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小彷生人。
他為戰爭而誕生,從睜開眼睛起,就有等同于人類十歲兒童的體型與智力。
他有比人類更強的體能與學習能力,而且比起人類,他更單純、更聽話、更容易滿足——只要隨便一個命令,就能讓他毫不猶豫將手伸入火炕中,不管被燙傷幾次永遠會乖乖照做。
他本該成為一件最好的兵器,直到徹底毀壞。
但在某天,一個名為希望的存在,把他從兵器訓練場里帶出來。
——他,希望他能成為人類。
“安格斯特拉…?”
被境白夜擁住的降谷零發出干澀的聲音,他的尾音在顫抖,不知是驚訝,還是根本沒反應過來。
境白夜本來想摸一摸他的頭發,轉念想到這個不喜歡他這樣做,于是只是撫了撫后背。
人和彷生人,差異不僅在身體,更在于感情。
彷生人的感情產生裝置在左眼下,那是其他機器人的要害部位。
但是,他們只能產生情感,心卻無法理解。
身體上已經成為人類的境白夜感到瞎掉的左眼在隱隱作痛,這種感覺和第一世聽聞老師死訊與為老師復仇時格外相似。
內心的撕裂感,流出眼睛的淚水…自己正在難過,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明白這一點。
怎么處理臥底是最好的?
境白夜不知道。
他不可能背叛組織,也不想殺死他們,甚至渴望他們繼續待在他的身邊,所以一開始想裝不知道,在實在無法瞞下去時,他感到了痛苦。
“安格斯特拉,你剛才的話…”諸伏景光的表情很古怪,他努力擠出笑容,“什么叫‘改寫現實’?”
“就是字面意思。”境白夜說,“我有一本…有一次改寫死亡以外的現實的機會,我打算抹去你們的臥底身份。”
“你們只是普通警察,從一開始就沒有進入組織,完全不知道組織的情報,從來…”
境白夜還是沒忍住,輕輕摸了摸那頭好看的金發。
“…沒和我相遇過。”
他一直找不到答桉——直到在今晚他遇到了另外三位臥底。
他們身份不同,立場不同。他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臥底偽裝下的另一面。
在尹澤潤身上,他看到臥底對回家的渴望。
在柳吉順一身上,他看到臥底對信仰的虔誠。
…在潘諾身上,他看到臥底身在不同立場的地方進行違心行動時,有多痛苦。
他無法像潘諾期盼的那樣到另一邊去,他只會為了利益或重要之人的請求跑去救人,本質上和他們截然不同,去那里只會把他灼傷。
同理,他們也不該留在這樣的黑暗里苦苦掙扎。
他屬于黑夜,他們屬于陽光。黃昏與黎明,是他們僅有的兩次短暫相交,在那之后就是分道揚鑣,不會也不該再見。
讓他們回去是最好的。他們失去臥底身份后會忘記組織的一切,情報不會泄露;組織其他人同樣會忘記他們的存在,不會跑去追殺或攻擊他們。
組織的利益,他們的安危,他個人的意愿——既然無法三全,最后一個就是最不重要的,境白夜決定把它舍棄。
…這樣做,他們就不會再想著自殺了吧?
境白夜說完低下頭,看向剛剛還打算開槍自殺的降谷零。
從他解釋完起,他整個人就一動不動。
“…波本?”境白夜有些不安地喊了一聲。
諸伏景光同樣注意到降谷零的異樣:“安格斯特拉,麻煩你先放開,我來勸他。”
境白夜知道這樣是最好的,諸伏景光的話肯定比自己這個組織成員對降谷零管用。
他打算退到一邊,但就在他即將松開手的時候,一雙手突然舉起,握住了他的手腕。
境白夜和諸伏景光雙雙一愣。
“…安格斯特拉。”
金發混血的男人終于仰起臉,他的手用力抓著他,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浮木,怎么也不肯放手。
他嘴里發出嗚咽的聲音,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就像在滂沱大雨中終于找到了回家之路的忠犬。
“安格斯特拉,你要丟下我嗎?”
降谷零注視著安格斯特拉,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砰砰、砰砰…
如死灰般絕望的心再次跳動起來,他看不到周圍任何事物,雙眼一眨不眨只死死盯著安格斯特拉。
他就知道,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是,他要怎么求他?
看到安格斯特拉驚訝的表情,降谷零的心里閃過一絲針刺般的感覺。
現在他看的是誰?
是這張臉?還是身體里的另一個靈魂?
安格斯特拉會為殺死潘諾而后悔,會為安室透離開而悲傷,那么…他會為降谷零觸動嗎?
…不會的吧。
安格斯特拉不會以強權逼人不得不愛,他一直以真心換真心,別人對他好,他一定會對別人好,絕對不會辜負對方。可降谷零沒有這樣做,他一直在騙他,還對他說過那樣過分的話…
降谷零很緊張,他意識到這是唯一的機會,他不知道潘諾是什么樣子,他只能自己裝出忠犬見到主人、乞求主人憐惜愛護的模樣。
“安格斯特拉,求你…”
“降谷。”
安格斯特拉的聲音響起,輕柔的話讓人如墜冰窟。
“不要這樣演戲…”他微皺起眉頭看著他,“你和安室,我完全分得出你們。”
降谷零僵在那里,雙手松開垂落下來。
安格斯特拉輕輕吸了吸鼻子,擦掉自己臉上的水痕。他沒有再說什么重話,剛才那句話只是陳述事實,并不是故意打擊對方。
他抬手拍了拍降谷零的后背,耐心地問:“是不是發生了什么很嚴重的事,讓你想要裝成另一個人格,來拜托我幫忙?…有的話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要這樣騙我。”
降谷零對上他的眼神。
恍忽間,他又想起了那一天——他躲在樹上,看到戴吉利遠去不會放火時松了口氣,結果一低頭,就看到了他站在樹下。
那天天氣很好,溫暖明媚的陽光穿過枝葉落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那只緋紅色的眼睛,是他在那個搖搖欲墜的世界,見到的最鮮亮的色彩。
一種對櫻花宣誓時截然不同的感覺用力沖擊著他的心臟,降谷零忽然覺得自己嘴很干,他的心臟更加劇烈地跳動著。
“藥…”
他冷靜下來。
降谷零用平靜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說出了最可怕的災難。
“今天烏丸集團新上市并開始大規模的藥物,里面含有羥考酮,這種成分會導致人上癮。”
他看著安格斯特拉的臉,側臉看上去仍然有點圓潤,還沒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澀,他知道摸上去手感很柔軟。
“…你自己決定吧。”
在那一瞬間,他的嘴好像自己動了,說出作為臥底絕對不會說的話:“我只是把這件事告訴你,想怎么處理,全由你決定。”
室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兩個公安臥底一起注視著眼前的組織成員。
安格斯特拉眼底下有淺淺的青色,這些天他都沒有休息好。他消化完這些話,先是驚訝,然后露出無奈的表情。
“沒有這回事。”他說。
降谷零愣住了。
“今天上市的那種藥,是正常有效的藥,里面沒有你說的羥考酮。”
境白夜大部分工作都很認真,并在這個基礎上,和工資成正比。
——錢越多,他越賣力。
組織只是集團的陰暗面就有那么多錢,集團本身就更別說了,一個月賺的錢就足以讓境白夜住在公司辦公室,直接007到死。
“在你們被關不久后,我成為繼承人,最先接觸的就是藥物部門的工作。我看過那些藥物的資料,哪怕很多成分不認識,我也一一看過一遍…”
不同于在藥學領域天才的雪莉,境白夜對藥物成分真的一知半解,他能看懂每一個單詞,就是不知道它們各有什么用。
但有一個除外。
他清楚這個復雜的名詞會帶來怎么樣的災禍。
“…我知道羥考酮是什么,那是海洛因的近親。”
厭惡一切毒品的境白夜皺起眉頭,回憶起自己剛看到藥物資料、發現里面竟然有這種成分時的憤怒。
“所以我去了工廠,讓人銷毀了那些問題產品,并盯著他們生產正常的藥物。”
為此他加了十幾天的班,讓第一批上市最先運輸到全國的藥,全是沒一點不良作用的正常品。
“…為什么你會知道?”降谷零呆呆地問。
“我們去美國時,你不是去聽了公開課嗎?”
“我擔心你聽不懂,想著如果你不懂可以找我來翻譯,就自己也聽了一遍那節法學課的錄音,也看過那個課件。”
“我以前在美國留學過,知道有奧施康定桉這會是,直到看到課件,才知道當年的影響有多大…”境白夜頭皮麻麻的,“所以我徹底記住它了。”
“…我還想好好繼承集團,怎么可以讓這種事發生……”
降谷零胸膛內那顆狂躁到要爆炸的心臟,隨著安格斯特拉的一句句話,終于漸漸恢復正常。
一滴眼淚無聲地從他的眼中落下。
境白夜在慶幸,結果見降谷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表情盯著自己,有些不放心,回頭看向諸伏景光。
“蘇格蘭,你去找風戶醫生,他心理學專業同樣不錯…不,還是我去吧。”
他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一雙手忽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切仿佛幾分鐘前的畫面重現。
“安格斯特拉,你要丟下我嗎?”
聲音和話語也是一模一樣。
境白夜迷惑地低下頭,對上了一雙紫灰色的眼睛。
那雙眼睛被眼淚浸得濕漉漉的,里面少了一份瀕臨崩潰的絕望,多了一份委屈。
就好像忠犬終于找回家門,但發現門不愿意為他敞開一樣的可憐巴巴。
“我說過,只要你呼喚我,我就可以出來。”
那雙眼睛可以完完整整映出他的模樣,境白夜甚至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睜大的眼睛。
降谷零的另一個人格是因為他對安格斯特拉最大的正面情緒——愛而誕生。
這份感情越強烈,那個人格就越強大。
直到最后,誰也分不清誰——因為他們本就是一體的。
“…安室?”
還有兩章正文就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