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瑪城圣樹根部的神殿,飛舞在空中的螢火蟲就像一雙聚散離合的眼。
盤腿坐在藤木制床上的夜十兩眼發直的望著天,視線仿佛穿過了那忽明忽暗的螢火,也穿過了那能夠遮斷一切光線的藤木墻面。
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就像在翻小人書的時候,忽然與書中的小人兒對上了視線。
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并非是翻書的那個人。
而與他對上視線的,則是薄如蟬翼的書頁之外的那雙眼。
“…原來如此。”
剎那間他終于領悟了,為什么祂說蓋亞和茵索夫之樹都是祂,也都不是祂。
甚至不止如此——
哪怕它各方面都做得很逼真。
人類只是去過南門二的系外世界,于是下意識地認為祂的足跡只出現在南門二ab主序星的第三顆行星上。
它從一開始,就是殖民者們利用從蓋亞身上學習到的技術開發出來的生物兵器,甚至于它的記憶都極有可能是人為灌輸的。
“沒錯,這里什么也沒有,卻也擁有一切。超脫于物質的我們成為了永恒,我們的命運不再受可能性的擺布,徹底離開了這片蠻荒的宇宙…而這也正是我們在知曉這片宇宙的一切之后,愿意為之傾盡所有的畢生追求。”
夜十愣住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漸漸爬上了他的后腦勺,這種感覺就好像電視劇里的人突然透過屏幕爬進了他的客廳一樣。
那是森林人絕不可能理解的詞匯,就像關于維度的理論一樣。
這點其實也不難證明,譬如小羽就是最好的例子。
夜十瞪圓了雙眼。
從那忽明忽暗的光芒中讀出了這些信息,夜十心中的震撼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
至于祂——
忽明忽暗的螢火用聽不見的聲音做出了回答。
變種黏菌所謂的母巢從一開始就是人工培育的產物。
而交戰雙方的武器,也從長矛和弓箭變成了“中子魚雷”和“蓋亞之種”。
三年戰爭從來都不是人類與蓋亞的戰爭,只是森林人與山谷人戰爭的升級版,蓋亞充其量只是交戰雙方其中一方手中的底牌。
祂一直都在這里。
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這很蠢…
“…墻的背后有什么?”夜十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壁畫,出聲問道。
那場浩劫最終以雙方的毀滅告終,無論是殖民地還是人聯都因為自身的局限性淹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只能任由后人評說。
用蓋亞來稱呼祂確實片面了,包括雙子號艦員們發現的茵索夫之樹。
如今蓋亞星球上已經孕育出了新的文明,而太陽系的地球也重新點燃了文明的火種。
如果要讓夜十重新給祂命名,或許將其稱之為“先驅”更加合適。
只是他讀的太慢了。
他恨不得立刻摘下頭盔,確認自己的臥室里沒有第二個人。
“你們打破了‘第四面墻’…”夜十脫口而出了一句話。
畢竟他們的文明進程才到原始部落時期,暫時還沒有誕生那些璀璨的思想。
冥冥之中傳來一聲輕笑,那聲音似乎來自于聚散離合的螢火蟲之中。
這只是個游戲而已。
“沒錯,聰明的小機靈鬼…恭喜你找到了答案,不過很遺憾沒有獎杯。”
而且從來都在。
無論是用蓋亞還是用茵索夫之樹來形容祂的存在都是缺乏嚴謹的。
甚至包括清泉市中心那個叫西婭的母巢,不具備星際航行能力的它總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飛到地球上。
原來如此。
“…什么也沒有?”
它的記憶同樣是聯盟的人們教給它的,只是教的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蓋亞只是祂留在這顆星球上的痕跡罷了,包括之后出現的“茵索夫之樹”,那或許都是某種“具有自主意識的生態維持系統”。
“什么也沒有。”
關于這件事情,名叫“白鴿”的學院研究員已經提供了豐富的實驗證據進行佐證。
他同樣也領悟了,為什么祂又說那對他們而言是毫無意義的答案。
那聲音慢悠悠地作出了回答,又或許一切的答案早就寫在了墻上。
那是一個歷史遠比人類更久遠的文明,兩者存在于這片宇宙中的時間間隔跨度或許得用億年或者千萬年來計數。
他們因為自身的原因,在物質與精神的取舍之間選擇了后者,并在物質與精神的繁榮都到達頂峰之后完成了文明范圍內的升維,飛升去了另外一個維度。
不——
也許不只是另外一個維度那么簡單。
用維度來形容他們的存在是片面的,畢竟無論低維宇宙還是高維宇宙都是這片宇宙的一部分,而他們打破的是第四面墻。
想要定義他們的存在或許得用一個全新的詞匯。
譬如“虛空”。
那是這片宇宙中所有生靈視界之外的世界,也就是“第四面墻”之外的世界。
如果把這片宇宙比作成一部電腦游戲,那么他們穿過的便是顯示器的屏幕。
他們在屏幕上鉆了一個小眼兒,或者開了一個大洞,總之去了另一片普朗克常數截然不同的宇宙。
不過話說回來,這么做有任何的意義嗎?
前往另一片宇宙的他們可能都已經失去了曾經的形態,甚至連質量都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一束光或者一段電磁波。
而在“視界之窗”外面的宇宙搞不好也有著自己的“世界之窗”,就像套娃一樣也存在于自己的虛空。
相對于他們曾經所在的宇宙而言,他們毫無疑問是完成了最終的升維,并見到了自己的“造物主”。
但相對于他們自己曾經那無限繁榮的存在,也未嘗不是一種坍塌。
他們從巨人變成了灰塵。
夜十無法理解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可以從祂的回答中感覺到祂從一開始便清楚一切的結局,并且遠比螻蟻一般的自己清楚的多。
但祂并不在乎。
要問為什么——
因為那就是他們的畢生所求。
他們燃燒了原本所在宇宙中的一切自我,并化作了宇宙之外的光芒…
“我們穿過了‘視界之窗’,找到了我們的造物主,和他打了聲招呼。”
“雖然他看不見我們,但我們都看見了他…對我們而言這就已經足夠了。”
“從那以后我們的故事便不在這片宇宙中,包括現在你看到的也不過是‘大爆炸’之后的回響。”
“至于蓋亞,茵索夫之樹的枝芽…都只是我們留下的存在過的痕跡罷了。”
“你的同胞很聰明,他發現了答案,而我相信你也一定已經注意到了。就像我說的那樣,‘反正你們也不是沒有成功過’。”
“答案一開始就在你面前的壁畫上,那個叫朵拉的孩子念給你聽的是她能讀懂的那部分。而伱此刻看到的,正是她理解不了的那些內容。”
在想通了所有的一切之后,夜十的腦海中聽見了這段聲音。
兩者似乎是同時發生的。
在對于壁畫的參悟中,他漸漸“看”到了那個曾經參透這一切的船員經歷過的一切,以及那完整記錄在生長紋上的所有。
那匪夷所思的事情讓他心中愈發的震撼,甚至不禁懷疑起了這款游戲的本質。
凝視著那片愈發明亮的螢火,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問道。
“你們是怎么做到的?那個什么飛升…包括前往虛空。”
那冥冥之中的聲音沒有作答。
也或許祂其實已經做出了回答,只是他無法聽見,更無法理解。
畢竟——
正在進行這段對話的他們,之間隔了不知道多少個萬年。
在獵戶號上的那么段經歷已經證明過了,跨越時空的信息傳遞并不是萬能的。
他們只能互相按彼此手中的提詞器,只能提示對方彼此都了解的存在。
祂緩緩的開口,留下了最后一條信息。
“我們的交流已經足夠多了,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非要說的話我的忠告只有一個——”
“除非你們將對精神世界的探索作為你們的畢生所求,否則不要試圖打破第四面墻。”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的穿過那里,也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被困在了墻里,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一眼都會給你們帶來巨大的麻煩…你應該慶幸,遇上的是我。”
“順便一提,你們之中有個傻瓜曾祈求我帶他去‘天上’,但他并沒有意識到‘天上’也有‘天上’的迷宮。就如你已經領悟到的宇宙之外還有新的宇宙,視界之外還有新的視界…真理是無窮的。”
“總之祝你們好運,愚蠢的物質主義者。”
“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那聲音消失了。
夜十茫然的看著頭頂的螢火,心中只覺悵然若失,久久無法釋懷。
在這座神殿中耗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本以為已經成功打破了第四面墻,卻沒想到還是差了一點。
他所看見或者說聽見的,僅僅只是不知多少個萬年前,某個先驅文明破碎虛空而去,殘留在這方世界的爆炸回響。
留在這顆星球上的信息就這么多了。
雙子號的船員已經將他們的研究成果記錄在了神殿的壁畫上。
想要找到更多關于先驅的線索,恐怕還得前往宇宙中的其他星系。
“…雖然把人聯的毀滅算在蓋亞背后的先驅頭上有點牽強,但挖掘這遺跡的代價也忒特么沉重了吧。”
想到過去的種種經歷,夜十不禁苦笑了一聲,一時間很難評價。
當然了。
在這個過程中人類文明也并非一無所獲。
除去生物技術以及航天工程學領域的收獲之外,他們在社會學領域的收獲同樣豐厚。
重獲新生的他們將比曾經的自己更加堅韌,并且更加的強大。
至于他自己,從這場探險中也收獲了不少。
雖然沒有vm無法判定序列等級,但他能夠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感知屬性強化了不少,少說也往上跳了三四級。
而且不止如此。
夜十猛然間發現自己已經能流暢的閱讀神殿墻壁上的生長紋了。
除此之外,那些螢火蟲也變得能聽懂他的聲音,還有那些像蟋蟀一樣的昆蟲。
他的“靈能”,好像覺醒了。
就在夜十驚訝于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的時候,森林人與山谷人的戰爭也進入了最后的高chao。
森林諸部落組成的聯軍在吞南的帶領下連戰連捷,奇謀頻顯,將沿著山脊一帶布防的邱國守軍打的節節敗退,望風而逃。
尤其在最近的一場戰役中,身披動力裝甲的吞南宛如始祖下凡,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身騎巨熊橫沖直撞,在邱國軍陣中猶入無人之境,就連邱國最勇猛的勇士都被斬殺于陣上。
無數士卒莫敢與之對視,更別說阻攔了,紛紛丟盔棄甲逃跑。
動力裝甲出現在了原始人的戰場上,那毫無疑問能稱得上是“降維打擊”了。
至于吞南是怎么掌握的動力裝甲的使用方法,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
只要通過“靈能”和過去建立聯系就可以了,那對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很難的問題。
那場戰役成為了吞南的封神之戰,其僅以一己之力便大破邱國數千士卒!
戰場的局勢對于邱國而言岌岌可危,諸元老卻拿“刀槍不入”的吞南一點辦法沒有,只能祈禱始祖的庇佑。
眼看著邱人就要覆滅就在這岌岌可危之時,一位叫邱嶺的勇士忽然站了出來。
此前他曾帶著始祖的預言出現在元老會的會議上,并代表邱人前往禁林深處尋找始祖遺失的圣物。
如今圣物雖然沒有找到,但他卻已然通過了始祖的試煉,并帶回了始祖曾經留下的預言。
那位名叫邱時也的祖先告訴他們,他們的使命是前往世界的盡頭,并且要一直走,直到前方再沒有路可以走為止。
始祖的旨意就如同久旱之后的甘霖,讓已經支撐不住的邱人們松了口氣。
一直以來他們都背負著守衛禁林山谷的使命,如今終于可以離開這片越來越難以生存的是非之地了。
邱嶺帶回來的不只是始祖的預言,同時也帶來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他不但重整了邱國的軍隊,還帶著重振旗鼓的士兵們接連挫敗了森林部落數次合圍殲滅的企圖,并掩護族中的老弱婦孺,帶著牲畜和生產資料翻山越嶺突圍,遁入了荒無人煙的東部群山。
那里是無名之河的下游,連接著一片風平浪靜的海。
據天上的始祖所言,只要翻過了腳下的群山,越過炎熱的雨林一直向東,一直穿過廣袤沙漠和草原,他們會找到一片遠比禁林山谷更肥沃的土地。
那是始祖賜予他們的休憩之所。
他們將在那片土地上建起無數個城池,建立一個無限繁榮的王國,并在那里安居樂業,以及探索遠比禁林山谷更廣闊的世界。
邱嶺說服了他的族人安心上路,隨后帶著500名騎兵留在了東部群山的隘口斷后。
雖然吞南已經得到了禁林山谷,但意氣風發的顯然并不滿足于眼前的勝利,還想得到更多。
無視了神殿侍女帶來的預言,他率領多瑪氏族的三千精銳以及諸部落最精銳的兩千名青壯年勇士,沿著“罪民”撤退的足跡追到了東部群山的腳下,并在黃昏之時發動的進攻。
邱嶺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他吩咐手下的士卒斬斷了纏繞在滾木上的蔓藤,放任那石塊和滾木從山坡上滾下去。
傾瀉而下的石塊和滾木就如同崩塌的山洪,瞬間沖垮了吞南手下的五千部落勇士。
那些森林中的住民哪里見過山體滑坡的恐怖,只當是始祖降下的天罰,沒被石塊砸的頭破血流,也被著天崩地裂的一幕嚇的肝膽俱裂,四散逃跑。
以部落時代的組織能力,士氣一旦崩潰便幾乎不可能重新組織起來。
沒有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邱嶺率領手下500名身騎蜥蜴的勇士立刻發起了沖鋒。
緊隨碎石滾木傾瀉而下的野蜥蜴們成了森林人揮之不去的噩夢。
望著一盤散沙的士兵,吞南恨不得把牙咬碎了。
雖然知道敗局已定,但他仍不愿就此罷手,反而仗著身上這件刀槍不入的“鐵甲”,騎著巨熊孤身一人朝著高處殺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的破空聲便灌入了他的耳中,接著又是“鐺”的一聲脆響。
不等他回過神來發生了什么,一支箭矢便貫穿了他的膝蓋骨。
那是邱嶺射出的一箭。
此刻他手上握著的正是始祖賜予他的神弓!
至于那箭矢到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用那墨綠色的晶體做了箭頭罷了。
吞南慘叫一聲從巨熊背上摔了下來,翻滾著落去了山腳下。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那個叫“朵拉”的神殿侍女從森林中帶回來的預言!
雖然各種意義上他都理解錯了“懲戒之箭”的真正意義,但在此時此刻的他看來,射穿他膝蓋的箭毫無疑問就是對他的警告。
“撤退!”
將屈辱吞進了肚子,他最終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帶著不到300人的殘兵退入了森林。
與此同時,一箭將吞南射下山坡、不廢一兵一卒便擋住“數十萬大軍”的邱嶺則成為了邱人們眼中的神話,成為了這片土地上的新的傳奇。
不過他并沒有像吞南一樣,因為對勝利的貪婪而留在這片是非之地上繼續糾纏。
他們要去更遠的地方。
他們要把足跡踏遍海洋的沿岸,將文明的種子撒遍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前進!”
他高舉手中的長弓,朝著士氣高昂的士卒們大吼了一聲,勒住身下野蜥蜴的脖子掉轉了方向,帶著眾人朝著群山深處遠去。
雖然不想放過這群家伙,但吞南還是將仇恨吞進了肚子里。
突如其來的慘敗徹底打破了他一統森林的計劃。
就算多瑪部落成功奪回了圣地,也已經因此元氣大傷。
而在此之后,他和他的族人們還得面對來自始祖的懲罰。
在部下的攙扶下重新站起的他只覺前所未有的虛弱,傷口的腫痛甚至讓他感覺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他心中只剩下懊悔,悔恨當初為何要一意孤行,悔恨自己為何沒有聽勸,悔恨為什么不放那群“罪民”一條生路,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不過事已至此,說什么都已經晚了。
太陽落下之后,雙方各自宣布了自己的勝利,前往了他們各自認同的未來。
至于在此之后的事情,那又是一段曲折而漫長的史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