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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永和縣

  山西隰州,永和縣崖頭山。

  山峁頂上,劉承宗向西眺望,看魏遷兒從山道騎著小騾子晃過來。

  他探著身子朝山峁下喊:“怎么樣,沒告官吧?沒告官快上來,吃釀皮。”

  魏遷兒在山下笑呵呵應了一聲,趕了兩下騾子,招呼身邊人快走。

  騾子馱了兩筐陶碗,再馱他這么個漢子,根本走不快,最后氣得他下去拽騾子急沿盤山道轉著上了山峁。

  曹耀聽見騾子晃蕩的聲音,就從破窯洞里跑出來:“快快快,分碗,娘的,可算能有個碗了。”

  一群像土匪窩里,不,一群從土匪窩里鉆出來的大小土匪哈哈笑了起來。

  他們到山西已經四天了,吃了兩天炒面、一天蒸餅,今天終于能吃個用碗盛的。

  眼下他們休養生息的地方,偌大個山峁,就住了一戶人,村民都上次鬧旱時逃走了,被他們鳩占鵲巢,成了臨時營地。

  這地方北邊是永和關的巡檢司,南邊有興德關、鐵羅關兩個渡口,全部都有朝廷官兵和地方民壯把守。

  兵力都不多,但這幾天打探情況,別看只隔了一條黃河,山西的情況確實好不少,比延川還好一點。

  去年的旱,山西比陜西稍輕些。

  今年延川下了場雨,雖然永和縣沒下,但隰州也下雨了。

  在治安大壞的陜北,憑從不擾民搶村的軍紀,劉承宗敢不客氣的說,獅子營是義軍。

  可在這兒,他們就是賊。

  要不然村里這最后剩下那一戶百姓,怎么一見他們來,就要跑呢。

  被魏遷兒帶回來這一家兩口,已經是跑的第二次了。

  前天夜里跑了一次,曹耀出去攆了四里地才攆回來;今天又跑,又被去買碗的魏遷兒找回來了。

  “錢老伯,你說你跑啥嘛,我不都跟你說過…給。”

  劉承宗蹲在院子石碾子上,魏遷兒給他盛了碗釀皮,他順手遞出去:“邊吃邊說,吃。”

  逃跑的村民是對父子,父親快五十、兒子三十出頭。

  倆人被帶回來就往石碾子低頭旁一蹲,像倆犯罪嫌疑人。

  他們蹲著,是因為劉承宗不讓跪著。

  “行啦,別裝鵪鶉了,上次被找回來也這樣,往屋里一跪像受了多大委屈。”

  劉承宗再次把釀皮遞過去,老錢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接住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倆跑啥嘛,上次都說明白了,我就借地方住一段,不害人。而且你家攏共五堵墻,連瓦頂都賣了,砸開倆鄰居家才把三個屋的門湊齊,怕我搶你倆啥?”

  父子倆委屈巴巴抬頭看看,又低下頭呼嚕碗里的釀皮,沒說話。

  劉承宗覺得這父子倆是真有意思,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也不知道心里頭到底想的啥。

  說膽小是真膽兒小,隨便個人出去,都不用掏刀,被看見就乖乖定在地上,跟著走回來。

  可蔫蔫的父子倆,偏偏敢跑兩次。

  劉承宗看他們這蔫樣子就急,道:“大旱,別人都走了你倆不走,我對你們秋毫無犯還管飯,你倆跑了。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你倆到底為啥跑?就那么想告官?”

  這父子倆日子過得是真不容易,鄉民都跑了,他倆能活下來,靠的是在別人家地里挖沒發芽的種子。

  每天一粒一粒挖,挖出來吃一頓,第二天再接著挖。

  直到劉承宗過來前,父子倆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

  他不怕人告官,只是想弄清楚百姓對他的抵觸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錢老漢從不浪費糧食,給啥吃啥,吃得飛快,而且吃飯時候絕對不跟人說話。

  這習慣也很好的遺傳到兒子身上,看這父子倆吃飯,絕對能感覺到食物是上天的恩賜。

  等老漢吃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劉承宗一眼,把陶碗從面前蹭著黃土緩緩推出去,這才小聲道:“呃倆就似害怕嘛。”

  陜北和山西沒有明顯的方言分界線,只是在個別詞上語調不同,交流不存在太大問題。

  劉承宗無奈道:“害怕啥嘛?跑兩回了,我要是個壞慫,早把你倆埋峁上了。”

  曹耀在邊上嘖了一聲,瞪眼怒視劉承宗。

  他提過這個建議,提了兩回。

  “前年,剛給他娃尋了婆姨,日子好著呢,陜西的災民就渡了河,旱,我娃就沒了婆姨。”

  錢老漢不怕被埋到峁上,他說:“你們不來,大旱就不會來,陜西的饑民來了,大旱也不遠,你們不是饑民。”

  山西的錢老漢,有一套把陜西災民當天氣預報的方法。

  合著是劉承宗的到來,打破了崖頭山最后守望者的希望。

  他看著劉承宗,再看向院子里或坐或蹲,吃飯的獅子營兵,用篤定、認真而謹慎的語氣,小聲道:“陜西出了大亂子。”

  不一樣的人,活在世上都有屬于自己的處世哲學。

  人們于此受益,也于此受限。

  “我們不是饑民,可也不是壞人,還管飯,天底下哪里還有這么好的事情?”

  “大首領不壞,可你不多待,你走了還有別人來,小老兒敢和老天爺賭一場,卻惹不起別人,崖頭山不能待了。”

  劉承宗也吃完飯,把碗擱在一旁:“那要讓你跟我走呢?”

  “我們不想去陜西,也不想禍害山西。”

  說完這話,錢老漢有點害怕,垂著頭埋在膝蓋里,不敢抬起來。

  “行了,我知道了,你早說不就完了。”

  劉承宗擺手道:“你倆回家吧,再住幾天,延川下雨了,最近不會有賊過來,要走等我走了再走,給你倆留點糧食。”

  錢老漢和兒子如釋重負,倆人慢悠悠走出院子回家去。

  等他倆走了,曹耀才上前道:“誒我說獅子你怎么回事,殺了這倆更保險,不殺也沒事看牢點,可等咱走了還給他們留糧食?”

  曹耀左右看看,湊近了道:“咱帶的糧食也就夠再吃二十天。”

  “不差那幾天的口糧,我想讓他倆幫咱買藥,可信不過啊。”

  劉承宗苦惱地搖搖頭:“幸虧今年冷的早,受傷的弟兄再不治,胳膊腿都廢了,這兩天得找面善的跟他倆去縣城買藥,還得弄個醫師。”

  說罷,他擺擺手,從碾子上起身,對左右道:“都吃完飯了,全進屋,咱議議士氣、訓練、整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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