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是中午回去的,但從山上回到溫泉旅館時,已經接近傍晚四點。
寬敞接待大廳里,遠野幸子拿著手機在邊通話邊踱來踱去,旁邊的沙發上,栗山櫻良捧著《追憶似水年華》翻閱,面前有一杯尚且冒著熱氣的咖啡。
多崎司在她旁邊坐下,
雙手捧起咖啡杯慢慢啜飲一口:“好香!”
栗山櫻良瞥了他一眼,那世界最美的臉蛋,看不出任何表情。
“多崎君,”遠野幸子用手捂著手機的話筒,突然想起似的吩咐道,“麻煩幫我去客房里把行李拿出來好嗎?”
“馬上!”
行李箱放在二樓走廊盡頭處客房里,多崎司昨晚在那睡了一晚,
自然知道。
他把行李箱拉下來。
比看起來要重,里面可能裝了很多文件、化妝品、情趣道具和衣服,塞得滿滿的一箱子,明明只是過來玩兩天,搞得好像出遠門似的。
回到一樓接待大廳,遠野幸子剛好通完電話,多崎司迎上去問道:“事情都處理完了?事務上、程序上的瑣碎手續之類?”
“安心安心,”遠野幸子細細的手指,在他面前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管家小姐保證完成的漂漂亮亮的。”
話音剛落,外頭響起庫里南發動機沉穩的響聲。
多崎司往外瞅了眼,那輛世界上最豪華的suv穩穩當當地停在門前,排氣管冒著白白的尾氣。
“該回去了啊。”棲川栗一手撓著她那頭漂亮亮的黑發,一手提著行李走出來,棲川唯也她身后兩米的地方也隨之走出來。
“小姨讓司機買了什么?”多崎司問。
“一些凍豆腐、牛肉、凍海鮮,還有零食和酒。”棲川栗來到他的身邊,像個長輩那樣伸手摸摸他腦袋,“療養院里吃的可不好,
小姨可不想等你回東京后體格瘦了一圈。”
“那可太感謝小姨了!”
“要怎么感謝呢?”
“小姨想怎么都可以。”
“讓我想想呀,
”棲川栗笑瞇瞇地打量他幾眼,又回頭看看女兒,“小姨期待你回到東京后,和我以及小唯還有幸子一起共度以后的日子。”
“小唯和幸子還好說,小姨就不必了吧?”
“嫌棄我年紀大了?”
“這倒不是,主要是怕小唯殺了我。”
“哈哈,”棲川栗半開玩笑似的說,“以你討女孩歡心的水平來看,連我和栗子兩個人妻都喜歡得不得了,說服小唯讓她對你溫溫順順的,小姨認為絕對沒問題!”
“管家小姐也這樣認為的哦,”遠野幸子沖著多崎司眨眨眼,儼然一副時尚女郎的模樣,“小唯那人嘴口是心非了,多崎君肯定可以順利攻克她!”
“咳咳!”
棲川唯用力咳嗽起來。
兩位成熟的人妻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了笑起來。
“小司你說說,”棲川栗優雅又迷人地踮起腳尖,視線齊平俊俏的少年,“小唯允許你這樣干?”
棲川唯沒搭話,
只是眼神斜多崎司一眼。
“這個話題本人認為不合適討論,”多崎司往后退幾步,來到看戲的部長大人身邊,“起來啦,我們該會療養院了。”
“還想看看你會不會被棲川同學打死。”栗山櫻良頗為遺憾地搖搖頭,收好書,鉆到了庫里南的后座,多崎司也跟著坐上去。
司機會先把他和栗山櫻良送回療養院,再下來接上棲川栗三人回東京。
“欸,小司,”棲川栗把下巴擱在車窗框上,雪白的手腕在多崎司面前揮了揮,“和栗山小姐的同居生活雖好,可不要太沉迷了,免得被森林里邪惡的小矮人抓去了。”
“邪惡的小矮人?”多崎司好笑地看著她。
棲川栗瞇起眼,回憶著過去那樣,嘴唇翹起:“小時候凜姐就是這樣嚇唬我的,說森林里會有邪惡的小矮人,讓我一個人的時候不能遠離人群。”
“謝謝小姨的提醒。”多崎司看著她的眼睛。
“哎,凜姐還在的話多好,我們兩家四個人在一起。”
“別說傻話。”
“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啊。”
“什么呢?”
“那美好的時代就這么過去了,再也不復重來了。許許多多美妙的可能性,都隨著時間的逝去被吸附著一同流走了。”
多崎司沉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但他又覺得什么都不說為好。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長啊。”棲川栗嘆了口氣,像是在對著心里的自己說話似的,“夜晚很長,給人感覺永遠也不會結束似的,春天什么的感覺永遠不會到來。所以想起過去的事的次數就變得多了起來,真是奇怪,不過好在,春天就要來咯!”
說罷,她把上身鉆進車廂,抱了多崎司一下。
多崎司的脖子可以感受到了她平靜的笑意,她那柔軟的肌膚里滿滿地充盈著生命的力量,撫摸他背上的手指,是那么的真實。
庫里南徐徐啟動,拐個彎消失在山路上。
夕陽垂垂西沉,西方的山林開始染上橙色。棲川唯久久地站在夕陽下,視線看著夕陽籠罩下的山梨縣大山,思考著多崎司和栗山櫻良兩人將怎樣度過即將來臨的夜晚。
此后幾天風平浪靜。
療養院的時光雖說不上幸福美滿,但也夠得上平靜安逸。
每天都有幾個電話從東京打過來,星野花見、島本佳柰和二宮詩織都會不時詢問一下情況,當然其中最頻繁打電話來的還是栗山夫人,多崎司都一一詳細做匯報,讓她們放下心來。
進入到二月后,白天的氣溫開始回暖。
樹木長出新芽,早開的櫻花品種,甚至已經長出了花苞。
白天的康復療程過后,多崎司一半都會和栗山櫻良兩人沿著牧場里的小河散步。
有時候,栗山櫻良會勾住多崎司的手,有時則是把手放到他外套的口袋里,傍晚氣溫比較低的時候,她會讓多崎司摟著她擋風,隔著厚厚的外套,多崎司可以清晰能感受到她的溫暖。
閑聊、看小羊、太陽差不多下山后就回到療養院中心的商業街買東西。有時候小林醫生會趁這個世間過來找兩人聊聊天,有時候是兩人帶著德牧閑逛。
療養院里的網球場開始有人在上邊打網球,2月2號這天,多崎司和一個以前是職業網球運動員的中年男人打了幾場球,兩人都玩得很盡興,脫下了上衣,只穿著短褲在揮舞著球拍。
休息的時間里,栗山櫻良一遍又一遍地看《追憶似水年華》,有時候多崎司會讓她朗誦給自己聽。
關于普魯斯特,他其實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這位作家是以卓越的意識流而風靡世界,王家衛的電影鏡頭和村上春樹的文風都深受影響。
栗山櫻良讀書的聲音非常好聽。
嗓音動人、音調鏗鏘、感情飽滿;光聽聲音不看人的話,或許會認為說話的是一名法蘭西貴族女郎——她有著高貴的外貌、表情不屑一顧、帶著冷冰冰的刻薄,偶爾流露出直率的溫情,深刻有力,而又安溢溫馨。
還有必須要報告的一點事,在這一個月以來,部長大人瘦了不少。
雙頰已然微微地凹陷,脖頸和手臂也變得更加纖細,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
但盡管如此,得益于仙子般的容貌,她沒有人給人不健康的感覺。
瘦得看來極其自然,彷佛是悄然隱身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而且,似乎還比以前漂亮了一點。
四號晚上做晚飯是,多崎司就她變漂亮了這件事,強調了一句“是我氣血藥的功勞!”。
“謝謝多崎先生,但請你不要每天重復起碼二十遍好嗎?”栗山小姐嫌棄的聲音,清冷得像被陽光照耀著的透明冰塊。
“有二十遍嗎?”多崎司不太確定地問,一只開冰箱,從里面拿食材。
“你的記憶力比你的身體提前五十年退休了是吧?”
栗山櫻良躺在沙發上,嘖嘖地奚落他一句。
“…我說你干別的事都無精打采的,怎么一罵我就來勁?”吐槽完一句,多崎司扭頭問她,“今晚想吃什么?全都給你做。”
“嫩豆腐燉鰹魚。”
“嫩豆腐沒有,凍豆腐要不?”
“可行,多加點昆布卷,還有,昨晚煮的山藥排骨湯好喝,今晚再來一褒。”
“下酒小菜要什么?”
“不要。”
“今晚再喝一點可好?”
“伱是想看我醉醺醺的模樣才對。”
“只是想讓你喝一點,好一覺睡到天亮,當然,部長大人醉醺醺的模樣也想看!特別是栗山貓娘的狀態,一邊啃自己的尾巴,一邊可愛地‘喵喵’叫著,看得我想直接上手擼。”
栗山櫻良躺著伸個懶腰,眼睛一閉不想再搭理他。
當晚吃飯過后,部長大人還是在渣男的強烈要求下變成了貓娘,她的尾巴、爪爪、還有貓耳朵,全都被“凌辱”了整整一個小時。
照看一個病人的日子,其實還蠻艱巨的。
多崎司需要做的事非常多。
要打掃屋子、要洗兩個人的衣服、要燒菜做飯、要負責生活物質的采購、要留意栗山櫻良的身體狀況、給她說笑話逗她開心,要問刷牙了沒有、要幫她買衛生巾、要和關心的人匯報情況…
在此之前,多崎司還從沒過過這樣的生活。
好在栗山櫻良的心態很積極,沒有擺爛,一直都在盡可能地配合他。
兩人一起打網球、種菜、空閑了就躺在樹林里討論到底什么是“后現代主義風格”,踩著一輛掉漆的老舊自行車在療養院里四處兜風。
2月1那天,商業街上只有八個座位的電影院上映了一部過時的新片。
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作品《駕駛我的車》,影片內容講的是舞臺劇演員兼導演家福悠介妻子去世后與他的司機,一個有著神秘過往的年輕女子相互熟知并開始內心交流的故事。
狹窄的影院里就兩個人,兩個人都在看著銀幕上那輛狹窄的紅色老式薩博900小車。
影片整體風格呈現出孤獨、無奈、以及疏離感,獨特的村上氛圍;主題則是尋找與失落,出軌與背叛,一個神秘與自由的女子,漫長的對話和無時無刻都在響的爵士樂。
電影剛開始不久,有一個這樣的鏡頭。
男主角家福回到家,打開家門,推門進屋時,里邊傳來了悠揚的爵士樂聲以及床鋪“吱吱”作響的聲音,他的表情變得奇怪起來,小心翼翼朝著屋里邊走去,
妻子正另一個男人在進行著親密的交流,男人哈哈地喘息,妻子香汗淋漓。
床頭柜上,唱片機的指針深淺不一地劃過黑膠唱片。
爵士樂的優雅,永不過時。
這樣子的鏡頭持續大概幾秒。
最后,男主角黯然離去,鏡頭又轉回床上出軌的妻子和背對鏡頭的男人,再次停留幾秒鐘,聲音回蕩在整個放映廳。
栗山櫻良看得很投入,等畫面切過了后,她才一臉回味地才問多崎司:“剛才那種動作,對女方來說怎樣?”
“…?”多崎司一頭霧水。
“床鋪吱吱吱的響,感覺好大勁,”黑暗當中,栗山櫻良歪著頭,那清澈深邃的雙眸深深地凝視著多崎司的眼睛,化身求知欲爆棚的好奇寶寶地追問道:“這對女方來說,是否太過分了?”
面對這么可愛到問題,多崎司隔著扶手把她抱住,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不定女方更樂意。”
“是嗎?”栗山櫻良溫熱的鼻息均勻地吹在他脖頸上,略有些緊張地問,“欸,多崎,你是不是滿腦子都著和我這樣玩?”
到了這個程度,看電影就沒什么意思了,倒不如逗部長大人更有趣。
多崎司把栗山櫻良拉過來,坐在自己的雙腿上。
像電影里的鏡頭那樣,兩人面對面依偎在一張小小的椅子里,兩邊被扶手困住,活動空間極其有限。
“親愛的栗山小姐,”他摟著部長大人纖細腰肢,“我說我不想,你信嗎?”
栗山櫻良思考兩秒不到,答道:“不信!”
“這不就對了嘛,”多崎司靠著椅背,看著她在黑暗中依然閃亮的雙眸,“只要你好起來后,我隨時都會那樣,請提前做好準備哦。”
“喂喂,不允許!”栗山櫻良雙手揪著他的衣領威脅一句,然后稍稍低下腦袋,額頭抵著他額頭問道:“男人想得到女人的愿望就那么強烈?”
“因人而異,但從本能上來說,男人想得到女人的是極其自然的事,”說到這,多崎司反問她一句,“關于這方面的知識,栗山小姐有沒有學過?”
“大致知道一點。”栗山櫻良咬著小虎牙,用很小很小而且干巴巴的聲音說,“看電視還有那方面的書籍,知道一點點…”
“這就好理解多了,為了保持種族延續,所以…”
“我不要聽什么保持種族,別講生理課上的那些無聊的知識。”
話還沒說完,栗山櫻良打斷他,表情兇巴巴地說了句,看到多崎司一時間好像沒能理解,她又補充道:“我問的是欲望,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忽然問這個?”多崎司奇怪地看著她。
“為了我自身安全著想,”栗山櫻良很認真地說道,“畢竟周一到周五都只能忍著,我怕你一時色迷心竅會對我不利。”
“放一百個心!”
借著屏幕的亮光,多崎司在看到她白皙修長的脖頸,湊前在那吻了下。
“快點說!”栗山櫻良扭了扭腰表達抗議。
“這話怎么說好呢,”多崎司思考片刻,不大確定地開口,“假定你一輛有獨立思想的汽車,你喜歡在曠闊的大馬路上狂飆,這可以讓你感到十分的暢快。但車嘛,是要定期加油和保養的,由于某種原因,而導致這臺車很久都不能上路了,那么無處安放的動力,會讓人感到煩躁不安,這種感覺你明白?”
栗山櫻良思考了好久。
直到電影播放到一半,她才勉強回答到:“理解了一點,也就是說車要經常開出馬路飆一下,否則機械的強度就會下降?”
“部長大人真是個小天才,這樣的理解非常有意思。”
“你上一次飆車的感覺怎樣?”
“快活啊。”
“總那么快活?”
“單從我這個個體來說,是的。”多崎司點點頭說,“但因為是兩臺思想各異的車在比賽,所以不一定每次都順利成功。有時失望,也有時上頭了忘記遵守交通規則,從而導致車毀人亡的事故。”
“唔——”
栗山櫻良應了聲,陷入思考狀態。
瞧她那樣子,多半是在思考車速到底要多快,才會導致兩輛車沖出道路而導致翻車。
過了許久后,她才嘆了口氣,嘟囔著說:“要不現在試試?”
“傻氣!”多崎司學著她的語調罵了句。
“你才傻氣!”栗山櫻良反駁完,噗嗤地一笑。
在這昏暗的電影院中,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少女的十只手指彷佛在進行什么練習似的,在多崎司的腿上游移,劃出生澀且復雜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