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山虎是誰來著?
劉承宗半天沒想起這飛山虎是誰。
直到上天猴提醒他,才讓他想起來,是馮瓤的向導。
劉承宗納悶道:“他憑啥敢殺馮瓤啊?”
那可是左哨,劉承宗麾下最早三個哨之一,跟著他打過府城、打過延水關、進過山西還打過李卑。
那個哨成軍戰斗力最高、戰兵裝備最好,憑啥他飛山虎敢做這樣的事?
這人干出個糊涂事,倒給劉承宗帶來不小麻煩,他這邊還得安慰上天猴。
那畢竟是上天猴的手下,萬一臟猴子想多點,覺得這是鏟除異己怎么辦。
卻沒想到上天猴根本沒往那邊想。
他只是嘆氣道:“飛山虎本是宜君的首領,高闖王讓我去宜君就是找他和大紅狼,手下有幾千人,但都不行事,我跟他合兵后,精簡到七百人,到北邊來幫你。”
“跟我合營的時候他就有些怨言,我又給他撥了三百人,湊到一千,心里這才舒服了。”
上天猴抬手蹭著額頭,搖搖頭道:“等到你我合兵,我沒聽他說有什么不高興,他心里有事該跟我說啊。”
人沒了,說啥都晚了。
又過幾日,馮瓤率左哨回還,隊伍少了四十多人,戰兵極為警惕、輔兵心神不寧,士氣低落。
飛山虎被驢車馱回來,臉上蒙了塊布,劉承宗掀開看,身子都凍硬了,側躺著后腦勺被砸出個窟窿。
“何必呢?”
劉承宗蒙上布,讓人帶到林子里埋了。
馮瓤安置好部隊,跟陳欽岱帶了倆人,提兩只小袋子來見他。
兩只袋子裝了一百多塊手掌大的小鐵牌,馮瓤說:“這才一百三十面,隊伍肯定還有。”
劉承宗拿起鐵牌端詳,鑄工粗惡,上書免死二字。
自從到了宜君,不知從哪天開始,飛山虎開始在隊伍里給過去的部下發免死牌,這些牌子在隊伍里無聲無息流通開來。
直到牌子發到掌令官手里,有個掌令拿給了陳欽岱,這事才讓馮瓤知道。
馮瓤順藤摸瓜找到飛山虎,飛山虎很坦然,說是宜君本地叫掠地虎、郝小泉的首領給他的。
沒有要反的意思,只是覺得有個這東西在身上更保險,萬一哪天讓官軍捉了,還能保個命。
“他糊涂啊,我踹了他一腳。”
馮瓤搖頭道:“就那一腳壞事了,當天夜里免死牌還沒來得及收上來,他就合了外頭的掠地虎,一個假扮官軍,一個在營內煽動招降。”
即便已至今日,提起那個夜晚馮瓤仍心有余悸:“晚上大亂起來,后隊隊長被手下殺了,有片刻時間,哨內人人自危敵我不分,至各隊集結才稍好些,不過只有三隊人集結到我這,有兩隊在飛山虎那,差一點就嘩變了。”
說著,馮瓤朝陳欽岱挑挑下巴:“他還從我這拉了幾個人到飛山虎那,營地里炮都架上,飛山虎若不退,我就準備打了。”
馮瓤說起這個非常無奈,聳聳肩道:“哪知道他走過去,飛山虎剛上馬,一把薅下來一骨朵敲死,提死狗一樣提出來,兵亂就熄了。”
劉承宗眨眨眼,看向陳欽岱,笑道:“讓你當掌令,屈才了呀,該當勇長。”
“不屈才,將軍在堡外那天夜里不是說了么,俺們掌令官干的就是這個事,團結軍兵,不讓人招安。”
陳欽岱瞪著眼睛非常認真,立正了道:“他讓軍兵沒法團結了,還要帶人去招安,把他敲死,軍兵們沒了帶招安的人,就又團結起來了。”
要這么說,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陳欽岱說罷,瞇起眼睛笑了,道:“我在榆林街上長大,沒少跟人打架,像這種對峙的事見多了,誰都不敢先動手,只要我走過去沒人打我,那我把飛山虎敲死,這事就解決了。”
劉承宗笑道:“你不害怕?”
“怕啊,敲死飛山虎我都不敢動,怕讓人亂刀砍死,但后來他們沒砍,我就把他提出來了。”
劉承宗鼓勵陳欽岱幾句,轉而對馮瓤問道:“隊伍死的四十多個弟兄,都埋好了?”
“埋好了。”
說罷,幾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擺在桌上的免死牌上,陷入深深的沉默。
劉承宗看向那些做工粗惡的鐵牌子。
這些小東西擁有遠比招降書信更大的威力。
也是對他的警示。
人心是個復雜的東西,他還是想的太簡單了。
就好像這個飛山虎,表面上就好像是被馮瓤踹了一腳,踹反了。
但人家其實也對他的安排不服氣。
一開始是嘯聚數千人的首領,跟上天猴合營,選出七百壯男,甘居猴兒下,換來個千人首領。
而上天猴投奔劉承宗之后,飛山虎成了八十人的隊長,換了誰,心里都會有根刺。
隨便一撩撥,那根刺就疼。
獅子營屯在杏子河,這刺疼了也只能忍著。
左哨單獨去宜君,再遇見過去的老部下,飛山虎這根刺就越來越疼了。
劉承宗看著鐵牌心想,他的部下有多少人,心里都有這根刺呢?
“知不知道這牌子誰發的?”
劉承宗沉默讓馮瓤有些擔心,這會聽見問話,連忙道:“洪承疇,陜西參議洪承疇,宜君的掠地虎和郝小泉都拿了官府的免死牌,大紅狼不知道拿沒拿。”
洪承疇。
劉承宗在心里念著這名字,也是老熟人了。
盡管還沒見過,但沒少聽見這人的名字,最早是在魚河堡,賀人龍散兵的主意,就是洪承疇出的。
“是他能干出來的事,這人能文能武,不好對付。”
劉承宗搖搖頭,對馮瓤和陳欽岱道:“我知道了,這事過去就過去,瓤子哥以后對待下屬不要粗暴;欽岱這次干得很好,你要培養一名掌令官,同時把左哨諸隊的掌令都管起來,行不行?”
“俺,俺這是升職了?”
陳欽岱大喜過望,組織著語言抱拳道:“多多,多謝將軍提拔!”
“別辜負我的期待,在左哨多看看,適合提拔的掌令,就報到我這來,以后哨里要有正副兩哨長、正副兩掌令,各隊也要有兩個隊長、兩個掌令。”
說罷,劉承宗對二人道:“你們先回去吧,好好安撫士兵,若哨內還有免死牌,明察也好暗訪也罷,想辦法收上來,不要責怪士兵,教育為主,這是傷害所有弟兄的事。”
二人領命退下,劉承宗看著掌中免死牌,目光冰冷。
洪承疇。
記憶里這人可真是農民軍的一生之敵。
受皇命剿滅農民軍,當崇禎掛上老歪脖子樹,當大明變成南明,當后金變成大清,當農民軍成了大順最后變成南明的忠貞營。
所有人都變了,就這狗日的沒變,還他媽在剿滅農民軍。
他派人給曹耀傳了口信。
沒過幾日,曹耀火急火燎從延川趕回,上門就問:“瓤子沒死吧?”
“活著呢,活得好好的。”劉承宗道:“你那邊沒這種事吧?”
“嘁,怕是你忘了我曹六兒是什么人,跟你說,咱炮哨人的心思是固若金湯,他就是把保命牌發到手里,炮哨也沒人聽!”
別人說這話,劉承宗不信,可曹耀說,劉承宗真信。
這玩意天然想跟朝廷做對,曹耀想的也不是推翻大明當皇帝,或者說推翻大明支持誰當皇帝。
曹耀就不想要皇帝,不但不想要皇帝,還不想要總督、知府、知縣…就是個不受管的,最高理想是當個山大王,男耕女織,跟朝廷不搭邊。
啥頭目帶啥兵,這一點劉承宗很確信。
在他們這堆軍官里,曹耀也稱得上出類拔萃。
劉承宗道:“那我就放心了,叫你回來是想商量這事,洪承疇,你怎么想?”
這次他還真需要找個幫手參謀參謀。
打仗、弄糧食、練兵,甚至上次各地收到勸降書信,他都能想明白,心里也不慌,不需要別人建議。
唯獨這次的事,劉承宗心里沒底。
他們魚河堡這幫人,最早可就是奔著給叛軍摻沙子的想法,名義上都是使間。
這還只是魚河堡,邊軍的堡子當時都面臨一樣的困境,洪承疇未必只向賀人龍提了這建議。
整個陜北的邊軍,有多少都帶著沙子的身份;整個陜北的農民軍,又有多少已經被半策反。
沒人知道。
曹耀搖搖頭:“能怎么看,拿他沒辦法啊,他能策反咱的兵,咱可策反不了他,況且…人怕退路。”
其實放邊軍出去也好,免死牌也罷,都是退路。
劉承宗點頭道:“你跟我想的一樣,官府這個冬天沒派人進攻,但他們干了不少事,都是要瓦解我們。”
劉承宗以為人人自危的現象只會存在于,不沾泥或混天猴那種毫無組織的農民軍團伙里。
但實際上他也躲不過,出了這次的事,即使獅子營組織嚴密,他也無可避免地開始擔心其他首領。
馮瓤這次出事,就壞在他的人在宜君和其他首領接觸。
那掠地虎、郝小泉,倆個聽都沒聽過首領,拿免死牌接觸了飛山虎。
飛山虎也未必就鐵了心想投降官軍,大概率只不過想身上裝著免死牌,萬一什么時候兵敗,還能有個退路。
可我鐵了心,你卻裝著免死牌,隊伍里人心就不齊了。
“要我說啊,你也別那么擔心,盡早啟程去山西,離這幫玩心眼的王八蛋遠點。”
曹耀對這事的看法非常輕松:“惹不起還躲不起么,對付他們法子多得很,你在隊伍里設立的掌令官不就干這事么,再防不住,惹急眼了老子讓部隊把頭剃了。”
劉承宗直接被說傻了,前邊的掌令官能理解:“剃頭干啥?”
“剃個不狼兒編倆發辮,全他媽裝蒙古韃子去,官軍見了就想要咱腦袋。”
曹耀勾著嘴角發狠道:“免死,免個屁死!”
劉承宗被說樂了:“你干脆勸我帶兵出關吧,四千虎賁直下板升,把虎墩攆走,我當順義王。”
“哈哈哈!”曹耀笑得肚子疼:“別鬧,咱打不過虎墩兔。”
笑歸笑,笑罷了劉承宗抬手在桌上點道:“打板升不過是句玩笑,但你說的確實是個思路,靠身體上容易看見的東西來決定立場,能斷掉人們的退路。”
剃個不狼兒發型,這事其實就和早年間倭亂,倭寇全讓人把頭剃了是一個道理,頭發一時半會長不出來,投降也會被人當倭寇,還是個死,那就只能死戰了。
說到這,劉承宗還是想笑:“可他媽裝蒙古韃子可太難受了,何況這么干了,以后咋招兵啊,現在我們是義軍,不侵擾百姓,延安府城附近的百姓看見我們也不害怕,有時還會給通風報信。”
“你剃個北虜不狼兒,我們往山西一進,百姓國仇家恨全勾出來了,各地民壯不得沿途拼死邀擊?”
劉承宗搖搖頭道:“頭發絕對不能剃,尤其不能剃北虜頭,不然承運第一個跟我沒完,我大伯可就是被韃子射死的。”
曹耀攤攤手道:“那除了這個你還有啥辦法,剃光頭?換衣服肯定沒用,剃光頭也沒用,得讓朝廷看見這人就想宰了才行?”
說到這,曹耀突然抬手拍在桌子上:“要我說,這餿主意不是洪參議出的,冤有頭債有主,只準他在背地里給咱使壞?直接南下韓城,打下韓城把他干掉。”
“這也是個法子,但韓城那邊路不好走,只能走黃龍山,我們沒有熟悉路途的人,太容易中伏,而且南邊關中四通八達,我們的人熟悉山地,平原上跟官軍對壘,挺難。”
劉承宗把這事記下,隨后道:“不過這也治標不治本,官軍不止洪承疇一個,將來還會有人離間反間。”
“那刺青吧,虎口上,左手反右手明。”曹耀說著還做出個伸手的動作:“哪怕降了,一伸手,腦袋就送給官府了。”
這也是個主意。
劉承宗點點頭:“不過就算要刺,也都刺在左手上就行,反明。”
曹耀問道:“那右手留著干啥?”
“右手啊,右手不知道,一個就行。”
劉承宗站起身,走出屋子深吸口氣。
右手,右手給清留著。
反明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