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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不閉戶

  魚河堡是個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無定河與榆溪河交匯處。

  陜北守著河流都是好地方。

  這往北七十里是延綏鎮治所榆林城、向南九十里是米脂縣的銀川驛,有軍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寬廣土路兩旁過去都生出蓬草。

  去年秋天饑民從官道經過,把地面吃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剩下。

  夜幕降臨,背靠山巒的魚河堡像一只潛伏在陰影里的巨大蜘蛛,護城河外荒涼田地與河西滾滾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網。

  城外小路上灰頭土臉的邊軍家眷裹著永遠洗不凈的破襖、端著盛樹葉新芽的湯碗蹲在樹下,眼神麻木而沒有焦點。

  沒有雞、沒有狗甚至也沒有太多人的村莊在春天里寂靜無聲,像一具冬天凍斃多時的死尸,僵臥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樂才能夜不閉戶,只要夠窮,誰都可以。

  繞過狹長小路,魚河堡干涸的護城河近在咫尺。

  向榆林請撥修城款的報告年年呈送、年年如石沉大海,這座堡壘上次增筑還是萬歷四年,趁大帥戚繼光在薊鎮修筑防線的東風,給三丈高的土墻包了磚。

  不過在那之后,別管是天啟二年套虜入寇、還是三年陰雨陷了城墻一角,都沒能批下分毫銀兩修繕。

  此時干涸的護城河與城外兩道土溝構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柵、鹿砦盡數腐朽,靠近城墻的羊馬墻缺口用木頭潦草填堵,堡壘西南塌陷的城墻仍然留有痕跡。

  就好像戰爭才剛剛離開。

  實際上這座堡壘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敵了。

  守備賀人龍年前去了榆林城向總兵衙門跑餉至今未歸,城門守軍也無精打采,只在看到紅旗背上的大雁才來了精神。

  “喲!獅子打雁了?”

  守門的弟兄圍上來,各自咽著口水看向馬屁股上掛著兩只大雁問東問西。

  外頭山光水清,能帶獵物回來就是新鮮事,堡子十多個家丁每天出去,連著一旬都沒幾個能帶獵物回來的。

  就算能帶回來東西,也未必是獵物,正月有人不知從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還掛著鈴鐺呢。

  昨天則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還,逮回來兩只沙和尚。

  沙和尚是這邊的小沙漠蜥蜴、一巴掌長,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吃,最后丟去喂了魚河堡滅鼠隊把總眉點梅。

  眉點梅是只七歲的三花老貓,出生那年魚河堡滅鼠隊還是個有十六只編制的精銳部隊,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趕上鬧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職,當時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過艱難歲月,在裁編后女承母業、臨危受命,接任魚河堡滅鼠隊把總這一堡中要職。

  在魚河堡邊軍還能過日子的時候,月俸榆溪小鯉干三尾、另有績效工資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現在眉點梅是魚河堡守軍里資歷最老的一批,雖說餓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矯健,威風不減當年。

  餓急眼的小鉆風多次想去滅鼠隊討些吃食都被打了回來,到現在眼角還留有三道抓痕。

  劉承宗擔任家丁后,平時操練之余的任務就有喂貓遛狗,跟滅鼠隊的眉把總培養出深厚的戰友情誼,只要滅鼠隊開張,當天窗沿下定有眉點梅差貓送來的小鼠,甚至還帶著小鉆風那份。

  現在不行啦,人都沒吃的,哪兒還能顧得上貓。

  把總賀勇的親兵和守門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賀的后生,說了幾句客套話,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給你送去”,就將兩只大雁提走,歡天喜地的向把總匯報去了。

  雁翎跟鵝毛差不多,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錢,但對劉承宗這種經常使用弓箭的人來說,自己修箭羽劃算。

  進了魚河堡,就見城墻火把陰影里,幾個人坐在內側斜坡朝他招手,讓他認出是自家兄長劉承祖,什長田守敬和高顯。

  劉承祖是他親生大哥,年長四歲,今年二十二,在天啟七年跟他一起被賀人龍看中,招募到魚河堡來當家丁。

  去年有個叫張五的管隊拉著隊伍當了逃兵,哥倆受命去外頭招募流民充軍,回來就給了個隊長補上張五的空缺,像沒出現過逃兵一樣。

  招兵簡直不要太容易,處處遭災,流民遍地,當兵好歹能管個半飽。

  一直饑餓很難熬,卻總比直接餓死強。

  誰不想活著呢?

  至于逃兵,則有逃兵的路數,他們有鎧甲持兵器,又在軍隊學了一身殺人技,落草做賊說不定要死于非命,也說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田守敬和高顯都是當時沒跟張五走的邊軍,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膚施縣,離劉承宗家就隔了幾座山;后者則是安塞縣人,離的稍遠點。

  過去都是很普通的軍士,在招來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為什長。

  在一逃一提里,魚河堡邊軍的數量沒有變化,質量卻降低了一個層次。

  “打著雁了?”

  劉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邊的土地,那擺著只木簍,道:“估計你餓極了,給你留了飯。”

  不提還好,劉承宗肚子已經餓得叫不出聲了,也不客氣,坐在斜坡撩開簍蓋,便端出里頭金黃的糜子飯大口吃了起來。

  糜子和小米長得差不多。

  雖然涼了,上頭鋪蓋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對餓極了的人來說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當初當兵是家里遭了難,但龍王廟山老劉家的條件還行,不然也供不起倆兒子脫產讀書習武十幾年,當邊軍前雖然也挨過餓,卻不至于三天兩頭吃不飽。

  隊長這種基層軍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發銀,但口糧能管夠,劉承宗經常找兄長蹭吃蹭喝,這才讓混著個勉強。

  “打著了,兩只,連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沒拉開弓,等搭上去飛起來就打不到了。”

  劉承宗邊吃邊說,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別的收獲,說著端碗起身從馬背上解下陶罐,道:“守敬哥,拾了面鏡子、半根蠟燭,我看還不壞。”

  “幫我看看誰燒荒給的豆子還剩著,換一把兩把都行。”

  他們的軍糧分兩種,口糧與月糧,口糧就像出差餐補,需離開駐地四十里執行任務才會給,基本上都給足數。

  去年秋天魚河堡選了一批騎兵出塞燒荒,都舍不得吃,有些人到現在還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給你問問。”田守敬抱著胳膊看向土坡下紅旗有些滑稽的染發,笑道:“喂你那紅旗?三膘這名字有何不好,瞧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這是說了句俏皮話,不過嘴里塞滿糜子飯的劉承宗卻沒心情調笑回應,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兩口,把食物順下去,轉過頭望向兄長。

  “馬瘦了事小。”搖曳的火把光亮里,劉承宗臉上帶著少見的嚴肅:“哥,得想想辦法了,我今天打獵沒拉開弓。

  再這樣下去,咱一身武藝可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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