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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制火器

  承運回了鉆天峁,沒過幾日,差人送來四桿銃。

  火銃鳥銃,不是新鮮物件兒。

  在延水關,他們繳獲了不少火器,單眼的三眼的,單兵或雙人操作的小炮,還有要裝在騾車馱運的中型炮都有,很多都扔在那。

  沒辦法拿,整個騾子營,能熟練操作火器的士兵不多,提上三眼銃當棒槌用還不如弓箭腰刀得心應手。

  小型炮他們帶了不少,曹耀的營屬炮哨不過百人,能用騾子馱的小炮足足攜帶十五門。

  還有三位用騾子牽引的三百斤車載佛朗機。

  承運送來這兩桿鳥銃、兩只雙管手銃,卻很新鮮。

  因為這是劉家莊自制火器,出自蔡鐘磐妻弟從三原帶來的鳥銃匠何信之手。

  “做工好的很,比延水關那些東西強多了,不比山西匠造差。”

  大王山的曬場上,曹耀端詳著火槍,用鼻子在木銃床上嗅了嗅,咧嘴笑道:“他奶奶的,新制銃床,老子上次聞這味兒,還是萬歷四十六年在京營!”

  聽他這么說,劉承宗松了口氣,他不懂火器。

  但曹耀是操持火器的行家,眼光也尤其刁鉆,在延水關丟棄不少火器就有他的主意。

  所以只要這老賊說沒問題,那劉家莊匠人造火器的本事就一定很好。

  不過他的話還是讓劉承宗很疑惑,問道:“山西造刀好我知道,但山西造火器也好?”

  “哈哈!”

  曹耀聞言大笑,拍拍腰間懸掛的雁翎刀,隨后又掂掂手上鳥銃:“你覺得造這些玩意兒,匠人的技藝有區別?”

  他指指不遠處持纓槍對練的驛卒道:“槍頭套筒,卷的;銃管也是卷的;還有這個…”

  他板著鳥銃龍頭桿,扣動扳機,龍頭落下:“這里頭看著精巧,簧片與交股剪刀又他娘有啥異處?最難之處還是把打好的銃管鉆透,要光要直,方可擊遠擊準。”

  “那是天啟幾年,他娘的忘了,反正是在山西,趕上跟你同名的孫督師打發張道濬回老家造銃炮,張道濬你知道吧?”

  劉承宗一臉迷茫的搖頭。

  “錦衣指揮,他也不重要,反正就是個山西澤州人。”曹耀說著抬起一個手指:“一年半時間,三萬余兩本金,你知道讓山西精工匠人給遼東造了多少兵器?”

  劉承宗還是搖頭。

  “具體記不清了,腰刀有七千五百口。”曹耀頗有賣弄的感覺,得意洋洋道:“三眼銃一萬多桿,騾子拉的佛狼機兩千多門,還有追風槍。”

  “這么多?”追風槍劉承宗倒是知道,問道:“就是搶王莊時你想做那追風槍?”

  “對,我以前有一桿,就是那會搶來的,那玩意好用啊,造好了打大子兒兩百步指哪打哪,打散子五十步噴誰誰死。”

  見劉承宗聞言沉思,曹耀挑著眉毛驚喜問道:“怎么樣,是不是打算讓匠人做桿追風槍玩?我跟你說就憑你家匠人這技藝,做那玩意兒不在話下!”

  劉承宗搖搖頭,抬頭看著天上日色,又感覺這里人多嘴雜,拉著曹耀走進藏糧食和灶臺的山洞,邊走邊道:“我打算弄個兵工廠,嗯…就是軍器局。”

  曹耀被他神秘兮兮的態度嚇住,跟著往洞里走,聞言皺眉道:“弄唄,這么小心干啥,說個這個,是怕誰聽見還是咋的?”

  劉承宗轉頭露出像看傻子般的眼神,理所應當道:“當然怕人聽見了,你想,官軍來了咱就走,匠人能帶走,難不成你還能給鐵窯栓倆環背走?”

  曹耀點頭,其實心中不以為然,帶著人就行了,鋼鐵在哪不能搶,鐵窯也好造,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壓根不看好設置軍器局。

  之所以附和,完全是出于對劉承宗的信任。

  而且這次回延安府,劉家人所作所為、所制輿圖他前兩天也看了,確實不一般。

  輔政官員出身的楊鼎瑞、縣衙主官州府稅官出身的劉向禹,再加上知兵的劉承祖,這幫專業人才折騰起造反的事兒…流竄三省做賊的曹耀還真覺得自己得靠邊站。

  人貴在自知。

  曹耀自認做個盜賊巨寇、逃命茍活,他算專業。

  但在州府范圍,抽朝廷的龍筋,這活兒他確實干不來。

  他們思考問題完全沒在一個層面上。

  “大事還得你拿主意,我這趕鴨子上架的狗頭軍師,也就能憑經驗給你查個漏補個缺。”

  曹耀提醒道:“反正我覺得呀,手上這點匠人,就算在山里藏住了,一年做四十桿,做到崇禎二十七年也才一千桿銃,咱倆墳頭大樹都參天了。”

  至于提升匠人數目把生產力提上去的事,曹耀壓根沒提,因為沒必要提。

  就不說老師傅帶學徒有多難,單打鐵用火、水、糧、炭,眼下的陜北,沒幾個地方能供他們這樣折騰。

  而且量大了哪兒來那么多鐵啊,這年月礦工都跑出去搶吃的了,誰還挖礦?

  “崇禎二十七年咱倆墳頭就長大樹了么?那命也太短了。”

  劉承宗嬉皮笑臉說出一句,而后收起笑容道:“別的都好說,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找地方,我這兩天都在看地形圖,有倆心儀之選。”

  “哪兒?”

  “西川河。”

  “你是說…王莊?”

  曹耀對西川河可太熟悉了,那就是他們搶秦王莊子的地方。

  劉承宗點頭道:“之前咱不知道,那附近有窯場、有水、有地,非常合適,不過那比府城離鄜州近,官軍來了很顯眼。”

  “另一個在安塞,杏子河西北,也是王莊,比早前那個更大,早年是藩王牧地,養羊牧馬的地方,后來種田設莊,我讓郭扎勢和魏遷兒去探探,要是還沒被人搶,正好咱也缺糧。”

  曹耀問道:“有多遠?”

  “一百四十里。”劉承宗輕松地說出這個距離,搖頭笑道:“現在可容易多了,縱橫百里根本不是問題。”

  做壞事不能讓人看見。

  不讓人看見有倆方法,第一個是始終活動在別人視線之外,就比如晝伏夜出。

  所以上次搶王莊,他們趕夜路分批運送,百里路程他們往返運了很多次,前后折騰了近十日才把糧食帶回來。

  至于第二個方法,是捂住別人的眼睛。

  如今的延安府城,已經被劉家人把眼睛捂住了。

  “好,既然你選好了地方,我這就讓炮哨去準備,等郭扎勢跟魏遷兒回來,商議一番做什么準備。”

  曹耀點頭應下,設不設置軍器局對他來說無所謂,但對所有人來說,弄到糧食很重要。

  他說這是好事:“也能瞧瞧楊耀的本事…你說這次回來與承祖合營,怎么沒了動靜?”

  “不合了。”

  劉承宗搖頭道:“早前想簡單了,過天星與王和尚闖塌天,都是自成一營,雖是合兵共進退,卻與咱同高師傅情況一樣,整編不了他們的部隊。”

  “若而單同兄長合營,又會讓他們沒了人手,家里如今在做的事也很重要,將來能起到更大的用處。”

  糧草捉襟見肘,讓首領們的情況兩極分化。

  有些首領,像不沾泥、上天猴、渾天猴那種,就會夾裹百姓被推著如蝗蟲一般四處掠奪。

  另一些首領,比如劉承祖、劉承宗、張五這些知道邊軍厲害的人,則對兵力數量非常謹慎,盡量吸收有經驗的士兵來吃糧。

  他們勢力更小,卻也因此糧草壓力更小,有了謀而后動的機會。

  但這兩種形式都不健康。

  “你想啊,我大和我哥、我弟做的這些事,你能想到以后會變成什么樣么?”

  劉承宗向曹耀描繪出一副關于未來的美好藍圖:“延安府,拿我們的俸祿;百姓,是我們的人;官軍打過來,百姓會為我們提供消息;村莊會被我們的人轉移;我們走到哪,不必劈柴燒火埋鍋造飯,百姓會為我們提供一餐干糧。”

  “當官軍還在追擊我們,百姓已在前方修造營壘壕溝,我們進駐,官軍挨打…”

  曹耀抬手制止了他的美好幻想:“可你大、你哥、你弟現在干的不是這事啊,他們只為百姓抗稅,老劉家要都是你這樣的瘋子,摁著一幫逃兵強盜給百姓修渠,那他媽延安府早大變樣了。”

  “冰凍三尺豈是一日之寒,世上什么不是學來的?”

  劉承宗反問道:“我幾次沖鋒陷陣,還要全靠幾位兄長鼎力支持,才能讓士卒干他們不想干的事,現在咱們手下的兵都知道,你秋毫無犯、給百姓修渠,百姓被搶了就會給你報信。”

  “我大是文質之身、楊先生有官老爺做派、我哥有軍官架子,他們不知道,心里想的是各安其位,就快連百姓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了,他們做這事的目的,本來就是捂住延安府的眼睛,求啥得啥,這很正常。”

  劉承宗說這些,沒半點怪罪父兄的意思,父兄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厲害了。

  在皇權時代,官員和百姓本就不是一個物種。

  牧民、牧羊犬和羊都生活在草原上,牧民會修羊圈,但很難換位鉆進羊圈體驗吃草什么感覺;反過來羊就算進了屋子,一開始也不可能直接臥在床上睡覺。

  劉承宗的語氣放緩:“也就我弟跑前跑后,才能知道百姓心里想要什么…我弟能知道,我大我哥有能力。”

  他抬手用大拇指對著自己:“而我有做這事的愿望,只差一次勝利。”

  每個人都受益于自己的經歷,并經由每次受益強化性格與思考方式。

  在劉承宗的認知里,年輕使他受限,而勝利帶來的威望能抵消這一弱點。

  曹耀問:“所以要搶王莊?”

  “太小,不足以合諸營,定規矩。”劉承宗搖頭,他深吸口氣,道:“官軍,固原、慶陽的官軍。”

  就在他和曹耀聊完這些事的下午,高迎祥從延長縣派了人來,不光帶來了上天猴、渾天猴及不沾泥的部下,還有延川混天王張應金的部下。

  他們是來認門的。

  這意味著陜西的河西道延安府,宜君、中部、洛川、甘泉、府城、延長、延川,各地首領已經連成一片。

  他們暫時有上萬人,很快…劉承宗覺得這數目還能多三倍。

  隨后幾日,劉承宗忙著和闖塌天、王和尚、過天星還有楊彥昌等人會面,相互交流對官軍的看法。

  最終達成一致,相約執行待官軍來襲,就撤退至延川再進行決戰的計劃。

  這就是合營的難處,諸多首領平起平坐,讓集中力量變得困難。

  他太需要威望了。

  很快到八月十五,承運給大王山送來兩只羊,喊劉承宗去鉆天峁與父母兄弟團聚。

  飯桌上再難見到過去那樣輕松的模樣,他們的席間談話充斥對局勢的看法與未來的擔憂。

  劉承宗只吃了一半,便匆匆告辭,奔馬穿過蟠龍川,跑回大王山跟自己的士兵趕了個二場。

  這次他們沒有喝酒。

  原本劉承宗還打算想辦法給他們弄點酒喝,沒想到不單幾個哨長反對,就連曹耀也不打算喝酒了。

  時間不對,每逢佳節倍思親,他的隊伍里都是些失去親人的苦命人。

  上次喝酒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曹耀感到尤其丟臉,也在炮哨嚴格遵守禁酒的命令。

  回來時劉承宗帶上了承運,他知道這小子想干點大事。

  盡管他并不準備讓承運‘干大事’,但可以先觀察、先學習。

  他在心中思索著身邊每個人的定位,在承運身上,他看見了一個未經打磨的玉石。

  既能統管輜重,也能深入百姓。

  還有賄賂、威脅的才能,將來再跟王和尚學一學,怎么煽動百姓。

  他就會有一個戰爭之外的多面手。

  也正是在這一天,披星戴月的魏遷兒和郭扎勢終于從安塞縣趕回,他們帶回了好消息。

  位于杏子河岸的王莊牧地非但沒有遭到搶掠,而且還因這場持續數年的旱災兼并了周圍田地。

  杏子河兩岸的百姓投獻土地,流離失所的百姓賣身為奴籍以棲身。

  那里非常富裕,與人間地獄般的安塞城有天壤之別。

  “而且東家…”郭扎勢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都在冒火,他興沖沖地對劉承宗道:“他們向韋州運租銀的隊伍,已經上路,就快過府城了。”

注:張道濬回鄉制軍器數量,出自張司隸初集·奏草焚余·督冶復命疏附閣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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