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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一個自殺者

  ......

  海場,西區十三街,早上六點鐘,寧永學從他為省錢租的便宜公寓里醒來。

  他睡醒的時候天才剛亮,但是窗外已經響起了刺耳的鳴笛聲,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一輛是小轎車,一輛應該是送貨的面包車。汽笛聲滴滴滴響個不停,跟人死了在放哀樂似的。

  過了不久,鳴笛聲終于消退,化作一聲憤怒而硬氣的女式尖叫,緊跟著,就是一聲狂躁而嘶啞的男式怒罵。

  在寧永學住的公寓后方是郊區街道,車輛行駛算不得密集,但最近雪很大,路也難走。為了趕早上班,住在郊區附近的人都要趁早出門,難免有些磕磕絆絆。

  只聽得一聲“臭傻X!偷雞摸狗小面包!”響起,接著另一人又是“我X你X!把你全X都撞死,送你上路!”,以此為開頭,兩個車主就鬧哄哄地吵了起來。

  他倆的對罵現場堪稱污言穢語句式大全,別致的嗓音也遠非汽笛聲可比,一個尖利刺耳,一人越嚎叫越像瘋狗狂吠,宛如民間山歌大戰搖滾黑金屬,似乎誰喊聲更大,誰就能在對戰中快速擊殺對方一樣。

  寧永學攤在硬木板床上,無言聽著他倆對罵了十分多鐘,然后才戛然而止。他倆消停的理由他不明白,也不在乎,只要他倆消停了就好。

  說實在的,他從來沒奢求過住白尹這等人的獨棟別墅,但要是內務部的正式工資結了,等他把表妹從老家接來,他可得換個更好的地方住才行。

  當初選郊區,一是圖省錢,二是圖安靜,不過附近的公寓從來沒有保全或門禁,所以除了吵架,他經常聽到的東西可不少。

  絕大多數時候,是些老頭大爺蹬著三輪車來收廢品,用一個喇叭高聲放送“回收舊家具、舊電視機、舊冰箱”,一句話來回廣播十多分鐘,然后才緩緩騎向街那頭的房舍。

  有時到了雙休日假期,又會有不知哪兒來的廣告車經過,宣傳某家的商場今天要做活動,把地址、時間和優惠幅度嚎叫了一遍又一遍,不把人驚醒決不罷休,仿佛非要死人都被這幾句話驚起,爬到他們的商場門口安眠似的。

  至于垃圾車經過時飄揚而來的惡臭,自然更不必說。

  公寓后是郊區馬路,公寓前則是條窄小的走道,兩邊都是高聳骯臟的房屋,相互擋住對面的窗戶,陽光是絕對不允許走這邊進來的,更別說風雪了。要說公寓年代久遠,是談不上,但沒什么人維護是真的,似乎只要不塌了,它就能繼續將就著用。

  伏特加的后勁大抵是完全過去了,昨天他癱了一整天,根本懶得動彈,今天也該去市內弄點東西了。

  寧永學掙扎著翻了個身,伸手去夠床頭的木桌,想拿阿芙拉塞給他的資金。他總覺得自己像是被富婆養了,負責陪吃陪喝,吃得是薩什人的傳統家常菜,喝得是薩什人一口悶的伏特加。

  這感覺其實沒什么大不了,但一個人要是覺得被阿芙拉養了卻不會付出代價,那他一定是錯了。

  可能都不只是代價的問題。

  他想拿錢,卻摸到一封信。

  寧永學稍作停頓,然后直直在床上坐起身,盯著信封愣了起來。

  桌上落滿了灰,信封本身卻一塵不染,白得不可思議,甚至顯得很虛無。它比紙白,比雪白,比他能想象到的一切事物都更白,也許連純白色這一抽象的形容都無法描述——它有更深層次的含義。

  一時間,感官印象仿佛扭曲了,寧永學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精神的穩定。他覺得他可能像徐良若一樣發了瘋。難道窺伺還有其它不為人知的副作用嗎?

  等寧永學把信封拿起來,看到寄信人署名,他立刻陷入沉思。

  “寧永學寄。”

  依舊是那封信,信中依舊書寫著一成不變的文字:

  “回鄉。”

  不得不說,自己在郵政局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的信跟了過來,莫名其妙擺在宿舍床頭,他有點驚訝。

  雖然這事的荒誕和詭異感越發嚴重了,但這封信和他的身世似乎能搭上一點邊。

  不管是窮卑之術也好,還是從血樣中跨越道途也罷,若能找到背后真相,他自然想找到真相。

  寧永學把信撕碎,扔進他銷毀廢舊材料的鐵皮桶。然后他劃了根火柴,把它燒成灰。

  我可不怕你紙多,有本事就明天再給我來一封。

  他把枕頭下面的斧頭掏出來,放回架子,從削了一半的木柴上把鋸子掛了回去,把他修收音機的扳手和螺絲刀收回工具箱,把案板附近的柴刀、剁肉刀和劈骨刀也收攏起來。

  煤爐子旁邊擺了些劈開的木柴,麻袋里的煤塊也不多了。他在市場買來解體的肉和骨頭一些已經腌了段時間,另一些已經風干好了,離開的時候他就能拿走,在路上充饑。

  回諾沃契爾卡斯克得繞不少路,經過好幾個村鎮,長途汽車就得坐兩趟,山路和林間小路更是得步行,還得住兩晚地方旅館。他必須有所準備。

  說實話,自己的屋子看著實在有點恐怖,像是鄉下殺人狂在城市里搭了個巢穴,等著把受害者拖進來折磨。

  但他就是習慣。

  寧永學的很多習性都是他從老家繼承過來,滿屋子的斧頭、鋸子和剁肉刀也好,劈木柴生火做飯也罷,甚至腌肉、腌蔬菜充當考察路上的干糧,都不可能被學校宿舍允許。

  盡管大學有暖氣供應,有學生食堂,各種設施都比西區十三街上了年頭的公寓更像現代社會,他就是只想自己租住。

  他所謂自由,就是這回事。

  寧永學穿好衣服下了樓,從狹長黑暗的窄巷饒進大馬路,然后,他就看到了凌晨倆人停止爭吵的原因。

  一個從公寓頂層躍下的自殺者。

  眼前所見一幕讓他久久不能平靜,——這人骨肉爛成一灘,均勻分布在凹凸不平的磚頭人行道上,將拴在欄桿的兩排自行車都染得一片暗紅,好似潑了一層濃重刺鼻的油漆。特別令人吃驚的是,他肚子里面竟混了大量的鋼釘、玻璃碎片和大頭針。

  這事發生在他住的公寓很不尋常,但信件的事情還要更麻煩些,故鄉正在召喚他,寧永學不想就任何事情橫生枝節,至于招瘟的窺伺,他也不想亂用。

  總得來說,今天的天氣并不怡人,寒風刺骨,滿地積雪,令寧永學心情灰暗。但他今天沒有傷痛,沒有憂慮,沒有苦惱,甚至還拿了一大筆錢可以合法購入槍械,這就足以令他忘憂解愁,若無其事地從尸體旁小跑過去。

  別管他攤在地上無人問津,反正安全局的會來收。

  大約到了中午時分,寧永學才坐公交回到公寓,準備收拾收拾東西回老家。他心情一般,因為該死的槍店嫌他持槍證級別不夠,只肯給他賣長管步槍。這東西可不好往大衣里塞,手槍從衣兜里一掏就能拿出來威嚇別人,長管步槍恐怕要找把鋸子鋸斷槍管才行。

  哪怕到了中午,海場冬季的天色還是很灰暗,老舊的公寓樓安靜無比,幾乎可稱空無一人。反正郊區租戶肯定是不會浪費車票錢,在大中午搭有軌電車和公交車回宿舍的。

  尸體還擺在原地,和上午一模一樣,甚至都沒被動過......怎么回事?

  寧永學還要趕著回家接表妹,實在不想過問這事。他端著裝步槍的長盒子,從巷口掛著馬迭爾冰棍招牌的閑置三輪車繞過,又矮下身,躲開一樓住戶掛在窗戶口的舊衣服,然后才往里走去。

  在左右兩棟樓的一二三層,窗戶基本都鑲著保護的鐵柵欄,弄得巷子也更擠了。風吹過時,掛在頭頂的衣服總會發出幽幽的刷拉聲。外墻上的鐵藝壁燈已經壞了不知道多少年,反正他從住下就從來沒見它們好過。

  抬頭往上看,縫隙間的天幕灰得恐怖,像是潑了一大盆發霉的顏料,凝滯在那兒,一動不動。從窄巷到公寓的樓梯間似乎都沒有色彩,死寂、單調、陰郁無比,一時間幾乎令他想起了林地。

  見鬼的樓道燈又壞了,樓梯間黑得像是太平間,寧永學只能握緊樓梯的扶手往上一步步挪。他試圖讓自己的腳步聲變輕,同時也不會一腳踩空。

  這地方似乎有點不對。

  拉門進去的時候,寧永學緊握把手,免得鉸鏈在寂靜中發出聲響,最終把門鎖死,他才搖了搖頭。

  要用窺伺嗎?

  不,先辦了退房的手續再說。

  寧永學在灰毛衣外面穿好黑色長風衣,衣領拉高,把刃口磨得很鋒利的斧頭別在大衣左側靠里,把步槍擺在架子上,——這東西暫時沒法往衣服里塞。他把帽子扣緊,帽檐很寬大,稍稍擋住了眼睛,腳下的靴子其實不是特別舒服,但能用于長途行走而且不會磨腳。

  這些衣服他平常不穿,只有長途出行才會套在身上。

  他要把很多東西放進衣擺,隨時取用,而且他希望區分自己在海洋大學和在地方考察的形象。這事非常重要。

  沿著臺階一路抵達公寓頂層時,那片巨大的落地穿衣鏡還擺在過道,燈光不怎么亮,不過足夠讓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

  什么都沒有。

  真是見鬼,要不是知道原因,他絕對會掄斧頭把這破鏡子劈成碎片。

  稍作停頓后,他敲響了公寓主管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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