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積云上前行了禮,綿里藏針地道:“祖母怎么一大清晨的就過來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您從前有事,可都是叫我們過去的。父親去世之后,祖母果然也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曾氏被她的話刺得臉色發青。可她畢竟是塊老姜,心里再不舒服,也知道達成自己的來意才是最重要的。
她強忍著心中對宋積云的討厭,冷著臉道:“我給你定了門親事,已經過了庚帖,今天下午就來下聘。你這幾天給我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不要到處亂跑,等送了你父親上山,你就出門。”
宋積云只覺得頭頂上炸了顆雷。
為了能從他們家撕下一塊肉來,她知道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她想過他們會逼她把印章拿出來,想過他們會拿她們家沒有兒子說事,想過宋大良會和宋三良聯手,想過她祖母會親自下場幫她大伯父或者是三叔父…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連最起碼的底線都沒有了。
居然在他父親還沒有下葬的情況下,讓她嫁人!
她爹是曾氏親生的嗎?
曾氏對她爹可曾有過一點點的舐犢之情?
宋積云怒不可遏。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曾氏,逐字逐句地道:“你想都不要想!”
曾氏大怒,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忤逆長輩!”
“‘長輩’?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稱‘長輩’?”宋積云氣得胸口疼。
她一把拽住了曾氏,拉著她就朝外走:“我爹才剛過了頭七,你就給他的女兒訂親,要他的女兒出嫁!有你這樣做長輩的嗎?有你這樣做祖母的嗎?”
曾氏沒想到宋積云敢和她動手,被她拖著趔趔趄趄地走到了廳堂的中央才回過神來。
“反了天了!”她掙扎著要甩開宋積云的手,“你還敢打我!”
“打你臟了我的手!”宋積云道。
曾氏帶來的兩個嬤嬤也反應過來了,忙上前圍了宋積云,連聲喊著:“大小姐!”
鄭嬤嬤更是急得團團轉。
她知道宋積云的脾氣大,但她沒想到會是這么大。
宋積云卻把曾氏抓得更緊了,喝斥著曾氏的兩個嬤嬤:“這有你們說話的份嗎?”
曾氏的兩個嬤嬤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宋積云又拽著曾氏走幾步:“你要我嫁,行,我們去我爹的面前去說去。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要臉到什么程度?”
她說著,心里一酸。
為什么她和她爹都這么倒霉?遇到的全是這些爛到根子上的親戚。
枉她父親對曾氏那么的好!
“這么多年了,我爹好吃好喝地敬著你,”她忍不住道,“去年為了給你做五十大壽,還特地從蘇杭請了戲班過來,我爹的孝敬難道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嗎?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宋積云是真的為自己的父親傷心。
或者被戳了肺管子,曾氏揚手就朝宋積云臉上扇去:“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
宋積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曾氏揚過來的手,用力一推,把曾氏推倒在了地上。
曾氏的兩個嬤嬤忙跑了過去。
宋積云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的:“你有資格在我面前論‘大小’的嗎?就憑你活得比我久嗎?”
她高聲吩咐鄭嬤嬤:“你這就去給我把大門打開了,我倒要看看,誰那么不要臉,敢把聘禮從我們家的靈堂抬進來。”
鄭嬤嬤含淚應“是”,小跑著出了廳堂。
宋積云朝著曾氏笑:“你放心,他們敢來下聘,我就敢接著!我就敢穿著孝服去大堂上擊鼓鳴冤!讓全縣的人都來評評理。有誰家做祖母的會在兒子的孝期都沒過,就張燈結彩忙活著給孫女訂親。”
曾氏卻不敢真和她賭這一把。
但手肘的刺痛又讓她眼珠子一轉。
她厲聲道:“好啊!不就是去衙門嗎?我正要告你不孝,忤逆,目無尊長!”
“那就一起去!”宋積云又去拉她,“百善孝為先。我給父親守孝,就是那孝經、烈女傳我也夠得上一章。說不定我還能給我家掙個牌坊回來。越多人知道越好!”
曾氏不由一縮。
宋積云就是個渾不吝的,鬧騰起來不要臉;她三兒又得罪了王主簿;真的去了衙門,說不定是她們自己吃虧!
曾氏的兩個嬤嬤一個比一個精明,見了忙上前扶了曾氏。
宋積云指著外面道:“走,我們現在就去!”
曾氏落荒而逃,還色厲內荏地沖著她叫囂:“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宋積云站在臺階上:“我等著!”
院子里一片死寂。
宋積云很多年都沒有這么生氣了。
她腦子嗡嗡直響,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像前世一樣,低著頭,在衣帽間里打著轉。
只是現在的衣帽間,除了她,還有個陌生的男子。
她靠坐在了那口從父親書齋里搬過來的黃梨木青松雕花包銅角的箱子上。
人的三觀果然沒有最低只有更低。
宋家的人比她想象的還不要臉。
自古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母親肯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親事,但她們家地位最高的卻是她祖母。
有宋家偌大一筆家產吊在那里,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宋積云冷靜地分析著她目前面臨的困境。
卻有一道目光始終如一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抬頭,看見那男子正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他曲膝靠在大迎枕上,膝上的畫本已經換成了一本游記。
宋積云不禁瞪了他一眼,一言雙關地諷刺道:“怎么?公子不看畫本,改看游記了?
男子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地壓著書頁,風輕云淡地道:“游記比畫本好看。”
那幸災樂禍的模樣,氣得宋積云想揍人。
男子卻不以為然地挑著眉角,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重新翻起了游記。
宋積云不禁在心里罵了幾句,決定梳洗一番之后去她母親那里一趟。
免得她母親知道了著急。
她恍恍惚惚的,習慣性開始解孝帶,脫孝衣。
紗櫥里卻傳來一聲低喝:“傷風敗俗!”
宋積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正在解褙子的衣扣。
她看了看自己麻灰縐紗滾邊窄袖褙子。
連里面的齊胸都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
這就傷風敗俗了?
宋積云朝男子望去。
他臉陰得像鉛云。
可關我什么事呢?
宋積云呵呵兩聲,脫下褙子,露出白皙圓潤的肩頭和漂亮的鎖骨。
“你——”男子怒目而視。
宋積云團巴團巴褙子,用力朝他砸去:“游記比畫本好看?嗯?!”
褙子砸在他的臉上,淡淡的茉莉香縈繞在他的鼻尖。
他忙側過臉去。
褙子如云團落在他的膝頭。
茉莉香像煙般散開。
“無恥!”男子道,左耳上的紅痣仿佛滴著血。
宋積云不屑地撇嘴,快步進了浴室。
男子像掃什么臟東西似的把膝上的褙子掃落在了地上。
可杭綢的柔軟輕薄卻仿佛留在了他的指尖,甩也甩不掉。
“啪”地一聲,紗櫥門被關上,宋積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男子睜開眼睛。
有道人影從屋檐跳下,隔著紗櫥輕輕地叩了兩下,低低地喊了聲“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