳥銃悶響聲在山谷中回蕩,稀稀落落的硝煙在陣前飄起。

  王文秀部的前隊有人中彈,被打倒在地,其后軍士破縫避開,隨后再度閉合。

  那被擊中的戰兵沒等太久,又掙扎著從戰場上爬起來,好像左臂出了點問題,沒能再舉起的長矛,便抽出腰刀,提刀小跑跟上隊伍,在隊后補上位置。

  官軍已完成變陣,劉承宗轉頭道:“舞白旗,自東向西。”

  他身后有數名家丁持各色大旗杵地侍立,持白旗家丁聞言出列,高舉旗幟出列,在山間平臺邊緣自東向西跑過。

  曹耀用兩門炮向敵陣轟擊,轟鳴炮聲里,東面山口,楊耀所率前哨騎騾牽馬自山道奔出,朝官軍左翼奔踏而進。

  王文秀的后哨跟官軍接戰,兩個兵陣相互撞擊,三眼銃、火銃在兩陣之前打出蓬蓬硝煙,時不時有小口徑野炮在陣前轟響。

  官軍右翼馬隊試圖繞擊王文秀左翼,被兩門涌珠炮打死打傷戰馬數匹。

  馬隊沖至近前十步,王文秀左隊不動,槍矛長牌破縫林立,三眼銃與火銃手自兵縫上前輪射。

  使官軍馬隊丟下十余具尸首,向后撤出射程。

  官軍左翼馬隊正悶頭向東狂飆,突然看見前方大股騾隊殺來,一時間驚慌失措,整個隊伍在短時間被快速逼停,隨后用比奔跑更快的速度調頭向本部返回。

  返到一半,迎來官軍自中軍派遣一騎,短暫喊話幾聲,馬隊又再度轉頭朝楊耀部騾隊沖去。

  此時雙方距離不過二百步,楊耀前哨不少士兵已在騎行過程中換乘戰馬,向前迎官軍馬隊奔殺而去,兩支馬隊殺到一處,就像兩團火焰撞在一起,迸得火花四射。

  有持矛追擊、揚刀砍殺的,也有縱馬持弓、肆意馳射的。

  而楊耀的騾隊繞過交戰區域,繼續向前推進。

  這一幕令官軍大加驚慌,盡管前面七個百戶部和王文秀打得有來有回,還是在陣中產生動搖,中軍的車陣散開,兩個百戶部向東面列陣。

  留守中軍最后的人,為牛驢掛上車輛,準備隨時向西開溜。

  劉承宗俯視戰場,官軍右翼襲擊王文秀不成的馬隊收到新指令,放棄繼續襲擊,轉而向西奔去,為中軍探路。

  也不知汾州衛的軍官做出了什么心里斗爭,就在馬隊剛剛向西探路時,中軍的車馬又解了下來,車輛重新組成方陣,并且整個陣線開始收縮。

  劉承宗悟到了,自己把官軍往西驅趕的意圖暴露的太過明顯,既然后路都被堵住,官軍沒理由相信前路安全。

  該晚一點再讓楊耀出擊。

  不過這也無妨,馮瓤率本部與曹耀的二百銃手混編,自西向東緩緩逼近。

  官軍車陣第二次集結,中間的距離散開了一點,讓車陣更大,衛軍隊形緩緩向中心收縮。

  有些人想逃跑,東邊的往西邊跑、西邊的往東邊跑,看看哪兒都是敵人緩緩壓上,最后只能次第撤入車陣。

  這正合了劉承宗的心意,他本就不想讓這幫人跑,整個計劃從制定時起就沒打算擊潰。

  他要全殲,要么降要么死。

  可是顯然,這伙官軍并不想降,至少暫時不想投降。

  外面五部尚在戰斗,車陣中的旗軍便取下車上鐵鎬锨鏟,挖土填埋車陣縫隙。

  劉承宗皺眉把望遠鏡遞給曹耀:“這是打算死守?”

  下面的王文秀尚在與敵軍僵持,楊耀的馬隊已把官軍馬隊擊潰,俘虜數十騎,解下鎧甲兵器留下十余人看管,轉而再度向官軍車陣進發。

  而他的騾隊則在車陣外百余步下了坐騎,以步兵列陣,持弓逼近,用箭雨打了兩陣,效果不大,反被鳥銃打傷一人。

  轉而退下來分兵包抄官軍前陣。

  這令王文秀部壓力大減,繼而親自率部在陣前策應楊耀的進攻,輕易將官軍五部中最左側的一部擊潰,遭受夾擊的衛軍從幾個人脫陣逃跑開始崩潰。

  崩潰,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

  在極短時間里,劉承宗眼中的汾州衛前隊五陣,被楊耀和王文秀左到右抽了個遍。

  最左一部,軍陣被王文秀的親自突擊沖垮,旋即楊耀提刀步戰,隨潰軍腳步橫穿二陣,直沖三陣腹里斬下百戶首級,潰軍夾裹四陣,合第五陣撞在銅墻鐵壁般的馮瓤臉上。

  迎接他們的是三陣密集排槍,大片硝煙在陣前揚起。

  他聽見曹耀鼓掌道:“我的火槍隊!”

  前有槍炮大軍、后有兇神惡煞。

  五部旗軍進退兩難,剛想往北撤入車陣,楊耀的馬隊便轟踏間在車陣與潰軍之間馳馬奔過,在車陣上留下一排還在顫抖的羽箭。

  像潮起潮落,失去組織的旗軍成片放下兵器,成為他們的俘虜。

  張展在車陣里眼看前陣投降,氣得跳起來直罵娘。

  高聲賭咒回到汾州衛要把這幫人的家眷全殺光,旋即察覺到不是說這話的時候,轉而對部下鼓舞士氣:“北路還有陳千戶的七百人,敵軍已疲,定能轉敗為勝!”

  車陣內三個百戶忍氣吞聲,齊聲應是,招呼旗軍積蓄在車陣內挖壕,做出死守之勢。

  不過仿佛就像聽見他的喊聲一般,山上的白旗再度舞動,這次是由西向東,旋即再由東向西,停頓片刻再來一遍。

  陣中楊耀與王文秀短暫交談,把收攏俘虜的使命交給袍澤。

  他來得快走得也快,轉眼率部脫離戰場,再次騎上小騾子朝東邊噠噠噠地踏上征途。

  一時間戰場上極為安靜,再也聽不見銃炮之音,只有王文秀、馮瓤兩部,分出數十人彈壓失去兵甲的俘虜,隨后緩緩將車陣三百余官軍圍困在射程之外。

  “去告訴輜重哨,讓山那邊的醫匠過來吧,再派人去崖頭山,派些輔兵攜鎬頭鏟子過來,再問問云梯做的怎么樣了。”

  官軍半數投降,讓劉承宗心情放松許多,他長出口氣望向北方,現在就看鐘虎的中哨,能不能擋住那部七百余人的官軍的。

  劉承宗心里對這問題是有答案的,盡管那支官軍人數稍多,但心態比不上鐘虎的人。

  兩條山道離得不遠,只是這條寬那條窄,他們能聽見這邊交戰的聲音。

  而鐘虎知道為何交戰,官軍偏師卻不知道,只要鐘虎稍做抵抗,那支官軍見短時間不能突破,就會想方設法原路撤回。

  猝然遇襲,跟大部隊匯合最為安全。

  當然同理,那邊發生戰斗,這邊也聽得見。

  山谷里兩支部隊,正一個圍、一個守,片刻后遠處傳來縹緲喊聲,夾雜銃炮齊鳴之音。

  這對車陣內的官軍而言分明是噩耗,因為陳千戶的部隊沒有攜帶火炮。

  而原本蠢蠢欲動的俘虜,也在遠處像天邊悶雷般的炮聲中安定下來。

  沒有回天之術了。

  他們看不見戰事進展,但能隨聲音遠近變化而在心中有個大致猜測。

  那交戰聲音原本在西邊極遠處,過了一刻時間漸漸停息,轉而到了北方較為接近的位置。

  陳千戶沒能沖破敵軍阻攔,且在撤回中被追擊,發生第二次戰斗。

  又過片刻,交戰時再次遠了,只不過這次到了東邊,而且沒持續多長時間就停息了。

  劉承宗看向那座山峁笑了,看來楊耀也和自己一樣,在這場戰斗中學到了些東西。

  顯然前哨并未向西沖得太遠,只是呆在山口以逸待勞,讓且戰且退的官軍跑過去再跑回來,然后發現這邊的路也被堵死了。

  沒過多久,山谷遠處就有數騎跑來,有人在山下喊道:“將軍,北路官軍的千戶被楊哨長射死,余部已降!”

  劉承宗點頭示意知道了,傳令讓楊耀帶俘虜過來。

  不過還沒等到楊耀過來,車陣就內訌了,片刻之后,一名百戶脫了鎧甲下了兵器,提汾州衛左所指揮使首級出陣,代三百旗軍投降。

  劉承宗在山上大笑,隨后收斂笑意,向曹耀微微搖頭:“他們都不瘦,可我看見他們不瘦,就會想到一個個荒無人煙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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