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鼎瑞的家眷活得還湊合。
回去路上,劉承宗才知道,馬車上婦人是楊鼎瑞的婆姨,仨娃娃有倆都不是他孩子。
有個男娃,是仆人清早聽見哭聲,從門口撿的;女娃是第二天撿的。
第三天門外還有哭聲,但家里不敢撿了,就沒開門。
到正午,哭聲停了。
至于仆人,他們家有倆,是個老媽子帶著侄女,楊鼎瑞的婆姨不壞,眼看楊鼎瑞來接自己,就把剩下的糧食都留給那娘倆了,在安塞城里看宅子。
就是女人和小娃娃的精神狀態不好。
自打城外亂了,楊鼎瑞老婆就沒出過門,家里的老傭人也沒跟她說過外面到底怎么樣,只是斷斷續續提過高迎祥來了、高迎祥走了,城外慘狀一概不知。
直到她看見衙役拿著信物才跟出來,瞧見城外羊馬墻里頭扯地連天的饑民棚屋,過來口中不斷對楊鼎瑞重復:“他們要吃了我。”
小娃也嚇壞了,就是楊鼎瑞的兒子,仨娃娃只有這個小的到了能記事的年紀,路上沒完沒了哭,嚎得像個狼,讓人心煩意亂。
離了大城,路上越走越荒涼,到飯點兒走十里地瞧不見個炊煙再正常不過,生怕小娃哭嚎引來強人,卻止不住。
只能是小娃一哭,劉承宗就騎馬往遠處前出三五里路,去探探情況。
倒是沒遇上賊,回程時在山口,遇見三匹餓得桿兒瘦的野狼,晃晃悠悠跟著他們,劉承宗和高顯都沒注意,等離近了再知道已經晚了。
有條狼竄出來在郭扎勢小腿肚上咬了一口,拔腿就跑。
狼這種東西一般不敢在正面襲擊人,畢竟立起來的人塊頭很大,捕獵是為了吃飯,吃飯是為了活著。
這道理對人對獸都一樣。
沒必要為捕獵玩命,通常狼會從背后咬落單的人脖子或腿肚,能一擊致命最好,如果不能就在腿肚上咬一口,慢慢尾隨等著人虛弱或失血而死。
不過這條動手的狼運氣不太好,逃跑路線正好經過劉承宗身邊。
這次他身邊沒跟著想跟野狼打一仗的細犬小鉆風,劉承宗在馬背上抽刀也很難夠著狼,所以張弓搭箭,不過沒等箭射出去就已經完事了。
被主人做了一套洗剪吹的紅旗抬起后腿跳著給狼腦袋來了一蹄子負距離接觸,差點把劉承宗顛下去,馬蹄鐵立了大功。
剩下兩條狼緊跟著從山上沖了下來,受傷的郭扎勢靠在車邊抽出工具,一手持鐵鉤一手持短刀,他那娃嚇得連哭都不知道了。
楊鼎瑞摟著孩子的婆姨倒是反應快,不受控制的大叫起來;楊鼎瑞反應稍慢,摸出佩劍準備防御,口中大叫追問郭扎勢的傷勢,叫他上車。
幸虧還有劉承宗和高顯兩個邊軍,他倆不但不害怕,對視一眼,兩雙眼睛都冒光,一時竟分不清誰是人來誰是狼。
早春天氣還冷,他們的鴛鴦戰襖都穿兩年了,本來用料就不實在,久穿之下更不保暖。
邊軍能有什么壞心思?
誰不想給戰襖添層毛皮里子呢。
畢竟全副武裝的人類才是世界上唯一的頂級掠食者。
當鍛打箭頭通過七十斤重弓投射而出,極厚實的毛皮也變得毫無用處,剎那間止住沖鋒打回原形,嗷嗷叫著向山頭逃去。
劉承宗眼見獵物中箭,拍馬就朝光山禿嶺攆了過去,旋即射出第二箭。
高顯更為果斷,一箭沒中,他瞄準的那匹狼朝山道慌不擇路的逃跑也不氣餒,同樣拍馬追趕,不停射出利箭。
倒不是高顯射術差。
狼不像馬,跑起來速度快、很靈活愛轉彎,用弓箭很難射中,劉承宗射準也全靠手感,說白了就是蒙的。
誰射不準也不足為奇,最靠譜的方法還是拿個骨朵近身來上一下。
反正他們騎在馬背上,只要追出去,狼總會累,累得跑慢點就能射準了。
不過這倆邊軍追得太過癮,留下楊鼎瑞在這,一個頭兩個大。
環顧左右,沒發現還有別的野獸出現,費了大力氣幫郭扎勢坐到車轅上,楊鼎瑞檢查了傷口,手邊剛好帶了防備路上拼斗的金創藥,不免一番涂抹包扎。
包扎還在繼續,遠處山嶺上傳來馬蹄聲踢踏,當馬車上的人們轉過頭,只看見長笑里劉承宗單手提著只灰撲撲的四腿大毛團,騎在不堪重負的紅旗背上打著呼哨,拽韁繩攜滾滾土龍自山坡上馳騁而下。
而另一邊的山口,高顯的模樣要疲憊些,他是兩條腿走回來的,牽著戰馬,馬背上馱著狼,一步一個腳印,還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跡,恍然間讓人以為他受了傷。
“這半天你們也不把地上的狼尸拾起來,還有這個,四十來斤的小東西。”
劉承宗人沒下馬,先把戰利品擱在馬車上,又左腳踩鐙、右腳脫蹬的矮身在地上一撈,就像過去在魚河堡受訓戰場撿拾落箭一樣,把地上最早被紅旗踹死的狼撿起,重重扔在馬車上。
這招叫馬上取箭法,是騎兵作戰補充箭矢最難的一招。
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分別為弓梢取箭和弓弦取箭,弓梢用來取落在地上的箭、弓弦則能絞住扎到地上的箭,是騎兵必須掌握的技藝。
古東方尊崇的馬背戰士始終是全能騎兵,至少在大明邊軍的訓練操典中,騎兵不但能挺著丈五長矛來一次挾槍沖鋒、還要求在起伏不定的馬背上用弓箭解決敵人,最后還得從馬屁股摸出骨朵、馬刀、鞭锏、斧頭給對手天靈開個蓋。
恨不得騎射、沖鋒、單挑、混戰樣樣都行。
劉承宗回來時,郭扎勢腿上被狼咬的傷已被楊鼎瑞包扎好。
有一手醫術技能的辭官儒士如釋重負笑瞇瞇:“運氣不錯,衣裳厚沒傷筋動骨,就咬出個皮外傷,我上了點藥。”
“回去歇會就好了,你的馬夫這條腿能保住。”
見劉承宗過來,郭扎勢掙扎著要從馬車上下來,被劉承宗止住,道:“不用下來,就在上頭坐著吧,讓你娃坐我的馬,那兩匹馬都餓,馱不動這么多人。”
他從馬背上翻下,摘了六瓣鐵盔,看著郭扎勢包著白布殷紅的小腿以及不遠處走過來牽馬的高顯,發愁的直撓頭。
新招的幫手來自己這干活頭一天就弄個工傷…這可不是啥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