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曬到暖陽的窗口下方,栗山櫻良雙手捂著胚泥,在拉胚機上緩緩轉動。
多崎司在她側邊的桌子上,和玲子姐交談。每隔十秒鐘,她會抬頭看一眼,留心兩人交談的內容。
“栗山小姐可是我們這的重要客人喲。”
“怎么說?”
“你這不是在看著嗎,栗山小姐她長得可真漂亮,又顯得聰穎,又有一雙動人的腿,看見她,我心情多少可以開朗一點。”
“開朗?”多崎司奇怪地看著她。
玲子姐咧嘴一笑:“我以前也和大家一樣,穿著藍色的病服。”
“原來如此。”多崎司也跟著笑了起來,“恭喜。”
“幸運而已,我再給你添杯咖啡。”說著,玲子姐站起來,往他杯子里注入新的咖啡。
像第一杯那樣,多崎司不加糖也不放奶,用羹匙緩緩攪拌攪拌片刻,干喝一口齋啡。
兩人身后的壁鐘,發出“嗑嗑嗑”干澀的叩擊聲。。
“好香的咖啡嘛!”他說。
“謝謝夸獎。”玲子姐開心地說道,“有剛煮好的雞蛋,可以的話,嘗嘗好么?”
多崎司略一遲疑,說那就吃一個吧。
玲子姐從廚房拿來煮蛋和鹽末,和多崎司慢慢剝雞蛋吃,喝著咖啡。這時間電話鈴響了,她到一邊去接電話,多崎司趁機剝了個雞蛋來到栗山櫻良面前。
“部長大人,張嘴!”
“啊”
嚼了兩口。
她側了側身,讓多崎司從她口袋里掏出小手帕擦一下嘴角。
“要不要咖啡?”多崎司問。
“來兩口。”
多崎司拿起自己剛才喝的咖啡,端到她嘴邊。
栗山櫻良也不嫌棄,直接張嘴就喝。
“間接Kiss哦。”多崎司提醒她。
栗山櫻良沾滿陶泥的手一下子拍到他臉上:“關系都到這個程度了,部長大人還介意這個?”
玲子姐接完電話回來,一眼就看到多崎司臉上的五個手指印,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你和栗山小姐的關系很不錯嘛,看來我們小公主等到她的王子咯。”
“她不喜歡‘小公主’這個稱呼。”多崎司提醒道。
“啊咧,”玲子姐疑惑地看向栗山櫻良,“這樣嘛?沒聽栗山小姐說過呢…”
栗山櫻良不滿地轉過頭,表情冷峻,眼神凜冽地瞪著多崎司:“為什么要把我的事說出來!”
“看吧,我們的關系就是這么好!”多崎司看著玲子姐,表情炫耀:“只有我,才可以知道她內心的小秘密。”
玲子姐愣了下。
隨即,她皺起眉頭,告狀似的看著栗山櫻良:“栗山小姐,你男朋友這向單身人士炫耀的行為,很傷人心的。”
栗山櫻良先是沒好氣地瞪了多崎司一眼,隨后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
多崎司用她的手帕,慢慢擦去臉上的陶泥。
他的手掌要更大更更厚實,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栗山櫻良想象著這雙手在陶器拉胚機上旋轉的場景,下意識開口:“你過來幫我。”
說著,她讓出位置。
“我不會的呀…”多崎司勉為其難地坐到拉胚機前。
“我教你。”
栗山櫻良彎下腰,雙手從手背握住他的雙手,慢慢引導著他完成陶泥拉胚的步驟。
她的手小小的,柔軟,溫煦。
“…咳咳。”
多崎司清清嗓子,很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
默默轉頭看她一眼,她低垂著腦袋,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蛋上投下安詳的陰影。
“專心點。”栗山櫻良提醒他。
這種情況你讓我怎么專心呀…
傾聽著她的心跳和呼吸聲,多崎司實在不知該怎么做。
老實說,部長大人個子比他矮不少,從背后彎下腰來,胸口靜靜貼著他的背脊,感覺不太出來就是了…
但總歸是貼著了對不!
她的臉頰靠在自己的側臉,呼吸暖暖的濕濕的。多崎司看著她齊整整的劉海微微搖顫,像在做一場甚是完美的夢,但不是夢。
如此的姿勢一動不動保持了許久許久,直到陶泥慢慢拉成了水壺的形狀,栗山櫻良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撒開身子,順勢后退,從稍離開些的地方調整呼吸。
多崎司指著拉胚成型的模具:“這樣就可以了嗎?”
“接下來的燒窯就麻煩玲子姐了,我明天再來上色。”
為什么要說“我”,不是說“我們”?
多崎司思考這個這個問題。
栗山櫻良瞥了他一眼,到旁邊的水槽洗手。
“交給我好啦。”玲子姐笑著說道,隨即從架子上取出一塊貓掌杯墊,遞給多崎司:“這是栗山小姐九歲那年制作的,送給你如何?”
多崎司雙手接過,鞠躬致謝:“感激不盡!”
“啊”栗山櫻良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離開小屋,二人沿路返回。
期間星野花見發來消息,讓多崎司看著時間,差不多就該把小櫻良帶回去了。
十六歲的德牧跟在兩人身后,一直送他們到雜樹林,才掉頭往湖邊跑回去。
多崎司一路端詳著貓掌杯墊。
他不大懂陶藝。
只能說這個杯墊整體很厚實,遠說不上細膩精妙,邊緣的曲線也微妙地歪歪斜斜,遠沒有洗練的造型美感。
栗山櫻良好笑地盯著他的眼睛:“看出什么了沒?”
“讓我再想想…”多崎司捧著杯墊,神情柔和。
不懂陶藝?
沒關系。
多崎司可以從藝術的角度去鑒賞。
和市面上那些精巧的瓷器相比,這個出自九歲的部長大人的作品,風格上來說相對簡樸,底部是白色的,正面是粉色的肉墊,小爪爪中間用灰色勾勒出陰影的部分。
想到該說什么了…
多崎司挽住她的胳膊,微微的一笑:“怎么說呢,這個杯墊,帶著可以讓觀者的心放松下來的溫情余味。”
栗山櫻良忍著笑意,等他繼續往下編。
“你看這邊緣,”多崎司舉著杯墊,指尖輕輕滑過,“雖說有些微微的不整齊,也還有一些粗糙的顆粒,但手感卻好比一種天然材質的石頭,摸上去時候,有一種直接觸碰大自然的沉靜安穩感。”
“接著往下說。”栗山櫻良更好笑地盯著他。
我就只有那么多詞啊…
栗山櫻良稍稍瞇眼:“還有其它優點嗎?”
話里有話。
另外一層含義就是“你不昧著良心多夸幾句,我跟你沒完”。
被她注視著,多崎司的腦子飛速運轉起來,所有的可以與這塊貓掌杯墊有可能扯得上聯系的詞語,都從記憶深處被挖掘出來。
“你看著肉墊的粉色,像是色彩被賦予生命一樣靈動。還有貓爪間隙的灰色,看著極為淡漠,但卻極能發揮出背景的效果,增整體的層次感和真實感。”
“背后這白色就更好看了,像是天上的浮云你不覺得嗎?”
“我只要看一眼,就會生出一種坐在廊檐下眺望夏日白云流淌時的沉靜安穩的心境。”
“還有這貓爪形狀的杯墊,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天才想法,好比森林地上散落的樹葉,杯子放上去時,就像某種可愛的大貓不為人知的從上頭踩過,不發出一絲聲響。”
說話的期間,栗山櫻良一直看著他。
那眼神跟往日的清冷不同,十分靈動活潑,就像二宮詩織時常看他的眼神那樣。
這樣的姿態令多崎司愈發地不安,總感覺下一秒她就要脫離地球表面,獨自去往不為人知的神秘國度那樣。
多崎司不知道那個世界對她而言是否會更好…但至少,他更需要她留著他自己所處的世界。
“這個杯墊,最妙的地方在于…”他努力地組織著語言,傾訴般說著,“它可以讓我大概知道,九歲時候的栗山同學,是怎樣獨自面對世界的…”
說著,他用手在自己胸口往下的地方比劃了下:“大概,是只有這么高的小小櫻良對吧?”
“嗯。”栗山櫻良輕點了下頭。
頭頂的樹葉被風搖曳著,發出像漣漪一般的聲響。
“小小櫻良同學,應當是非常清秀可愛的,像真正的小仙女一般。她每天七點鐘準時起床,自己洗漱,簡單地煮一鍋早餐來吃。上午和病友們一起勞作,或是喂小雞,或是放小牛。到了下午,也許是到山上寫生,也許是在湖邊小樓做陶瓷。晚上…晚上的話,是不是會到教堂里給唱詩班彈琴伴奏?”
聽到這話,栗山櫻良像是看著遠處風景般瞇起了眼睛。
的確是這樣的,療養院的教堂里只有一個年老牧師,唱詩班的成員都是病人,伴奏的工作她干了大概四年時間。
風從雜樹林的入口吹了過來。
她纖長的睫毛在動,卷起的發梢搖搖顫顫。
頭上的積云被風吹走,冬日午后溫煦的陽光灑落下來,照暖了這一小片世界。
“欸,說實話,”多崎司靠近她,把手繞到她肩頭,摟緊她:“花見姐來的時候,有沒有抱著你哄你睡覺?我可是出現過那樣的幻覺,看到她那樣對你的畫面來著。”
“有的啊,”栗山櫻良清澈的雙眸凝望他,“說是姐姐吧,但那時候她更像我母親多點,周末過來這里的睡覺,我都會鉆進她的被窩,讓她緊緊摟著我睡。”
“是這樣摟嗎?”
說著,多崎司的雙手下移,一只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環著她的后背。
“感覺不對,”栗山櫻良依偎著他的胸口,輕輕搖頭:“花見姐的身體又軟又暖,那是你可以比的。”
“男女身體構造的差異,”多崎司無奈道,“這我能有什么辦法…”
“別喪氣,”栗山櫻良安慰他,“也不是就說完全沒有相似之處的,至少被你摟著的時候,心里也是一樣熱乎乎的。”
“承蒙部長大人錯愛!”多崎司摟緊她,走向一邊的芒草叢。
栗山櫻良有些慌:“你去那邊干嘛?”
“這邊沒人看到,可以做一些情侶之間的事。”
“不對嗎?”
“理論上沒錯…”栗山櫻良很不開心地仰臉看他,“但為什么我要和你做那些事?”
“我的部長大人喲,就只是隨口一說,目的是和你獨處的時間可以久一點呀。”
“這樣的話,”栗山櫻良凝視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部長大人允許你無禮一次。”
兩人身體完全隱沒在芒草從當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見。
多崎司把她慢慢放倒在草上,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一起看著天空發呆。
放晴的冬日,天空藍得像是一塊畫布。
身下壓著的芒草已充分預感到開春前的短暫死亡,用不了多久,它們將在重新長出嫩芽,在澄澈的春光中閃爍清輝。
“欸,多崎,”栗山櫻良在他耳邊問,“花見姐那邊的結果,是不是出來了?”
“嗯。”多崎司瞇著眼答道。
不知怎地,他有些困,睡意就像蓄謀已久的刺客那樣朝他襲來。
感受著少女暖融融的身體,他好想在這里一覺睡過去,什么時候醒來都無所謂。
思路客 “結果怎么樣?”
“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讓你再接受一段時間的療養,看能不能恢復到沒認識我之前的心態。雖說還是不大像個正常人,但起碼也比現在這種情況要好。”
“那你呢?”料到了這種結果的栗山櫻良,神情平靜。
多崎司夢囈般呢喃道:“回去上學…”
“早就料到了。”栗山櫻良蜷起雙腿,側躺在他身邊:“這些人真是的,明明都沒什么用。我才十六歲,不太曉得世上的事。但有一點可以充分斷定:身為患者的我比誰都清楚自身的問題,那么那些大人為什么還是那么自以為是?你說,他們是不是統統都是傻瓜蛋?”
話音落下半分鐘之久,都沒有得到回復。
甚至…旁邊的多崎司似乎已經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你居然睡著了?
栗山櫻良氣呼呼地跪起來,伸手搖了搖他的腦袋:“喂,部長大人在和你訓話呢,你到底有沒有一點敬畏心的?”
“嗯?”
多崎司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你說了什么?”
近距離望著他那張灑滿陽光的臉,栗山櫻良心中有些挫敗,但這種挫敗感因何而來又說不清,或許是怨多崎司該下手的時候卻退縮了,又或許是怨自己太過偏執,始終無法擺脫精神的困擾。
“怎么了嘛?”多崎司揉了揉眼睛。
四目相對,栗山櫻良輕輕笑了出來:“沒什么,就以為你睡著了,想把你吵醒,讓你困著…”
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嘴唇里,她的身體依然保持著探出的姿勢,刻意擠出來的笑容也從臉上遁去。
聽著風吹過芒草的沙沙聲,栗山櫻良深吸了一口氣,隨后抿著雙唇,閉上眼睛。
落到多崎司臉上的陽光被她的腦袋擋掉。
隨即,嘴唇觸碰到她冰冷柔軟的嘴唇,細膩而柔軟,纏繞似地難解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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