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們都在走廊里盲目前進,或者說,就是兜圈子。
空殼人的秩序出了大亂,路上一些詭異的地點,也都空空蕩蕩了,只有些沒受召集的勞工還在本來的地方徘徊。這幫空殼人一無所知,對他們視而不見,甚至擦肩而過時,都不覺得身旁有三個活人存在。
他們中途遇見過幾次樓梯,不過很不幸,顛倒上下的樓梯不能讓人抵達其它樓層,仿佛三層本身就是個層層嵌套的迷宮。翻到樓梯另外一邊之后,他們看到的門牌號還是三層的門牌號,電梯也死死關著,按鈕則全無響應。
這層樓似乎被儀式封住了。
也許唯一遮蔽了這種異常現象的更大的異常是醫院,至少寧永學覺得她封不住那扇太平間的門。只要敢走進去,他們就能看到不同的景象,興許還能突破死亡循環。
但要寧永學進醫院,他寧可跳樓。曲奕空也點頭表示同意,說她直覺不想走那邊。
那堆擠壓的手臂給他帶來的恐怖感近似于敲門人。更何況,它只是裝在一個麻袋里,被一具活尸體拽著。
天知道醫院里有多少個麻袋在等著他們。
等時刻推進到凌晨零點一分,他們仍然身處公寓三層的迷宮中,像先前一樣迷茫,對自己具體的位置也很難估得清。
寧永學還是抱著路小鹿,或者說,從她被蜘蛛網和灰嗆暈之后,她就沉沉熟睡了。他還沒成年的時候就在森林里幫忙背獵物,她身子也很輕,這事干起來自然不算特別累。
當然,抱個人走一路還是讓人精神疲憊,肌肉發酸,更別說他到現在都還沒休息過了。
又過了一刻鐘,寧永學邁著沉重的步伐鉆進一個狹窄過道。兩側墻壁貼滿了泛黃的牛皮癬小廣告,還噴著意義不明的通下水道熱線電話,——十分諷刺。
要知道,這公寓的住所里根本就沒挨家挨戶放座機,要么就是插卡打街上的公用電話,要么就是去找管理員老太婆,可能后者收費還會更貴點。
這可惡的公寓,就算不是恐怖的異境也非常扭曲。
他們一直往過道深處走了十來米,拐了好幾個彎,頭一抬,竟然是一堵老式磚墻矗立在盡頭,正對他們發出無聲的嘲笑。
“死路?”曲奕空問。
她臉上沒什么反應,似乎她經常在莫名其妙的窄巷里散步,然后碰到死路。
“不一定,繞了這么久總該有什么理由。”寧永學搖頭說。他對她伸出右手,“幫忙劃一刀,下手輕點。”
這家伙一路上看到自己異常的表現,目前態度還算友好,不僅沒有把他一刀封喉,反而樂于交流,寧永學也就有了點心理估計。
他不清楚曲奕空具體的出身背景,也不知道她具體的心理狀態,但從把人摔進灌木叢到把人一刀封喉,這兩件事可謂有著相當程度的距離。
可以認為,她本身就是個站在懸崖邊緣的人,往前是血與死的深淵,往后是安寧的生活,或者說就是枯燥乏味的日常,區別只在于她覺得下一步該往哪邁。
哪些因素可以決定這件事呢?
動機,環境,人。
在第一次循環中和她見面時,環境是絕對的黑暗、未知和詭異,她也剛從盆栽里的房客中脫圍,滿身是血,眼前唯一的活人只有寧永學。
在他表現出平凡人的特質時,曲奕空懷著虛無的表情凝視了他一陣,決定該往前還是該往后走,——最終,她后退了一步。
在現實意義上,這一步是表示她放下戒心,在精神意義上,是表示她選擇退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后事情變了。
當時在煎餅攤上,寧永學說了一句不恰當的發言,引出了有違她日常生活的詞句,——無形利刃。這話轉換了自己的身份,把他從日常生活里的人變成了動機可疑的掌握著儀式的人。
在當時那一刻,環境、動機和人達成一致,性質也都變得陰郁起來,她便理所當然往前一步跨出,導致寧永學迎來第一次身亡。
眼下曲奕空沒有往前邁出,唯一的區別就在路小鹿。
可以說,她不僅是路小鹿這個具體的人,更是一個象征意義強烈的符號,是能把曲奕空從懸崖邊緣引回日常生活的信標和暗示。
既然曲奕空和路小鹿算不上特別熟悉,出去散步也沒帶著任何同學,那么她和他們所有人就都算不上熟。
這么一想,在過去的日子里,她一定有一個非常在意、也非常重要的信標。這個信標幫她維系日常的生活,讓她一直站在懸崖邊緣卻始終不往前邁出一步。
摯友,愛人,親人,關系很好的同窗,特殊的物品,諸如此類。不算那東西是什么,它都能牢牢把她拴在日常生活中。
現在它不在這里,所以這家伙也變得不穩定了。非得需要一個象征意義強烈、對比也很明顯的日常生活符號,她才能記起來自己是個學生,不是個走到哪就殺到哪的家伙。
寧永學自認自己做不到這種事,畢竟,他是個吊在懸崖正上空不停蹦極的家伙。有時候他會被蕩到地上,但大多數時候都在往下墜,伸手摸到底,然后又在快要摔死的前一刻被蕩回去。
要是有人覺得拿他當信標能往哪走,恐怕只能一步踩空,然后摔死。
至于他自己,只要現代社會還存在,他背后的繩索就一直在。
“好了。”她開口說道,歸刀入鞘。
曲奕空的刀很利,寧永學的痛覺神經還沒反應得過來,連他手心上的肌肉都沒來得及分開,血已經從里面往外滲了。
他得承認這一刀讓他對這家伙有了點好感,從負一百變成了負九十九。寧永學每次拿刀砍自己都痛不欲生,這家伙動手卻跟做無痛手術似的,簡直不可思議。
當然考慮到她很可愛,負九十九可以酌情在一秒鐘之內迅速變成正九十九。
寧永學敲擊墻壁,傾聽聲音變化。過了不久,他就找到了聲音回響中不和諧的動靜。他敲敲墻磚,拿指甲劃了幾下,然后用力摁進去。
墻開了,是個暗門。
“誰的杰作?”曲奕空饒有興趣,似乎趣味感比危險更加重要,就像在他心里總是好奇心占上風似的。其實她一路上都走得怡然自得,活像個邪惡的貓在自家后花園散步。
“空殼人吧,我看他們挺有想法的,既然會造手弩,砸墻做個暗門也不奇怪。”
寧永學單手把沉重的暗門推開,一個亮著白熾燈的庫房立刻映入眼簾。現在過了三十一號,電應該停了才對,既然不是外部供電,就該是內部電力了。寧永學一邊沉思,一邊移動目光,立刻看到擺在角落的蓄電池。
照這么看,空殼人應該經歷了不止一次不正常的日期,也遭了不少洛辰的災。在過去某個時間點,他們從某個租客已死的租屋里弄來了大型蓄電池,興許就是為了在這段時期儲備電力。
在儲物間深處,寧永學終于找了個墊子把路小鹿放下,她倒是睡得很安詳,也很安靜。他隨便找了個墊子,就地一躺,直接睡了過去。
......
寧永學從睡夢中醒來,電視機里正在播放一堆跟著龍卷風在城市上空亂飛的鯊魚,所過之處人群支離破碎,斷肢到處亂飛,看起來煞是神秘。
路小鹿依然在墊子上安睡,曲奕空則坐在木桌上,很自在地盤著雙腿,背靠堆滿了桌面的紙箱,正在欣賞她提了一路的錄影帶。
睡覺的時候,她似乎給他們倆蓋了點被子,當時他精神疲憊,確實沒想到這點。
“蓄電池電力有限,你能少用還是少用。”寧永學起身掀開被子,“我們頭頂的白熾燈能靠它亮很久,但電視還是算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都要變成原始人,水還能靠燒積雪,電力只能指望這玩意。”
“可以是可以,不過,有什么說法嗎?”曲奕空點點頭說。
綁著頸環的練功服少女打桌子上跳下來,又從寧永學身旁走過,啪一聲關了電視。她取出錄像帶,把帶子裝回到包裝盒里,動作很悉心,看起來是打算把它們帶回家。錄像帶盒子上赫然寫著:“鯊卷風,導演安東尼·費蘭特”。
只是說明情況,未免有些空泛,寧永學更希望直接展示給她看。
按照他的想法,但凡庫房的主人對無限延伸的日期心里有點數,庫房里就該有個日歷。
“說法嘛.....”
寧永學環顧倉庫四周,——霉斑點點的墻皮,潮濕的空氣,用木板釘死的窗戶,陳舊落灰的木桌和裝滿雜物的紙箱。
地上只有兩個墊子,看起來第三個人得打地鋪,除非隔開睡覺的時間,或者有塊墊子上睡兩個人。
電視機已經很舊了,打開老式冰箱的門,里面肉有些發霉,明顯已經不能吃了。寧永學把冰箱往一旁推了點,然后他們就看見了背后的日歷。
三十二號。
曲奕空抿嘴一笑,湊過臉來,專心地觀察起了日歷。
她翻過一頁,三十三號,又翻過一頁,三十四號,接著揭開十頁、二十頁、三十頁。不管她怎么揭,剩余的日歷紙頁都一樣多,分毫不變,也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