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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眼看不見山

  永和關守將沒換人。

  上次劉承宗趁夜潛越,擔心后面官軍,延水關上好幾門炮都釘上炮眼推進黃河。

  這次他不怕了,直接光天化日渡過浮橋,一回生二回熟,小野炮大重炮直接攆騾子、推炮車就過去了。

  永和關守將也沒那么見外,不是頭回見了,何況看見劉字大旗就知道是誰,非常乖巧的派了膽兒大的出來,問問情況、申明自家苦衷。

  “關內缺糧,朝廷也一年多沒關餉,大王把炮架到關外也沒用,確實拿不出啥能孝敬的,北邊有條能過車的小路,劉二爺往那邊去吧。”

  怎么說呢,劉承宗一臉懵逼:“你怎么知道我排第二?”

  前來指路的小卒說,李卑派人問過。

  劉承宗突然大喊一聲:“承運!”

  把小卒嚇壞了。

  他哪里知道,劉承宗是大喜。

  問清楚永和關守軍數目、守將名字,直接讓人搬銀箱就過去了。

  按人頭發銀子,一人五錢給他們糧食用,還專門給把總發了二十兩。

  一下子出去將近二百多兩,不是小數。

  全營八個哨長都看不懂他這意思,城頭上的把總也傻眼了,說話都結巴:“這,這大王啊,我付仁喜四代戍邊,不能跟你們走啊!你把銀子收回去吧。”

  說完城關上就吵架了,過一會把總又喊:“我不走,我弟兄你看上誰領走誰好吧?”

  哪里知道劉承宗只是騎紅旗在關前轉了一圈,朝關上拱拱手。

  李卑給任權兒說過,追擊高闖王一路,李卑行軍速度很慢,始終留了一部在后方,給他們在延長縣從容應對的機會,都因為這永和關的付仁喜。

  李卑派人問他見沒見過劉承宗,他說沒見過,還把劉承宗在山西黃河邊列陣,說成是他自己帶兵列陣嚇走闖王。

  這種不誠實、不勇敢,給朝廷創造假情報、自帶干糧的間諜,應該好好獎勵。

  付出總有回報,城關上付仁喜心情復雜。

  朝廷欠了一年多的餉,硬是讓個給賊頭子給關餉了。

  敵人都知道可憐他,自己人不知道,這讓付仁喜心里對劉承宗有些慚愧。

  便又派人出來,告訴劉承宗第二個情報。

  山西的旱災在秋天下過雨、冬天下過雪之后,已得到緩解,但今年不鬧旱,卻比去年鬧旱還亂。

  因為山西的八千精銳勤王軍,去年臘月于良鄉嘩變,隨后潰逃奔回山西。

  付仁喜說冬天還好點,不知是邊軍都藏起來過冬,還是冬季消息傳送的比較慢。

  反正他是開春后才察覺亂象,如今八千失去建制的饑餓邊軍,正在山西大地到處亂竄,地方上的文武官員,也同樣人心不穩定。

  山西勤王軍嘩變原因很簡單,就只是三天的事。

  朝廷舊例,官軍抵達訊地當日,地方不給糧草。

  這八千勤王軍,由總兵官張鴻功所率五千晉軍、巡撫耿如杞所率三千巡撫標營組成。

  五千晉軍隨張鴻功抵達北京當日,兵部傳令駐守京師東面的通州。

  通州這個地方嘛,在此次后金入關的戰斗中,對朝廷文武將官一視同仁,不管是薊遼督師還是總兵官、兵部侍郎還是地方巡撫,都不給開門。

  除非攻城,只有黃臺吉撤退的時候這么干了,帶走糧草。

  所以抵京當日沒飯吃。

  次日兵部發來調令,調派張鴻功部去一百二十里外的北京西北昌平駐守,第二天自然也沒飯吃。

  第三日調派張鴻功部去距昌平一百二十里的良鄉駐守,還是沒飯吃。

  巧就巧在這兩天,宣大來的滿桂、侯世祿也在兵部運籌帷幄的指揮之下,進行京師五日游。

  這幾位總兵官,在自家防區可從來都沒窩囊過。

  單就這位侯世祿,勤王路上還給皇帝帶了禮物,是秋防有個蒙古將領穿金甲在陣前耀武揚威,讓他殺了把甲和戰馬奪了獻給皇帝。

  可率軍進入居庸關開始,倒霉日子就沒聽過。

  晚上人還在薊州、凌晨就留下炮兵部隊到了通州、臘月發了正月餉,睡醒又被要走部分部隊朝順義趕,想回懷來吃個飯,巧了,遇見滿桂和黃臺吉。

  滿桂且戰且退,退還北京;侯世祿的部隊被擊潰,收攏人手之后,他還是回懷來吃了頓飯,然后帶家丁疾馳北京參加廣渠門之戰。

  侯世祿的遭遇,傳到山西勤王軍的耳朵里,張鴻功約束不住士兵,軍隊在良鄉搶了一遭,跑回山西。

  但如果事情只進行到這,山西八千勤王軍還有三千在京師。

  崇禎爺很生氣,拿了張鴻功,連帶著還有巡撫耿如杞,都下獄了。

  耿如杞冤啊,巡撫中間收到兩次不必入衛的詔書,張鴻功是十一月十二日進的居庸關,耿如杞十二月二十六才抵達京師,沒干啥事就關監獄了。

  山西震動,劉承宗能理解。

  耿如杞是報恩,他在天啟朝做過遵化兵備副使,當時都在給魏忠賢修生祠,他不修;中堂掛著魏忠賢畫像,別人參拜,他不拜。

  后來被誣陷貪污六千三百兩下獄,判斬刑。

  臨著行刑,天啟皇帝死了,崇禎皇帝登基,救了耿如杞。

  耿如杞說在鎮撫司關著,每天都有人被押出去殺了,挺害怕的,幸得皇帝赦免,驚魂初定,讓我回家養病吧。

  皇帝不允許,把他提拔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

  總兵官部隊嘩變,關監獄沒啥,人家巡撫滿腔熱血率軍勤王,直接把自己勤進監獄。

  這以后還有人勤王嗎?

  劉承宗心里挺復雜,夜里吃飯還給左右說,以后他們推翻大明,官位上一定要留個位置追封一下。

  曹耀哼著笑出一聲:“追封耿如杞?”

  “追他干嘛,追封朱由檢,刑部尚,刑部侍…”官位還挺難給,劉承宗最后一拍大腿:“刑科給事中!別笑,我說真的,在刑部點卯特別適合皇帝嫉惡如仇的性格。”

  時隔半年,劉承宗又回到了山西永和縣的崖頭山。

  來之前他想過山西會是什么樣,卻沒想到山西比陜西延安府的膚施安塞還亂。

  當饑民跑一茬、死一茬,只剩下那些河畔河谷的村莊,劉家人重新建立秩序,又手握軍隊,膚施安塞兩縣已恢復了秩序。

  別管是官面上的秩序、還是地下的秩序,有秩序就總比沒秩序強。

  但是在山西,郊野已完全失去秩序。

  半年前這還只有一戶人家,如今則被人修起山寨,盤踞了七十多個賊人。

  劉承宗統率的八哨三隊人做夢都想不到,他們進山西的第一場戰斗,居然幫永和縣百姓剿匪。

  這邊地形他們熟悉,賊人也沒幾個有本事的,圍住山頭,飯還沒做好山上就投降了。

  “問出來了,頭目是仨逃兵,回來打家劫舍,三個院子,關了十二個婆姨、七個男子,還有十幾具尸首。”

  曹耀從院里出來,一臉晦氣:“這幫人不地道,綁來不要錢糧,凌虐取樂…咋辦?”

  劉承宗帶八個哨長在院子轉了一圈,回去舉手表決。

  誅殺賊首及幫兇,全票。

  放了婆姨和男子,七票。

  收編余下俘虜,六票。

  殺了余下俘虜,兩票。

  劉承宗在院子里召見那些被搶來、綁架來的女子男子,情形慘不忍睹。

  婦人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男子也沒好到哪去,進院就跪下磕頭痛哭流涕。

  有個被砍掉一只手、四根手指的男子直接哭昏過去,又崩了傷口,輜重隊的醫匠都沒救回來人就死了。

  有五個婦人想回家,劉承宗讓人給她們找了衣裳放走。

  剩下七個婦人哭聲一個塞著一個無助,惱得劉承宗頭大,他就從沒想過隊伍里安置婆姨的事。

  他們這一路免不了要和官軍作戰,帶著這些婦人礙事得很。

  那幾個婦人最后推出個潑辣的,壯膽子上前行禮道:“大王,我們姊妹都本是附近良善人家妻女,被賊子擄來,俱是壞了清白。”

  “那你們不回去?”

  “哪兒還有臉回家,回去也是自我了斷。”

  最后暫時商議,將這幾個婦人留在山上,編進了承運的輜重營。

  余下三個男子倒是好說,和想回家的婦人一樣,挑了掌令官帶著回家,認認門。

  劉承宗專門吩咐兩個掌令官,路上要從他們口中打探打探消息,找找周圍的目標。

  魏遷兒的人也沒閑著,塘兵稍作打扮,便散向四方打探。

  去年他們過來的時候這邊還旱著,如今有了勃勃生機,許多百姓又回來了。

  就這么兩天,早前回家的五個婦人,又有倆回來了。

  她們是北邊永和縣和石樓縣交界岔口山百姓,這個時代尋常婦人遇上這種被賊人害了清白的事,沒有幾條活路。

  就算活下去,也饒不了鄉里百姓的閑言碎語,人們會在背后戳脊梁骨。

  最后往往也會因精神壓力崩潰,或上吊、或填井。

  她們敢回家,全是因為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娃娃。

  其實也是滿心死志,想著把娃娃養大就去死。

  只是沒想到,上天連這機會都沒給她們。

  前哨的掌令官報告道:“汾州衛的旗軍出兵剿賊,越境過來搶了村子,放火燒了許多屋子,還把村里年輕婆姨都拉走睡覺了。”

  好好一個莊子,先了遭賊后再遭兵,沒了。

  倆婦人也沒別的親戚可以投奔,只好再回來尋獅子營。

  這個世界已經奇怪到一定程度了,官軍燒毀村莊搶強婦人,賊人剿滅土匪收留幸存者。

  隨后數日,探查情報的塘騎一一返回,帶回永和縣的諸多情報。

  劉承宗等人也定下策略,先從永和縣開始,在離開山西前徹底掌握住這片土地。

  這里關系到他們撤回陜西的退路。

  隨后兵分八哨。

  高顯一哨屯兵東北岔口山布防,防御汾州府方向。

  鐘虎一哨屯兵南方桑璧山,防御隰州方向。

  同時這兩哨人馬把沿芝河南北縱貫河谷的永和縣堵住,不讓消息走漏。

  師成我工哨與劉承運輜重哨就地駐扎崖頭山,不負責戰斗,只需修筑營寨,同時與永和關守將付仁喜加強聯系。

  余下各哨劃定地盤,在永和縣東西穿山而過,于城外各鄉實行均田免糧。

  劉承宗則帶曹耀移師永和縣治西山,遠遠瞭望這座被兩山包夾的縣城。

  “必須占領這座城,而后才能考慮北打石樓還是東進隰州。”

  前者屬汾州府,有汾州衛;后者屬平陽府,有平陽衛。

  其實這幾天各哨傳回來的報告讓人想笑,這邊山里的鄉村連民壯都沒有,成了匪徒樂園,諸哨全都在忙著剿滅游蕩各地的土匪。

  在此之前劉承宗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進山西的事居然會先從剿匪開始。

  “我覺得東進隰州合適,東進隰州,穿呂梁山就直接進了山西腹地…”

  曹耀說著突然問出一個非常欠的問題:“獅子你見過平地么?”

  劉承宗白了他一眼,陜北確實都是山,放眼望去很難找到看不見山的地方,但他去過長城外邊:“秋防燒荒出口外,你說我見沒見過平地,不就全是沙子么,誰沒見過。”

  “不是沙子,是田地,一眼看不見山,平的,全部都是良田,見沒見過?”

  劉承宗被問住了。

  一眼看不見山,這個問題對他這陜北人來說太難了。

  另一份記憶倒是知道平原,卻也沒在平原上看過遼闊田地,平原在他腦袋里只是一個概念。

  他只好搖搖頭。

  曹耀指著東方說:“你和首領們劃下的那片地,太原以南就是平的,但還不夠大。”

  “我老家河南,那真是平地田土一眼望不到邊;還有你嫂子老家北直隸,沒有峁、沒有塬、沒有梁,全是大平原,腳下踩的土地,全都能種糧。”

  曹耀伸手朝前懟過去,用了個很夸張的比喻:“從黃河邊大名府跑馬向北,直著撞到昌平州,一個彎都不用拐,平的像張紙。”

  劉承宗聽呆了,那得有多少田?

  他突然明白太原的名字從何而來,比大原還大一點。

  而曹耀說北直隸更大更平。

  這突然讓他在心中涌出巨大沖動,我要去看看。

  我一定要過去看看,先看看太原以南的平原,再去看看北直隸的大平原。

  “這次我們先過呂梁山,下次就過太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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