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釋迦牟尼
箱根神社參道兩側，全是樹齡超過800年的杉樹，要么細細高高，要么又高又粗，兩三個人才能合抱。
在這樣的參天古樹中，連星星都看不見，自身好像縮小了好幾倍。
沿著這樣的參道，一直往山上走，就到了神社本殿。
萬籟俱寂的箱根山中，只有這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和服、戰國鎧甲、僧服、唐衣，甚至有穿女子高中校服的，還有一看就是剛泡完溫泉，穿了松垮浴衣的。
總之看起來不太像是一個正常人該來的地方。
源清素想著，是不是民間傳說的百鬼夜行，是有修行者，將眼前這一幕傳出去呢。
他穿著和服和羽織，腰間別著「北極星」，神林御子依舊是紅白巫女服。
只有姬宮十六夜，換了浴衣，穿著木屐，頭發挽起，手里拿了一把印有鯉魚的團扇。
“在我的幻想中，和我一起去煙火大會的女友，就是十六夜你現在的樣子。”源清素說。
“今年一起去啊。”姬宮十六夜微微歪頭，笑著說，天真又勾人的雙眸望著他。
“好啊。”源清素點頭，“到時候你假裝我女朋友，讓我在同學面前出出風頭。”
“我才不干。”
“小氣。”
“要做就做真的。”
“別得寸進尺，讓你做假女友已經是看在你貌美如花的份上了。”
“呸！”
清麗脫俗的神林御子站在一邊，半聽不聽地看兩人打情罵俏，衣袖上的木蘭花在夜風中招展。
源清素正要撩撥她兩句，姬宮十六夜突然靠過來。
“小色狼，那邊就是高野山的和尚。”她用扇子掩住嘴，身體像是要靠在源清素懷里。
源清素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群穿黑色暗綢花紋僧服的和尚，正從參道對面走過來。
帶隊的是一位清瘦老人，應該就是萬卷上人。
萬卷上人看見源清素懷里的姬宮十六夜，目光閃了閃，來到跟前。
“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萬卷見過巫女大人。”
身后的和尚齊聲跟著行禮。
“‘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就是‘皈依空海大師’的意思。”對源清素說完，姬宮十六夜才對萬卷上人說，“客氣。”
萬卷上人直起腰，又對神林御子行禮。
神林御子點了點頭，就當回禮了。
她們兩個面對萬卷上人一副大佬的樣子，而到了源清素，萬卷上人成了大佬，只是微微頷首，連話都沒說一句。
高野山的和尚走后，源清素問兩人：
“為什么先向十六夜行禮？神巫地位不是更高嗎？”
“那是在關東人眼里，在關西，是你姐姐我的天下。”姬宮十六夜少女似的翹首得意道。
她半靠不靠地依在懷里，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雪白的后頸，妖媚的側臉，還有起伏的胸線，鼻尖是迷人幽香。
這樣的局面，誰能控制的住？
源清素隱約又要勃然而起。
“還是姐姐厲害。”他雙手朝她纖腰摟去，為了讓姬宮十六夜從他懷來離開。
如果不走，就怪不了他了，只能拿她做“擋槍牌”。
突然想到她挺翹的臀部，源清素心里又涌起一股熱流。
“沒你這個小色狼厲害，居然敢碰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姬宮十六夜挪開嬌美的身體，用團扇的扇柄指著他。
源清素手輕輕撥開團扇，正準備笑著調侃，突然聽到悠揚的鐘聲。
“開始了，走吧。”神林御子說。
戰前會議由箱根神社祭司主持。
在場來了不止一位歌仙級，神林御子與姬宮十六夜依然端坐上首，地位超然。
認定自己五年內必定天下無敵的源清素，現在還是個嘍啰，靠著裙帶關系，坐在神林御子身后。
在場的人都有一定的地位，至少也是雨宮乃亞這樣活過六次以上的修行者。
高野山的和尚，一個不拉的都來了，全是六次以上的“高手”。
“想不到這次不但神巫親臨，還來了三位巫女大人。”一位穿戰國鎧甲、頭盔上掛著新月標記的武士，不等祭司開口，便大大咧咧地說。
源清素正想著這個人是誰時，神林御子悅耳清麗的聲音，輕輕傳到耳邊：
“鎧甲是中古三十六歌仙伊達政宗的「當世具足」，里面是這一代的‘伊達政宗’。”
“好香。”源清素做了一個嗅的動作。
神林御子冰冷的眼神射了過來，源清素立馬正襟危坐。
會議上，穿「當世具足」的當代伊達政宗，已經和一位巫女聊上。
“能見到伊達大人，也是我的榮幸。”那位巫女長得只能算清秀，但聲音如春日午后般綿柔，讓人心平氣和，心生好感。
“十二巫女之一，東京水天宮的水天巫女，據說是個蕩婦。”神林御子再次輕聲介紹。
“蕩婦？”源清素看著氣質溫柔的水天巫女，不由感嘆人不可貌相。
水天巫女像是聽見似的，朝兩人笑著點頭。
“水天妹妹最近好啊？”第三位巫女外表是七八歲小女孩，長了一張蘋果臉蛋，跪坐在那里的樣子十分可愛。
“好，蘆姐姐好嗎？”
“直到幾天前還好。”
神林御子又介紹那位蘋果臉巫女：“箱根神社的巫女，名叫蘆，因為代代相傳的咒法，外表一直保持兒童的樣子，這一代已經八十多歲。”
“八.....”源清素驚訝得無話可說，“巫女......真是神奇的職業。”
“可以開始了嗎？”姬宮十六夜懶洋洋地打哈欠。
她一開口，剛開了頭的閑聊，立馬打住了。
這就是伊勢神宮，天下第一神宮的威勢。
主持會議的祭司說：
“這幾天，陰陽寮天文道的諸位，已經勘探四周，查清楚神明之氣的聚集地，就在大涌谷。”
“妖怪實體化的位置是大涌谷？”穿鎧甲的伊達政宗問。
“幸好不是我的蘆之湖。”蘋果臉的蘆巫女一臉慶幸。
“知道這只妖怪的量級了嗎？”水天宮的巫女問下首一人。
“沒有。”穿白色狩衣的男子回答，“但根據我們的調查，最后可能會達到「町級」。”
東瀛的行政區劃，分為縣、市、町、村，妖怪也同樣采用這樣的方法——北海道、東京都、京都府、大阪府，這四個地方是例外。
「町級」，意味著可能要毀滅一町之地，才能消滅的妖怪——人手多，不需要；人手少，毀滅的可能不止一町。
整個箱根，就是相模灣西北的一個町，或許會在這場戰斗中全部毀滅，同時意味著大量的死亡。
箱根是旅游勝地，政府撤離后，普通人的傷亡還好，但修行者一定會損失慘重。
氣氛低沉，大殿內十分安靜，能聽見屋外風吹過杉樹的聲音。
“大家不用緊張。”伊達政宗大聲說，“這次原本只有兩位巫女和我，但關西派出高野山的諸位，「卍」字光輪的威力大家應該清楚，更不用說我們還有神巫大人。”
他這么一說，下面的各部部長，最主要的是雨宮乃亞之類的組長，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諸位，”祭司說，“大御所有令，必須將這只妖怪擊殺在箱根，絕不允許祂逃入大海，希望大家齊心協力，共度難關。”
“是！”下面的人齊聲應道。
“那，今天就到這兒？大家該修煉的修煉，該喝酒的喝酒？”伊達政宗環視眾人，主要是詢問歌仙級的意見。
“稍等。”姬宮十六夜笑著說，“萬卷上人。”
“姬宮大人。”萬卷上人微微頷首。
姬宮十六夜視線轉向源清素，示意他上。
所有人都看過來，水天宮的巫女，感興趣地注視源清素。
源清素沒想到要在這種場合，還以為是私底下聊一聊。
“萬卷大師，我是源清素，有一事想請求您。”他恭敬地說。
“請說。”萬卷上人語氣溫和。
“我一個月前跟隨神巫大人修行，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各個部都沒試過，所以想加入貴方的「卍」字光輪，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這話一開口，高野山的和尚面面相覷。
清瘦的萬卷上人面無表情，陷入沉默。
“不行！”這時，下方一位身材高大的高野山僧人，高聲說。
“為什么不行？”源清素看過去。
“不行就是不行！”
“都是為了除妖，為什么不行？”
“「卍」字光輪乃高野山不傳之秘，怎么能讓外人知曉？”他一說，其余僧人連連點頭。
源清素看了眼萬卷上人，對方沉默不語，任由弟子和他辯論，不知道心里到底怎么想。
能不能加入是一回事，但他自己不能這么輕易放棄。
“我聽說，「卍」字光輪是空海大師所創？”源清素高聲問。
“不錯！”那高大僧人應道，“雖然屬于最上咒，但多人一起施展，威力遠超一般最上咒，是本山無上秘咒。”
“當年空海大師前往大唐，成為青龍寺的傳人，不知道青龍寺有沒有在乎什么無上秘咒。”
源清素話一出口，在場的人都露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而高野山的僧人臉色十分難看。
高大僧人面紅耳赤，找不到話反駁。
一位身材瘦削的僧人說：
“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為了天下，本山犧牲無數，獻出「卍」字光輪當然也不成問題，但你能保證所有人都不會加入神道教？一旦神道教獲得「卍」字光輪，或者其他教派獻出的最上咒，你知道要犧牲多少人嗎？”
“有道理，但這和你們允許我一個人加入「卍」字光輪有什么關系？”源清素疑惑道。
“你能保證自己將來一定不入神道教？”又一名僧人說。
“你們能？”
“當然！”那僧人昂首道，“習練「卍」字光輪者，必先在奧之院苦行。早上三點起床，持咒念佛，午前枯坐在冰水，午后挑水擔石，如此十年，請問源閣下，吃過什么苦？吃了多少年？”
“我沒吃過苦，但是，”源清素指著神林御子，“神巫天天提醒我，我要是敢加入神道教，立馬殺了我。”
那僧人語氣一窒，一時間想不到說辭。
另外一名僧人跳出來：“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源閣下一人，而且還有神巫大人擔保不入神道教，傳你「卍」字光輪也沒什么，只是佛法浩瀚，妖怪就在眼前，就算傳你，時間也來不及。”
“你先傳我試試，才知道來不來得及。”源清素說。
那僧人笑著搖搖頭，頗有出家人的氣度。
“大師，您這是什么意思？”
“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1200年以來，能在幾天之內掌握「卍」字光輪者，也不過一二。”
“我能不能成這一二，總得先傳我再說吧？”
那僧人成竹在胸地笑著說：“「卍」字光輪不僅僅只是「卍」字光輪，需要深厚的佛法支撐，源閣下，請問您讀過幾本經書？”
“一本沒有。”源清素老實回答。
眾僧雖然沒有得意，但都面露微笑。
姬宮十六夜笑吟吟地望著源清素，看他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我曾聽過一句佛言，”源清素氣定神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我活了二十年，見過不知多少片葉子，也算讀了二十年‘經書’。”
“源閣下，光憑說有用的話，這個世界就不會有妖怪了。”僧人笑著說。
其他人轟然大笑。
“光憑說的確沒用，”源清素高聲笑道，“但言語也不是為了讓人狡辯，而是為了讓人互相扶持而存在，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還修什么佛？”
“你讀過幾本經書，配跟我們談佛？”
“我看你分明就是貪圖本山「卍」字光輪！”
“一法通則萬法通！”源清素哈哈笑道，“比如要融化女人，必須有耐心地慢慢來，最基本的就是溫柔，像是在舌尖融化糖果，學佛也是同樣的道理，找對方法，成佛也不過三兩下的功夫。”
“放肆！”
“大膽！”
“南無大法師遍照金剛，源閣下，看在神巫的份上，請收回此言！”
“這樣吧。”源清素站起身，昂然道，“我修行不過一個月，得了一門金剛琉璃咒，砍柴的時候用用，你們來一個人，試試我能不能短時間學會「卍」字光輪，是不是能做到一法通則萬法通，是不是比你們懂佛！”
“狂徒！”
“我來會會你！”
群僧激憤，恨不得一擁而上，將源清素痛扁一頓。
其余人也一片嘩然，天底下狂徒多了去，但修行一個月，就挑釁高野山的，聽都沒聽說過。
姬宮十六夜笑得前仰后合，其余巫女和伊達政宗也作壁上觀，有的看熱鬧，有的給神巫面子，有的惦記著「卍」字光輪。
萬卷上人依舊沉默不語。
“每天凈找茬打斗。”神林御子清冷的聲音，壓住了在場所有人。
“不過要打，”她接著說，“就要講究公平，源清素先挑釁，但他只修行了一個月，所以上場的人只能用兩層的神力，咒法不限。”
“我來！”一名僧人鼓起赤色神力，大步走到殿中央。
源清素寸步不讓，黑色神力轟然鼓舞，身上羽織隨風搖擺。
天水宮巫女饒有趣味地打量源清素，其余女性修行者也都一臉擔憂。
男性則興高采烈，不全是針對源清素，只是想看熱鬧，恨不得喝點清酒。
“惠心，退下。”萬卷上人溫聲開口。
“上人！”
“退下。”
“......是。”號惠心的僧人收起神力，退回座位。
萬卷上人看著源清素說：“釋宗演有詩云，「人有赤黃兼黑白，道無南北與西東。不信乞看天上月，清光透徹太虛空」，源閣下，如果你能短時間學會「卍」字光輪，我同意你加入。”
眾人大吃一驚。
這可不僅僅是加入「卍」字光輪的事，而是「卍」字光輪本身。
源清素心里也驚訝，他原本都已經放棄了。
“多謝上人。”他恭敬道。
“但源閣下得答應我，不得將「卍」字光輪外傳。”
“當然！”
“我可以替他保證。”神林御子說。
萬卷上人朝她微微行禮，又對源清素說：“我有兩個問題想問閣下，閣下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也不用勉強。”
“上人請說。”
“你說找對方法，便能成佛，第一問：如何祛除雜念，保持內心平靜？”
源清素想起自己在白山神社的夜晚。
“任它們來、任它們去。”他說，“就像開坑一片菜園，拔出野草，把它埋進植物四周的土壤，就可以成為植物的養分，雜念同樣如此，它不阻礙修行，而是滋養修行。”
這句話沒有一點佛言佛語，卻又飽含佛理，眾人想起源清素的“一法通則百法通”，點了點頭。
萬卷上人點頭，又問：“第二問：如何成佛？”
源清素一楞，眾人也呆住了。
不是難，而是簡單。
成佛就像成功，方法太多了，是人都知道幾條，比如說認真讀書、要有恒心之類。
難的不是“如何”，而是堅持，天賦，以及足夠的幸運。
源清素想了想，給出自己的答案：
“遇佛殺佛，可以成佛。”
這話一出，所有人臉色突變，高野山的僧人更是破口大罵。
“放肆！”
“住口！”
有人雙手合十，嘴唇快速開合，喃喃自語。
源清素不以為然，笑著說：“雜念也好，佛也好，都是養料，遇佛殺佛，如此才能歸復自己的佛性。”
“吽！”
大殿內金光刺眼，高野山僧人身上，居然全都燃起金光。
“金色神力？”有人難以置信地吼道。
“不對！是佛光！”
“神林小姐！”
神林御子長身而起，將源清素拉到自己身后。
佛光升騰，緩緩在大殿中凝聚成一尊浩大的釋迦牟尼。
“萬卷上人，你在做什么？”姬宮十六夜訓斥道。
萬卷上人祥和地閉著眼，已經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姬宮十六夜臉色沉下來，看出不是他在主導。
“佛怒了！”有崇佛的修行者驚恐跪拜在地。
源清素看著眼前金光凝聚的釋迦摩尼，心里震驚的無以言表，釋迦牟尼居然還活著？
“吽！”，釋迦摩尼大放光彩，隨后轟然崩解，一道道金色梵文朝源清素涌來。
神林御子渾身金光怒放，神巫綾朝著梵文狂卷而去。
號稱無物不裹，至堅至韌的神巫綾，居然沒擋住這梵文。
神林御子臉色一變，抓起源清素，準備御風而起。
金色梵文好像察覺到她的意圖，轉瞬加速，眨眼間全部涌入源清素身體。
“大·日·如·來！”冥冥中，眾人聽見梵唱。
“這是？！”
“大日如來咒！大日如來咒！世尊傳法！”失去金光，萬卷上人渾身神力被抽干，無力地盤坐在地，滿臉震驚地望著源清素。
當年空海返回東瀛，臨行前，青龍寺的惠果大師將兩部大經傳給他，分別是大日如來經和金剛頂經。
以空海的器量，也只能修行金剛頂經，而大日如來經十分神奇，凡是閱讀過經文的人，會記載這個人身上。
一千兩百年來，空有經文，卻從來沒有人真正得到傳說中的佛教根本法——大日如來咒。
想不到居然被出現在一個一本經書沒看、號稱“遇佛殺佛，可以成佛”的人身上。
所有人都以為釋迦牟尼欣賞源清素，只有源清素本人，感受到了釋迦牟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器量。
哪怕已經成佛千年，殘留在后輩里的器量，依然要一較高低。
釋迦牟尼真正的意圖——
「你來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