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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林地

  寧永學不是個特別執著于世間情感的人,賞心悅目的少女,自然也不能鼓勵他多久。沒過多少時間,沼澤冰冷刺骨的感受已經占據了感官,掛在背包上的消防斧和步槍也實在有些沉,像是兩個水鬼想把他給拽下去。

  消防斧還好說,他沒攜帶多久,砍柴的斧頭也到處都能買,但他不想丟掉這柄步槍,遺失此間唯一的珍惜寶貝,完全不想。

  他一定會好好愛它,好好待它,給它購買合適的彈藥補給,買個更大的背包陪它一起考察地方民俗。

  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旅伴嗎?

  很長一段時間里,寧永學都在陰影密布的水流中奮力游動。他攜帶的物件比探照燈重了太多,難免比白尹落后了點。

  他在纏結的水草間隙往上探詢,不知從何而來的泥沙讓附近有些渾濁,若非少女手里的探照燈還開著,恐怕他們根本無法看清四周。

  寧永學只管往記憶中的入口游去,直至水草完全遮蔽了視線,帶來異常陰郁的感官體會,他還是沒感覺到任何像是入口的東西。

  水草幾乎纏結成網,足有上百張,將他倆團團圍困。此時就算睜大眼睛,他倆也什么都看不見,光線無法穿透狹窄的縫隙,只有水草結成的黑網占據了全部視野。

  他倆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無邊水草仿佛無數死者的黑色長發,其柔韌的卷須逐漸纏住手腳,迫使他們身體無法動彈,平衡也難以維持。

  寧永學抓了一把水草,用盡全力扯開。不過很可惜,沒什么用處,他倆仍然動彈不得。

  白尹把探照燈掛了回去,抓住他的背包,取下消防斧企圖揮舞,——完全砍不動柔韌的卷須。斧頭早就已經鈍了,要是換成一把鋒利的刀劍,興許還會更好些。

  時間逐漸流逝,寧永學覺得肺好像有了自我意志,頂到了嗓子眼,想要把他嗆死。這樣一來,它就能擠出身軀逃進水里,遠離它即將溺亡的主人,尋找新的生活和棲居。

  他實在很想吸氣,呼吸的欲望完全無法克制,但他只能吸入周遭烏黑冰冷的液體。他必須克制,他甚至不知道它們是否當真是水。

  他有些神志不清,難以辨別方向,而白尹只管用力抓著他的背包,漂浮在一旁,也被水草牢牢固定。她在臨死前都表現出極其強韌的距離感,只是在水底無言打量他,目光中既無悲哀也無悔恨,僅僅是一片虛無。

  寧永學只想說你真是了不起,換個人可能已經抱上來了,不管對面是男是女都會。

  然后他們忽然墜下,——不,是水草把他們拽了出去。

  這就是所謂的入口。

  ......

  寧永學在地上躺了很久,虛弱不堪,沒法動彈,他無力顧及周遭情況,也不想挪動自己的身體。地板崎嶇不平,硌得他脊背發痛,想要大叫。

  他寧可自己身下是一片潮濕的淤泥,哪怕躺著躺著會陷進去半個身體,也比硌背的石頭地板好。

  寒意依舊深入骨髓,他大口喘氣,竭力滿足肺部的需求,旁邊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我感覺很差......”過了不久,白尹她勉強開口說,“真有你的。”

  寧永學費力咳嗽一聲:“你不覺得死前對視很浪漫嗎?”

  “不覺得。”白尹說得很平靜。

  “我猜你想實現心愿,是不是?我們都快死了,你還翻我背包。”

  “我想找把匕首刺你,但你只帶了斧頭和步槍......”

  “真是太可怕了。”寧永學說。

  “水底?”

  “我是說你。”

  “總歸要死,不如換個死法,趁著快沒意識的時候滿足愿望。要是不能在死前刺出一個好不了的傷口,還有什么時候能呢?”她說得很隨意。

  “為什么非要在乎這個?”

  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少女沉默了很久,似乎不知該作何言語。寧永學本以為他倆總有一個人要先開口,沒想到竟是推門而入的嘎吱聲響了,接著就傳來零落的腳步聲和低語聲。

  一把匕首緊跟著抵在他喉嚨上。

  “起來。”無影人說,“守護者要見你們。”

  他猜對了,要見自己的確實是守護者,就是這方式不怎么友好。

  ......

  事情沒到最壞的地步,至少他倆沒有被順手處理掉,棄尸沼澤,不過看起來事情已經在往最壞的地步發展了,寧永學想。

  無影人逼他們面壁站立,牢牢捆住雙手,接著就扔到一邊,一時沒作理會。

  白尹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她從來不做毫無意義的掙扎和取鬧,趁著無影人徘徊的時機,寧永學往他倆浮上來的方向眺望起來。他發現他倆腳下是本該被掩埋的監獄地下層,——它像孤島一樣漂浮在無邊水泊中。

  這景象不可謂不詭異,不可謂不迷幻。

  無影人僅有兩個,似乎其它人都被派去抵抗安全局的攻勢,只有他們倆不受指派。其中一人拿著把精美絕倫的銀色短刀,刀刃弧線完美無瑕,甚至顯得妖艷。看起來它很適合握在白尹手里,給寧永學身上捅個窟窿。

  短刀男氣質陰郁,一身囚服,面目比他先前見過的無影人都更年輕。寧永學對監獄的囚犯有印象,他是滿牢房的囚犯里最完美、最合適的身體,興許還是最俊朗的一個。

  另一個無影人滿臉黑色胡須,在寧永學的印象中是最壯碩的一個囚犯,遠比元慶高大強健,就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胡須男站在小木舟上,握著船槳,停泊在斷裂的走廊邊緣。

  他們似乎從遠方漂流而來,也要往遠方漂流而去。

  寧永學和白尹被無影人推著上了小木舟,跟著捆住了雙腳,然后就扔在邊緣,不作理會。短刀男跪在船頭,稍作低語,將一個銅制提燈擺在凹槽中。

  他看到提燈忽然發出朦朧火光,將木舟環繞在內,呈現出一個半球形。

  寧永學聽到他的低語了。“請庇護我前行。”他說。

  這提燈是某種庇護所嗎?

  船只前行,駛入環繞監牢的沼澤,很快迷霧就籠罩了一切,只有提燈給予朦朧的光亮,使得周遭一切仿佛鬼蜮。天空是純粹的深灰色,沒有云層,太陽也是暗淡的淺灰色,就算直視也不會傷害眼睛。

  四下里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不過黑色樹木叢生,枝葉繁茂,根須都像蜘蛛的長腳一樣深深扎根在泥濘中,看不見道路或人跡存在。

  寧永學懷疑這里就是所謂的林地,但他沒什么證據。不過后來他看到幾條有人臉的蜘蛛在林間穿梭,低語呢喃著更遙遠的古語,許多灰色絲線從一棵樹延伸到另一棵樹上,編織出巨網。

  它們每個都有臉盆大小。

  這地方就算不是所謂的林地,也得是其它更匪夷所思的異境。

  起初寧永學還想搭話提問,問無影人為何不全進沼澤林地,非要去現實世界找安全局職員送死。緊跟著短刀男一拳揮來,他不得不住口,思索這問題一定有哪里不合適。

  也許林地根本不可能容納人類居住,往現實去的通路也只有安全局一條?

  白尹披散著濕透的短發坐在他旁邊,衣衫浸透,那纖細的身影宛如一張虛幻的畫,本人也一直不作言語。

  當她側目注視自己時,也許是因為她眉睫下酒紅的眼眸,也許是因為她沾染水珠的發絲,也許是因為她稍稍張開卻未言語的薄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令他覺得,這片刻間的一幕仿佛會永遠烙在他記憶中,比他們身處的林地印象更深刻。

  盡管如此,一時感動也不能影響他的思考,蠻橫的現實也總會壓倒人們多余的傷感和憂愁。這會兒在林間沼澤悠然泛舟,無影人似乎也有所放松,于是寧永學又問這是去哪兒。

  “去見守護者,他在等我們。”滿臉胡須的壯漢說。

  “守護者不能來監獄這邊嗎?”寧永學問。

  “哈,”短刀男聲音有些尖銳,但用詞很古典,“他身處林地已不知幾百年,詛咒纏身,永遠都不得解脫,也無法與現世相容。”

  說著他往后靠了點,輕推一下壯漢:“你們擅自通過捷徑,當有一人身死,另一人以其鮮血存活于世,接受陰影的道途。這里沒有選擇,只有接受。”

  “你打了我一拳,還在這里談道途?你不怕報復?”寧永學又問。

  說完短刀男哈哈大笑,笑得非常陰郁。“我未從你身上看出任何天賦,哪怕最庸碌的平民,也比你更像是潛在的上升者。死的一定會是你,而她將見證真知,將你棄于身后,與我們相伴。”他開口說道。

  也就是說,他不知道何為窮卑者。反正這描述絕不可能是字面的意思,否則守護者也不可能說得如此鄭重。

  等他姑且笑夠了,寧永學又問:“你們必須從安全局大樓離開嗎?”

  “林地雖廣,往現世的捷徑卻很稀少。”

  “那地方很危險,我是說真的,如果你看了記憶,你就該知道。”

  “在林地中跋涉十死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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