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已經見過汽車,但坐進鐵盒子里的朵拉還是感到萬分驚奇,左摸摸右瞧瞧,似乎是想弄明白這東西是怎么動起來的。
看著這家伙大驚小怪的樣子,夜十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話說你連能超空間航行的星艦都坐過了,這種小玩意兒有什么好好奇的?”
朵拉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星艦是什么,接著小聲的說道。
“星艦…比這個厲害?”
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位上的小考拉發出了無奈的聲音。
“這大概是獵戶號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抱,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看著慌忙解釋的朵拉,夜十嘆了口氣說道,“我想想…看來得從最基本的常識補起。”
或許等回了曙光城之后,他應該去書店里買一套小學語文教材。
雖然靈能是個很方便的交流工具,但缺乏常識也是個大問題。
一行轎車停在了羅威爾營地的門口。
這座曾經的軍事基地如今已經被改造成了可供游人參觀的舊時代博物館。
插在門口的半人高石碑上鐫刻著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一位名叫羅威爾的將軍在冰天雪地中立下了“不世之功”。
后人對他的評價毀譽參半。
有人認為他的想法是好,只是執行錯了,況且紅土后來也歪打正著地發揮了些作用,并不像羅威爾將軍的反對者說的那樣一無是處。
但也有人認為他就是個偏執的暴君,一意孤行的賭徒,幻想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救主,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計劃害死了本不該死的人,斷送了讓文明傳承下去的最后一絲可能。
還有人說,如果羅威爾將軍沒有試圖用所剩不多的資源去賭那個幾乎不可能的未來,或許這座研究所里的人不會死,或者至少能活下來一半。
也許他們會成為另一個70號避難所。
也許生活在這兒的人們會和南部海域的幸存者們一樣,根本用不著紅土這種劍走偏鋒的玩意兒,甚至都不用人帶著往前走,自己就將自己的光和熱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可惜歷史沒有如果,另一種未來的形狀只能任憑后人想象了。
除了羅威爾時期的遺物之外,這座博物館中也存放了不少西嵐王朝、大月王朝等等時期的遺物。
這些物件大多都是前西嵐帝國金加侖港總督尼哈克公爵的私人收藏。
聯盟的社科研究所在對那些遺物進行研究和掃描建檔之后,又以捐贈的形式將這些戰利品還給了這座屬于金加侖港人民自己的博物館。
再還有一些物件,則是舊城區改造期間內流入市場的。
金加侖港市政廳通過財政撥款從拍賣會上買回來了一部分。
除了那些上了年紀的遺物,這里也包含了一些后來者對這些歷史的記述。
譬如鼠先生寫的《紅土》等等。
不過,這到底算是一段不光彩的歷史。
幾度蹉跎的金加侖港居民對這段歷史的興趣也遠遠不如以前了,因此博物館里大多都是些外來的觀光客。
在向羅威爾營地內部走去的時候,金加侖港的市長約杜用略帶歉意的聲音說道。
“你們要是提前幾天告訴我們你們的行程就好了,我們也好事先做一些安排。”
韓明月笑了笑說道。
“用不著那么麻煩,我們只是來這兒看一眼,很快就會離開。”
兩人正說話間,博物館的外面已經傳來了騷動的聲音。
聽聞南門二的客人突然造訪了這里,全城的媒體都被驚動了,一大波記者烏泱烏泱的趕了過來。
好在約杜是個會來事兒的人,提早就料到了那些媒體的反應,事先和警衛局那邊的人打了聲招呼,調遣了一大批警力在博物館的外面拉起了隔離帶。
已經進入館內的客人還能繼續參觀,而那些后來的客人就只能等在外面了。
那烏泱烏泱的熱情把朵拉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
“那些…都是記者?”
她從夜十那兒已經聽說過了記者這個詞,雖然并不是完全理解這個詞的含義是什么。
“也不都是,大概也有一些看熱鬧的人吧。”看著人群中一些做出求神拜佛模樣的家伙,夜十表情微妙的說道。
來自南門二的這位客人確實會靈能不假,但這些狂熱的家伙大概誤會了些什么。
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來,當初自己上岸的時候似乎也是。
那些人將他們稱之為“鐵人”,也是像現在這般頂禮膜拜。
直到后來接觸的多了,也受了些教育,知道那身刀槍不入的鐵疙瘩只是外骨骼而已,是個人都能穿,“鐵人”這個稱呼才慢慢的不流行了。
夜十忽然有些失望。
這些人應該是受了些教育的,卻又好像和以前一樣。
同一道方子只是換了個湯,他們就完全認不出來了。
這群聰明人明明聰明到了極點,卻又蠢笨在了最致命的地方。
似乎是注意到了夜十的表情,約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
“見笑了。”
從很久以前就跟在方長身邊的他,姑且能算是這座聚居地中的精英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這其中的責任,但面對那股勢不可擋的洪流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他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維持現狀而已。
在聯盟還需要這里的時候。
“這并沒有什么好笑的,談不上見笑,”夜十搖搖頭,嘆氣說道,“老實說…我甚至在想,我和我的朋友們會不會其實做了一件壞事,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來這里。”
約杜連忙說道。
“您千萬別這么想,這座聚居地的每一個居民都很感謝你們。如果你們沒有來,這座博物館還是尼哈克的牧場…”
“也許吧。”
夜十抬頭看了一眼圍墻的塔樓,那兒之前曾吊著一個百夫長還是千夫長。
他還記得是誰把那家伙掛上去的。
頓了頓,夜十又說道。
“可惜了…最先攻下這座營地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約杜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他說的是誰,旋即也沉默了下來。
他和那人也算有過一面之緣,甚至在其打算北上之前還好言相勸過,最后勸不住才在方長的授意下接受了那份辭呈。
看著此情此景,想到那人后來的下場,他心中也是不禁涌出了幾分悲涼。
不愿將那悲傷寫在臉上,他看向了一旁的局外人——那位來自南門二的客人。
他強顏歡笑著說道。
“聽說…您能看見死去之人的靈魂?那您能幫我看看這兒有沒有一位瞪著眼睛的將軍。”
朵拉微微愣了一下,一板一眼的糾正了他的說法。
“這是一種誤解,只有活著的人才有靈魂,死去的人并不存在那種東西。”
約杜怔了怔,追問著說道。
“那…死去的人的靈魂去了哪里呢?”
“哪里都沒有去,還在他存在過的地方,只不過它不再屬于他自己,而是成為了其他人的一部分,”朵拉眨了眨眼睛,臉上帶著微笑說道,“我們多少會受到先祖的影響,我們的身上或多或少會帶著他們的印記…而我們就是他們的延續。”
這些事情,她還是從小考拉的身上發現的。
“哪里也沒去…”
約杜低著頭兀自默念了一句,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有些繃不住心中的情緒。
原來他哪兒都沒去…
他一直都在這里,看著他們繼續往前走著。
“別放棄。”
韓明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朵拉走進了營地的內部。
這座遺跡基本上已經發掘完了,只剩下少數幾個疑點。
而就在這時候,朵拉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停在了營地中央的幾個鐵籠子上。
“那是西嵐時代用來羈押奴隸的地方。”見她一副困惑的表情,韓明月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朵拉點點頭,接著問道。
“之前關在這里的…大多都是月族人?”
韓明月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朵拉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一只只鐵籠子。
而就在她的目光在那斑駁的銹跡上聚焦的時候,一個眼窩深邃的男人也向她看了過來,并且臉上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你能看見我。”
“你是…大月王?”
在薯條港的時候,朵拉從韓明月女士那兒了解了月族人的歷史。
雖然并不是很確定,但她在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腦海里便蹦出來了這個詞。
她覺得他很像吞南。
他們或許是一個類型的人,但又有著許多不同的地方。
“大月王…我的后人是這么稱呼我的么,”這位威嚴的君王喃喃念叨了一句,隨后又看著朵拉急切地問道,“對了,我的族人還好嗎。”
回憶著在薯條港的美好時光,朵拉靦腆的笑了笑說道。
“他們,都挺好的,至少…我見過的那部分人都挺好。”
“那就好…”
他像是解脫了似的,長長的松了口氣,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謝謝,我心里好受多了。”
看著這位像是如釋重負的君王,朵拉用不解的聲音問道。
“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嗎?”
大月王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但…他們確實因為我吃了不少的苦,我聽見他們跪在這里呼喊我的名字,每當夜幕降臨都在向我祈禱。”
“不過…最近倒是聽的少了,我原本還以為他們都死完了。”
“還活著就好。”
他欣慰的笑著,透明的影子漸漸淡了,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兩人無聲的交流,沒有任何人聽到。
朵拉微微點頭示意,目送著那若隱若現的虛影消逝在風中。
然而就在這時,又是一道影子從那斑駁的銹跡背后冒了出來。
那人氣質與大月王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約杜市長說的瞪著眼睛的“軍官”。
不過——
朵拉通過靈能卻又能很明顯的感覺到,他并不是約杜市長所說的那個人。
并且,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這幫混球…老子的紅土是讓他們去救人的,可沒讓他們拿去當搶奪地盤的籌碼!就沒一個人覺得很蠢嗎?在動物園里扮演原始人玩部落戰爭!”
“還有——核冬天都已經結束了,怎么還在用這玩意兒當糧食!媽的!連奴隸制都搞出來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朵拉愣了下,沒聽懂他喋喋不休的嘮叨,不過好在旁邊還有個對靈能略知一二的家伙。
也許是身上都有人聯的印記的緣故,這次夜十也“看”見了那個人,并且還是和朵拉一起。
不出意外。
他應該就是羅威爾了。
看著那個絮絮叨叨的家伙,他實在沒忍住吐槽了一句。
“有沒有一種可能,你的紅土就是在核冬天結束之后才發育起來。”
他懷著惡意推測,光是春暖花開的天氣只怕還不夠。
紅土的擴張搞不好和部落混戰時代的血流成河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必須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擊穿人類下限,紅土才能找到真正適合它生長的土壤。
那就是當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活下去。
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棄。
這句反問把羅威爾給干沉默了。
他瞪著眼睛,看著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鼻子都給氣歪了。
“這誰他媽能想到?我那時候是什么情況?我有別的選擇嗎?一億人!我手上的部隊還不夠他們塞牙縫的,如果我不能把他們喂飽,你知道會發生什么嗎?人吃人,老子是特么要上史書的!”
說到這兒的時候,羅威爾將軍忽然又沉默了下來,頹然地嘆了口氣,坐在了地上。
“罷了…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我已經上史書了,我知道你小子想嘲笑我,隨你笑去吧。”
說著說著,他忽然又說不下去了,用手抵住了額頭,痛苦的呢喃著。
“我承認,我也有錯,至少一半的錯誤…我對不起那些相信我的士兵們,有些東西是能用精神克服的,有些事情是不能的。我對不起那些學者,他們說辦不到,哪怕是人聯最繁榮的頂峰時期也需要一座龐大的研究機構來完成這個項目,但我卻覺得他們就是人聯的學者,拼一拼總有辦法…”
“我無法評價,但在物質構成的世界里,精神確實有太多辦不到的事情,”夜十嘆了口氣,“比如黑的沒法變成白的,方的沒法變成圓的,就算靈能也做不到。”
羅威爾忽然抬起了頭,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希冀的光芒。
“他們…還好嗎?”
夜十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
“你看不見嗎?”
羅威爾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了營地的圍墻,眼神迷離的說道。
“我看不見外面,不知道從哪一個混球開始的…好像是個自稱月王的蠢貨。他害怕那些吃土的人反對他,于是在這修了一堵墻。雖然他失算了,他還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敢反對他,但后來的人卻效仿他把這營墻越修越高了。”
他喉結動了動,繼續說道。
“而且…我對他們的感覺越來越稀薄了。可能確實太久遠了吧,我也并不值得他們銘記,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帶著我的一時糊涂,一并消失在這片土地上了。”
夜十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膀。
雖然他并不祈求任何人的寬恕,但至少他還是承認了自己的一時糊涂。
然而就在這時候,朵拉卻像是領悟到什么似的,忽然開口說道。
“你…可能其實并不在這里。”
羅威爾愣住了,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底,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周圍,臉上寫著古怪的表情。
“我不在這?那…我在哪里?”
夜十也被朵拉這句話給整不會了。
雖然他在靈能方面的造詣確實不如這位“神殿侍女”,但已經成型的共鳴場總不可能是假的吧?
這就好像當著鬼的面說鬼話一樣…
然而朵拉卻不這么想。
看著那個尋常人看不見的幽靈,她用無聲而肯定的語言繼續說道。
“真正的你在這里的每一個人身上…他們都是你,或者說你的延續。”
“而留在這里的,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活在200年前的那個你。”
“還未死去的那個你。”
“都是我…”羅威爾愣住了許久,不知為何臉上浮起了一絲恐懼。
“不…”
“那種事情…”
朵拉點了點頭,認真的注視著他,即便他可能并不想繼續聽下去。
“你并沒有被忘記,無論是你的紅土,還是你的一時糊涂…”
“你的靈魂被這里的所有人當做…和茵索夫之樹一樣神圣的東西,他們傳唱著你的故事和你降下的神跡,并將其視作榜樣代代相傳下去。”
“不!別說了,你給我閉嘴——!”
他歇斯底里的吼叫,以手掩面,轉而又像是嚎啕大哭一樣消逝在了風中。
又或者——
回到了他原本所在的時間線上。
原本困惑著的夜十,此刻腦海中忽然涌現了一絲明悟。
原來如此。
剛才他看見的并不是已經死去多年的羅威爾,而是200年前跪在刑場上歇斯底里咆哮著的那個暴君。
他的靈魂在彌留之際跨越了時間,在行將就木前的一瞬間看見了兩百年后這片土地的模樣。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時間穿越。
就像獵戶號的船員們一樣。
只是站在不同時間線上的他們,在各自時間線上由于精神的高度共鳴,不約而同的產生的推演或者說聯想。
靈能只是觸發共鳴的媒介之一,并不是連接精神的橋梁本身。
“…這就是共鳴場么。”
夜十猛然間發現,自己對于靈能以及共鳴場的理解又精進了一分。
而虛空與他的距離,也變得比以前更加接近了…
朵拉的肩膀輕輕晃動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某種沖擊,暈眩似的向后倒了一下。
站在旁邊的韓明月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一臉關切的問道。
“你沒事吧?”
朵拉緩緩睜開雙眼,搖了搖頭說道。
“我沒事。”
從她的眼中看出了一絲異樣,韓明月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了熱切,看著她的眼睛繼續問。
“剛才發生了什么?你看見了羅威爾本人…對不對?”
朵拉神色復雜的點了點頭,可眼中又帶著一絲困惑,或者說迷茫。
韓明月見她點頭,連忙繼續追問道。
“他說了什么?”
“他…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我想安慰他,但他推開了我。”
朵拉搖了搖頭,頓了頓之后,有點寂寞地繼續說道,“我告訴他這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延續…他明明應該感到高興才是,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卻忽然泣不成聲了。”
她之前遇到的幾乎所有靈魂,在得知自己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下去之后都感到了欣慰。
包括小考拉的父親。
包括那位“大月王”。
然而那個羅威爾將軍卻不同。
當他得知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延續之后,他激動的情緒甚至勝過了對紅土本身的懊悔。
看著自說自話的朵拉,不只是站在旁邊的韓明月教授愣住了,包括孫澤文教授以及約杜市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愣在了當場。
不過那并沒有持續太久,韓明月教授很快回過神來說道。
“我大概明白了…你看見的是200年前的他對嗎?”
朵拉輕輕點頭。
“嗯。”
韓明月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謝謝,我大概了解了。”
朵拉愣愣的看著她,臉上露出喜悅的表情,怯生生地說道。
“我幫上忙了嗎?”
韓明月認真的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了眼前的這片營地。
“我們缺的最后一塊拼圖,其實就是羅威爾將軍本人的證詞。”
“他的部下在反叛成功之后,幾乎銷毀了他留下的所有遺物,無論是筆記,還是私人衣物。以至于羅威爾將軍本人的意見只剩下了只言片語,遺留下的線索更多是其他人對他的間接評價,要么就是后來者對他的筆記進行的拙劣仿造。”
“無論他們是出于為他們的長官保留最后一絲體面還是為了維護他們自身的合法性,他們自作聰明的涂抹都嚴重妨礙了我們對遺跡的挖掘以及對歷史全貌的還原。”
“甚至于,他們自作聰明的行為就和羅威爾一樣,啟發——或者說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自作聰明的后人,造成了遠甚于紅土且難以估量的影響。”
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好像一件了不起的事業,終于蓋上了最后一塊磚頭。
“…多虧了你的幫忙。”
“這份留白總算是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