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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觀音土

  箭矢彈丸掃過的對峙前線遍地傷者哀嚎蠕動。

  劉承宗自硝煙里一路沖出,只來得及砍翻幾人,戰斗就結束了。

  這幫賊確實人多,實際素質不及白鷹子三成。

  賊跑得比他快,沒等他帶騎兵從硝煙里出來人家,該被射傷的已經被射傷,沒被射傷的也已經四散而逃。

  那逃竄速度讓人望塵莫及,根本看不出快餓死了。

  只恨爹媽少生了四個轱轆和一臺發動機。

  賊首跑得更早,要不是被田壟絆倒,劉承宗差點就追不上他,很難想像人頂盔摜甲能躥得像只兔子。

  也正是被田壟絆倒,才讓他躲過劉承宗的破甲箭。

  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失誤,人頭讓隊友搶了。

  紅旗。

  這賊首的幾名部下自有高顯等人追殺,劉承宗都準備駕馭坐騎跨過田壟捉活的了。

  沒想到種管隊摔得有點狠,起得慢,剛抬起半個身子踉蹌想往前跑,被紅旗一蹄子踩死了。

  蹄鐵踏在后腦勺上,種管隊半個腦袋都讓它踩進土里。

  那顏色,取頭盔時把劉承宗惡心壞了。

  這頭盔絕對好東西,人死了頭盔都沒壞,只在后邊留下個馬蹄鐵印子。

  取頭盔鎧甲時劉承宗還趁機撿了個俘虜,賊首旁邊穿儒生長袍的青年被嚇癱了,邁不動腿,也沒個兵器,胡亂大叫揮舞著胡琴。

  看著沒啥威脅,叫劉承宗順手拿衣裳一蒙就綁了起來。

  劉承祖擔心賊人潰散后重聚,率鄉兵健婦持長矛弓弩列隊奔殺出來,掃過整片山谷,盡量在不多做殺戮的情況下把所有賊人驅趕出山。

  一場戰斗,打的時間極短,倒是打掃戰場這些收尾工作直至傍晚才干完。

  劉承宗牽著俘虜回去時碰上了小十六,這小光頭不知啥時候出來,蹲在那大肚子路倒兒旁邊,也不害怕死人,用小木棍戳著死尸硬邦邦的肚子。

  孩子臉上笑呵呵說:獅子哥,你見過這肚子么,我爹就這樣,可厲害了。

  懵懵懂懂,讓人聽了難受。

  劉承宗知道這種肚子,在饑民身上很常見。

  這是吃多了觀音土的后遺癥。

  從單純吃飯的人,到單純吃土的人,中間距離很遠,遠到能讓一個本該很快餓死的人多活幾個月。

  觀音土是瓷土,陜北向來不缺瓷土。

  這個名字并非諷刺反義,不是想開了吃點土早早見觀音的意思。

  當糧食短缺,人們會用盡一切辦法采集覓食,能充饑的野菜、樹皮,能飽腹的觀音土都會被采集起來。

  土篩細了當面,與切碎磨碎的野菜、樹皮混在一起,捏成團子在火上蒸了食用。

  是因為沒活夠,吃這個真能續命,才被叫做觀音土。

  但瓷土不能消化,易吃難下,少量食用尚能在大解時用木棍摳出來,吃多了就會阻塞腸道,變成這個樣子。

  而這些沖進黑龍山的饑民,用鐮刀割下尚未成熟的糜子就往嘴里塞…已經被餓到失去理智了。

  鄉兵們戰斗輕松取勝,本該一掃老廟莊被屠的陰霾。

  可遍地血腥的戰果無法讓他們高興起來。

  佃戶石萬鐘殺得滿身鮮血,坐在田埂上雙目無神,他的婆姨在戰后跑出村子,癱在被踩踏破壞的糜子地里掩面痛哭,嚎啕著指天罵地,說還不如讓她死了。

  地里的糜子只要再有一個月就能成熟,但永遠都沒機會熟了。

  佃租沒了,夏稅也沒了。

  家里父親陰沉沉坐在廳里,審問跪在地上的俘虜。

  俘虜叫宋守真,南邊的宜君人,不是書生,是個樂工。

  這伙賊人和屠滅老廟莊的不是一伙,他們從南邊來,是白水王二的部下。

  前不久王二在商洛被官軍殺了,上萬賊眾四散而逃,他們一伙繼續往北逃,沿途收攏了上千人。

  前兩天到延安府,混在城外流民里打聽到黑龍山買了兩千七百畝地,又是曾被革職的官員,就想來吃大戶。

  劉向禹只覺額頭一陣眩暈,閉目穩了穩才恨鐵不成鋼道:“你祖上也是忠良之后,為何做出…唉!”

  “忠良之后?忠良之后我只有造反才能穿長——哎喲!”

  宋守真話還沒說完,被劉承宗一腳踢倒在地:“不想活了就頂嘴。”

  劉承宗擔心父親,吩咐提鐵鉤的郭扎勢看好俘虜。

  他過去扶著劉向禹起身道:“大,你累了一天,進屋歇會,我來審他。”

  他知道,這宋守真確實是忠良之后,所有人都知道。

  陜西山西的樂戶,全是成祖皇帝靖難時擁護建文帝的忠臣后人。

  在永樂年間另編賤籍,不準科舉,代代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劉向禹看起來是真累了,沒有絲毫跟次子爭辯的意思,任由他攙扶著進了內宅,坐在榻邊重重嘆了口氣。

  劉承宗正要出去,才聽到劉向禹道:“承宗…”

  轉過頭,父親欲言又止。

  劉承宗點頭道:“沒事大,你歇著吧,放寬心,我心里有數。”

  他從父親臉上讀到太多憂慮。

  五月到八月要交夏稅,可眼下黑龍山收成壞了。

  這關,怕是闖不過去。

  從內室出來,兄長承祖、堂弟承運在廳里,曹耀高顯等邊軍都在前院收拾著甲械,打水洗臉。

  “大沒事吧?”

  劉承宗搖搖頭:“沒事,黑龍山事情太多,我怕他暈過去,后邊的事就靠咱們兄弟了,哥鄉兵有傷亡么?”

  劉承祖看起來也很累,點頭道:“棺材匠家獨苗死了,絕后;向良叔家的小五子腸子破了,估計保不住;還有幾個傷的,楊先生正給他們治呢。”

  “賊人尸首收拾了么?”

  “正往北山搬呢,四十六具,倆大坑得挖到天黑,回來洗洗血,一會過去挖坑。”

  劉承祖疲憊地嘆了口氣:“后邊怎么辦,還沒有頭緒,想問問咱大。”

  “別問了,把田里婦孺都叫回村里,夜里別讓她們出去,尸首就放在坑邊,不往坑里放,從磚窯推兩車石灰過去。

  然后承運算數好,趁天沒黑,再往田里跑一趟,把這次各家田地損失算出來。”

  劉承宗深吸口氣,轉頭看向曹耀、高顯還有田守敬,伸出手來:“幾位兄長,把你們解腕刀借我。”

  這話一說,大伙都知道他想干嘛。

  劉承祖道:“承宗,他們也都是饑民,不至于死無全尸。”

  “非親非故是敵是友,好像我就鐵石心腸一樣,哥,要我說他們就不該死,可咱就該死?”

  劉承宗從曹耀那接來解腕刀,道:“活人死人孰輕孰重,我只知他們是賊,賊首能在縣衙領賞,遭天譴的事你們報官不必管,我要他們的頭,自去割他們的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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