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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噩夢

  劉向生背著煤簍,一步步走在黑龍山的小道上。

  他走過自家佃田,看著麥子覆蓋在薄薄積雪之下,臉上露出些許喜意,回家的腳步快了。

  興平里還是老樣子,劉向生遠遠看了一眼村里修出最大最好的宅子,轉身走進西面獨門小院。

  才剛把煤簍放下,揉著肩頭勒出血痕,婆姨便走出來問道:“咋樣,縣里有招冬工的么?”

  劉向生搖搖頭,進屋坐在凳子上頓了半晌才道:“采了點煤,開年你就別動了,少吃點,能熬過去,我去給知府舅爺運煤去。”

  采煤很辛苦,過去在黑龍山里就能采煤,如今山里煤窯成了府舅爺的,不讓人隨便采了。

  從前黑龍山的百姓每到冬天,抽出一兩天進山挖煤,挖夠自家冬天取暖即可。

  沒人開窯,也沒人往外賣。

  近處用不完那么多煤,拉一車出去賣也沒人買,賣給尋常百姓還不夠腳錢。

  現在不一樣了,知府舅爺在山里開窯,直接把煤通過衙門工房賣給鐵戶和那些開窯的山長,比市價高兩成,也容不得你不買。

  不買就沒活,沒活就餓死。

  婦人對冬天坐著不動沒意見,只是小聲奚落道:“那知府舅爺就是豬油蒙心不想活了,你們老劉家的東西他也敢占。要我說你就死心眼,人家向良木匠跟著到劉家莊去,你咋不去?”

  劉向生悶悶不樂道:“到那是給向禹家當佃戶。”

  “那你留在這保住五十畝地了?還不是佃戶。”

  婦人恨鐵不成鋼道:“咋就這么死心眼!你是求過向禹兩次,一次到米脂當捕快,一次在府城當稅吏,沒讓你去就沒讓唄,又不是單拒了你一個人,還記上仇了。”

  “向禹家起大宅,我還給他拉過一車磚呢,那瓦當都是我裝的…都走了誰照看祖宗。”

  說到這,劉向生說不下去了,最終坐在炕上悶悶道出一句:“人還是得靠自己。”

  可自己沒能耐靠不住,又該怎么辦呢?

  突然,黑龍山里傳出伴鼓聲轟隆的胡琴曲調。

  劉向生恍然間覺得這調子有些熟悉,猛然間卻想不起來,趕忙向外跑去。

  跑過院門,他才突然想起,這是那個關在窯洞里樂戶賊子經常彈的調子!

  村里不少人都聽見鼓聲琴聲進山,全跑到村口,朝山口看去。

  漫天雪花紛飛里,身披赤甲的馬兵高舉赤紅劉字大旗在田間道路馳騁。

  一面面各色大小旗幟在山口立定,留下騾子,馬兵率先向村中進發,步兵列縱隊快速行進。

  兩輛雙馬四輪戰車一前一后駛過田間道,當前車上架著一門重炮,宋守真騎在炮上垂首拉動胡琴。

  后一輛車載著戰鼓,被壯士重重擂響。

  穿大襖裘袍的官家仆役與知府舅爺家眷,在村口與屋頂呆愣片刻。

  那面劉字大旗就是他們的噩夢,盡管在白日鼓舞了自己一萬遍,劉家人不敢再回來。

  夜晚入眠還是會怕戰馬嘶鳴,而進入,噩夢照進現實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起頭,所有人發瘋般向山堡跑。

  劉承宗策馬走過熟悉田地,揚鞭對承運笑道:“那王八還在院里修起繡樓了,我想明白一件事。”

  說來好笑,盡管黑龍山大宅修得極好極美。

  但在此前很長時間里,劉承宗在心底一直沒覺得這里是家。

  不論是米脂縣的典史西衙,還是魚河堡那座下沉窯院,都遠比黑龍山讓他感覺像家。

  畢竟滿打滿算,他只在這住了不到三個月。

  這里反倒更像承運的家。

  但黑龍山是他的家鄉。

  劉承運騎著毛驢,沒穿鎧甲,身上既沒弓弩也沒刀劍。

  只在腰間扎了柄佛狼機手銃,也不會用,只是帶著給自己壯膽兒。

  他問:“哥想明白什么了?”

  “躲開黑龍山不是應對這事的方法,我們躲,那就有人占,祖墳和排位都在山洞里,有人占就礙事,不用跟人說這不能占。”

  劉承宗說著轉過頭:“誰占誰死,別人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兩隊軍兵從他們身邊魚貫前出,這次帶出來的是高顯的部隊,也是合營整訓后第一次實戰,對手非常弱,無非盤踞堅堡,所以拉來一門重炮。

  不過劉承宗更看重的是合營之后的十二人什,這種戰兵輔兵混成編制,在戰斗中對士兵戰斗力有什么樣的影響。

  兩個什的馬兵,三騎一組,封住村莊各處要道,兩名掌令官帶輔兵進村,懵懵懂懂安撫百姓。

  都是一回生,村民看他們害怕,他們看村民也害怕。

  隨后步兵繼續列隊向山堡開進。

  劉承宗策馬進村時,村里人已經跑了不少,只剩下些佃戶人家的老弱婦孺躲在家里,還有幾個佃戶各自站在院子里看。

  這些佃戶都是生面孔,只有劉向生一個,又驚又怯的站在院門前。

  “向生叔還在家啊,咋沒去劉家莊?”

  劉向生看了又看,才認出是劉承宗,張張口一時間不知該叫什么,頓了頓才道:“獅娃啊,家里有地,就沒走。”

  其實他和劉承宗不熟,無非是村里族人拉話,談起過像什么劉向禹家倆兒子都是秀才、倆兒子都去當兵了之類的。

  直到倆人離開魚河堡回來,才見過幾面,遠遠打過招呼。

  反倒是劉承宗對劉向生有印象。

  其實若看見別人,劉承宗心里還會有些納悶兒,都說讓全藏到劉家莊去,怎么還有人留在黑龍山呢?

  但如果是劉向生,不奇怪。

  因為劉向生本來很早就像帶婆姨逃難,就興平里被饑民劫掠后就想逃了,正好那天夜里他割了一車腦袋,跳進蟠龍川洗澡。

  讓向生叔看見以為是祖宗顯靈,被嚇回來了。

  他只會覺得有些好笑,這祖宗顯靈的威力,可比饑餓困苦厲害多了。

  劉承宗奇道:“張輦那小舅子,沒把你家地占了?”

  “占了。”劉向生怏怏道:“占了我二十畝,又佃給我五十畝,佃租三斗。”

  “這是圖了個啥,劉家莊都是咱家地,沒佃租也不交糧,能種多少種多少,在這算受罪了,沒事…嬸子也出來了。”

  劉承宗正說著,劉向生的婆姨也從屋里走出來,問道:“承宗啊,騎馬掛甲的真威風啊,你說劉家莊沒佃租也不交糧,真的?”

  “我騙你們這個干啥,不過沒事,我回來了,誰占了咱家的,都讓他吐出來。”

  劉承宗不是拉家常來了,他問道:“叔嬸,山上堡子里有多少人?張輦那舅子有多少兵,有沒有銃炮?”

  夫妻倆都是本分老實的莊稼人,聽他這么一問,嚇了一跳,反倒還是劉向生的婆姨膽大些,道:“堡里有七八十人吧,獅子你可小心點,他們沒炮,但嬸子見過銃。”

  沒炮就行。

  劉承宗轉頭,正看見熟悉的掌令官金譜牽馬安撫百姓,和顏悅色看著還挺像那么回事,便招手喊道:“金掌令。”

  他挺喜歡這個掌令官,路誠尸首就是他給送回家鄉,是個忠義人,而且還和他有緣分。

  偌大個陜北,金譜安葬路誠不想歸隊,轉了一圈,投到楊耀手下,最后又跟著楊耀投了自己。

  緣分。

  金譜聽見喊聲,趕忙帶倆輔兵跑來,道:“將軍,咋了?”

  “那堡里有銃,讓倆人用盾護著你,到堡外五十步喊話勸降,讓堡里人把占我家的王八殺了,饒他們一命。”

  黑龍山的堡子上都亂套了。

  張輦的便宜大舅哥叫邢旋。

  此人也是延安府本地人,父母做耀州藥材營生,早年家資不少,叫爹娘慣壞,吃喝嫖賭沾了個遍,父親又是個有脾氣的,眼看兒子不成器,一怒之下又生了一個,便把他逐出家門。

  他就在府城游手好閑,幸得妹妹多番接濟,日子過得倒也不壞,不過后來趕上旱災,爹娘把這邊鋪子留給他和妹妹去了耀州。

  他也沒啥經營本事,一幫酒肉朋友也指不出一條正經營生的明路,藥鋪很快關張,斷了經濟來源。

  別人就給他出主意,妹妹生得貌美,不如賣了。

  把妹妹送到知府大人床上,是他這輩子干過最大也是最妙的事。

  從那以后,借張輦大舅哥的名頭,還有一幫狐朋狗友出謀劃策…這幫人在正經世道干不出什么大事,可論走歪門邪道,那可真是天下第一。

  縣太爺就已經是土皇帝了,更別說知府,而且又趕上驛路截斷,在這地方干嘛都沒人知道。

  何況,何況他還住在劉承宗的家里。

  別人先一聽,他是知府大舅哥,還有些不以為然;再一打聽,他住在黑龍山,好家伙,那兵圍府城多少次的劉家兄弟都不敢惹,那這位舅爺是厲害。

  府城的煤、安塞的礦,青樓的婆姨、口市的牛馬,除了糧食,但凡能插一腳,他們都能攙和進去。

  糧食也想攙和來著,剛伸手就不知道被誰摁住了,派了倆人想去糧鋪鬧鬧,結果都被府城的衙役關進牢里。

  他也不敢跟張輦說,跟別人說又沒用,也沒人告訴他怎么回事。

  延安府城從上到下,縣衙衙役、胥吏,府衙衙役、胥吏,還有縣丞領的都是那糧鋪的糧食,能讓你個王八蛋染指?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唯獨邢旋不知道。

  到現在,他都以為延安府城的糧食是張輦在幕后控制,除了張輦還有誰能抓他的人啊?

  后來他就不敢在府城晃蕩了,人也搬進了山上的堡子。

  就在劉承宗進山前,別看已經到下午,張輦的小舅子還躺在千工拔步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

  這張千工拔步床,是天啟年時延安籍宦官花費重金請匠人制作,要送給九千歲魏忠賢,結果床還沒做好,九千歲就活到頭了。

  他把這張床弄來,一兩銀子都沒花。

  不過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邢旋做了個噩夢。

  夢里劉承宗帶兵殺回來了,要取他性命,把邢旋嚇得滿身冷汗從床上爬起來,煩躁地趕走陪床的倆婆姨,又接著蒙頭睡了。

  才剛睡著,就被倆婆姨大喊叫醒:“邢爺,劉獅子殺回來了!”

  這次被吵醒的時候,邢旋很淡定,從拔步床里走出來連衣裳都沒穿,小聲罵道:“我看這夢是醒不過來了。”

  堡子里亂糟糟,男丁仆役都在堡墻上往下看,有人渾身哆嗦,也有人眼睛滴溜溜轉,不過隨后都被邢旋嚇住了。

  哪兒來的光腚猴兒。

  “邢爺,好幾百人,有炮,正喊話呢。”

  邢旋已漸漸意識到這不是夢了,他從別人那扯了件衣裳裹了,又讓人給他拿來棉衣,扶著厚重土墻的墻垛往下望去,看一眼就覺得頭暈。

  全是兵。

  一門重炮已經從馬車上卸下,金譜在前面高聲喊道:“爾等賊子敢占劉將軍家鄉,如今張輦已死,你們殺了他舅子打開堡門尚可保命,否則一刻之后一個都活不成!”

  金譜這話一喊出來,堡墻上登時大亂。

  劉承宗在陣后聽著,臉上露出笑容,這金譜挺有天賦,知道該如何攻心勸降。

  張輦當然沒死,但他死沒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堡上這些人認為張輦死了。

  靠賣妹妹的能有啥本事,能耐都在張輦那,只要這些人覺得張輦死了,那堡壘就不會死守。

  非常合劉承宗的心思。

  盡管他帶來門重炮,但他是真不想朝自己家修的堡子開炮。

  何況這堡子修建他也有份,心知肚明底寬兩丈、面寬一丈的土堡,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轟開的。

  不過堡壘雖然堅固,終究還是要看守衛它的人。

  當時修這堡子,仰仗的就是劉家有邊軍民壯,有個火槍弓弩互射的機會,賊人就占不得上風。

  可如今不同,他的戰兵可比守堡的人厲害多了。

  他在這邊已經吩咐了部下,一會兒直接推到堡下,輔兵護著戰兵,用弓箭火槍打死堡上二三十個人,這堡子就開了。

  哪兒能想到,金譜的勸降居然直接生效了。

  堡墻上一聲銃響,不一會就有人扔下顆頭來,扶墻垛朝下頭喊道:“劉將軍,我們降了,可能饒我等一命?”

  劉承宗打馬在堡下兜轉一圈,看著堡墻眨眨眼。

  說實話,不太想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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