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白夜是被香味喚醒的。
那是混雜著蘋果與蜂蜜的香甜味道,喜歡甜食的他很快就認出那是什么。他睜開眼睛從床上跳下,套上拖鞋跑到廚房。
廚房里,安室透正從烤箱里取出一份剛烤好的蘋果派。
他把熱騰騰的蘋果派放在早已準備好的墊子上,脫掉防燙手套,一扭頭就見到境白夜跑來。
一枚耳釘在他耳朵上閃爍著光亮,這是過去在法國期間用過耳釘型竊聽器,境白夜昨晚給他的。
此時竊聽器沒有打開,只是作為一個裝飾品戴著。
“羊角面包也快好了,你先去洗漱吧。”安室透說,“飲品你要牛奶還是咖啡?”
“牛…咖啡。”境白夜說,“幫我多放糖。”
他不喜歡任何苦的東西,從來都不喜歡。
“知道了。”
安室透笑了笑,轉身為他準備咖啡。
當境白夜換好衣服、弄完個人衛生出來時,安室透已經把切好的蘋果派、羊角面包與咖啡放到餐桌上,兩人坐在和前兩天一樣的位置上。
“今天你有想去的地方嗎?”境白夜問道。
“我想去你過去的大學聽課。”安室透笑著說。
“我記得今天的公開課講的是人工智能。”
境白夜回憶著公開課的課程表,同時拿起面前的蘋果派往嘴里送,腮幫子一動一動地咀嚼,咽下去后又端起加了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完全不苦,不知道安室透加了多少糖,境白夜開開心心地又多喝了一口。
“既然是計算機相關的,你應該認識那位上課的教授?”安室透好奇道。
“認識。”
境白夜點點頭,他過去在學校的人緣其實不錯,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們大多非常友善,教授更是看好他。這位人工智能學的教授曾邀請他畢業后留在學校實驗室,在他回絕后還惋惜了好幾天。
兩人一邊聊一邊吃,境白夜第一個吃完。他收掉餐具又洗了洗手,走到安室透身邊。
“安格斯特拉?”安室透仰起臉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
境白夜抬起手,放在那頭金發上輕輕揉了揉。
“那位教授講課速度很快,而且人工智能課程會用到很多生僻的專業名詞,沒那么容易聽懂。”他露出笑容,“不過不用擔心,我會為你翻譯和解釋,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問我。”
“這節課在下午,我們上午正好先去墓地那里。”境白夜繼續道,“那位鄰居爺爺一直很想看我找到好多好朋友,所以我要帶你去看他——我們一起再幫他打掃一遍。”
“好。”
安室透說,他注視著境白夜:“我們一起去。”
上午,他們來到墓地。
安室透拿掃帚認認真真將墓碑周圍的積雪掃干凈,將他做好的第二份蘋果派放在前面。
“感謝您曾經照顧過安格斯特拉。”他向墓碑鞠了一躬。
墓地里只有他們兩人,隔壁的教堂更加熱鬧,唱詩班的歌聲再一次遠遠地傳來。
“因你恩典,我站在至圣地,敬拜你在你的榮光里…”
“至為寶貴的主,誰能與你相比,我將萬事拋棄為得著你…”
境白夜上前一步,在安室透抬起頭時,拉住了他的胳膊。
“安室,前天下午你來過這里吧?”
“嗯。”安室透承認了,“我聽完課離開學校后找人問路,得知附近只有這一片墓地,就過 來看看,結果看到你獨自站在這里…”
那天境白夜上午到墓地,一直等到下午才進入教堂。
中途系統地圖一直漂浮在他的身邊,他看到教堂內的藍點一動不動,也看到有另一個藍點,從學校離開來到墓地附近。
只是他沒有進來找他,遠遠地在旁邊待了好久,然后獨自離開。
“我一無所有,唯有生命獻給你…”
安室透像在在立下什么莊重的誓言,輕聲念出這句他聽過多遍后早已會背的歌詞。
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逐漸變模糊的影子。
下午,他們前往麻省理工校園。
境白夜對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和安室透并排走在一起,向他介紹學校里的一切。
在經過赫赫有名的麥克勞倫大圓頂時,境白夜停下腳步。
昨天晚上,他和安室透很晚才睡,他們先是一起收拾了狼藉的房間,然后他向他展示了很多東西。
——其中就包括那一張張沒有拍到任何人物,只因為他曾經去過,就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入加密相冊的校園照里面拍得最好的一張就是對著大穹頂前的草地拍的,那是舉辦畢業典禮的地點。
“安格斯特拉?”
見他停下,安室透回頭來看他。
“安室,等會兒課聽完了,你等我一下,我去向教授借一套學位服。”
境白夜轉頭看向安室透,語氣非常認真。
“畢業照是和親友拍的,可惜那時候貝爾摩德很忙沒辦法過來,我只和雪莉拍過幾張,現在我想和你補拍。”
“我要把那些空無一人的風景照,全部變為我們一起拍的合照。”
安室透看著他,那雙眼睛亮晶晶的,猶如落入了星星。
兩人一起走下階梯,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安室透可能不小心踩到結冰的路面,腳步一個趔趄,頭朝下向前摔去,以他的反應能力,竟是完全沒反應過來。
“安室?!!”
眼看他就要摔倒,境白夜一驚,連忙伸出手將他一把拽住。
直到境白夜拉住他,安室透終于有了反應。他扭頭看了他一眼,瞪大的眼睛里滿是恐懼。
境白夜讓他重新站穩,心臟狂跳不停,他抓緊他小心翼翼地問:“安室,你怎么樣了?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帶你回去休息。”
“…沒事。”安室透回答,“安格斯特拉,我沒事,你不要擔心我。”
“課快開始了,我們一起去教室吧。”
他的手蓋在境白夜的手上,聲音鎮定地安慰他,可他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境白夜完成任務,但沒有馬上回國,也沒有退掉波士頓的酒店房間,而是和安室透一起前往美國其它地方游玩。
一些景點境白夜來過,一些景點他沒來過,不管是哪里,他都會和安室透一起拍照。拍好后兩人各一張,好好珍藏在手機相冊里。
他們像在和什么進行生死賽跑一樣,安排的行程非常緊湊。
這幾天安室透身體不太好,中途經常精神不濟,早上得叫好久才能醒來,有時坐在車上,都會靠在境白夜肩膀上睡著。
境白夜總會耐心等他醒來,在他清醒后問他要不要停下歇一歇,他們以后有的是時間一起來玩,不用急于一時。
但他拒絕了他。
“請讓我陪你繼續走下去。”安室透堅定道。
于是境白夜在離開科羅拉多 大峽谷后,帶他一路向北。
那是他們倒數第二個目的地,美國最北的阿拉斯加州。
阿拉斯加州是美國面積最大的州,因為緯度太高,冬季極其寒冷,夜晚時間相當漫長。
境白夜選擇這里,是因為他想和安室透一起看白夜現象。
白夜現象發生在南北緯48.5°及更高緯度的地區,接近極圈但又不在極圈,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飛機到安克雷奇國際機場已是半夜,境白夜在飛行途中一直在照顧靠在他肩膀上休息的安室透,沒有關注其他,直到飛機降落,他才看了一眼舷窗外。
這一看,他愣住了。
窗外一片漆黑。
安室透這時候終于醒了,境白夜感覺到動靜,連忙去看他:“安室,你感覺怎么樣?”
“還好。”
安室透坐直身體,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動作非常無力。他一回頭,也看到了窗外漆黑的夜空:“我們到阿拉斯加州了?去什么景點?”
“不,不去景點,我想帶你看白夜現象。”境白夜說。
那是他名字的由來。他想帶他一起去看。
安室透一愣,接著無奈笑道:“安格斯特拉…白夜現象發生在夏季,可這里是冬季吧?現在在這里,是絕對看不到白夜的。”
他們只能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一點亮光。
境白夜沒想到自己竟然連這個都搞錯了,他拉住安室透的手:“那等夏天來了,我們再來這里一起看。”
安室透對他笑了笑,似乎想回應他。可他什么都沒說出來,腦袋就歪倒下去。
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飛機上其他人已經走得差不多,空乘人員見還有兩人沒下飛機,朝他們走來。
她一走近,就見到有個人靠在那里一動不動,原本的提醒變成擔心:“這位先生是身體不舒服嗎?”
境白夜回過神,他替安室透拿下毯子,將他扶起。
“沒事的。”他對那位女空乘說,聲音平靜到像是在說什么理所當然的事,“他只是有點累,想要休息一會兒。”
“我會等他醒來。”
第二天,兩人離開阿拉斯加州,前往最后一個目的地。
他們到達新預定的酒店,安室透難得沒有一來就找床躺下睡覺,在收拾好東西后,他拿出那本特地帶過來的《小王子》,希望境白夜給他念。
境白夜當然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安室透躺下,腦袋靠在他的腿上。境白夜沒有推開他,打開書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
“你看到哪里了?”他問。
“狐貍說‘如果你想要一個朋友,那就馴養我吧’那里。”
境白夜找到那一段,從那開始往下讀。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他的誦讀聲以及安室透變得越來越輕的呼吸聲。
在他翻過一頁后,安室透突然出聲喊他。
“安格斯特拉。”
“我在。”
“安格斯特拉。”
“我在。”境白夜耐心地說,“我說過的,我不會丟下你。”
這段對話在這幾天里進行過無數次,每一次境白夜都會這樣回答。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
他摸了摸安室透的金發,目光落在《小王子》的那頁插畫上。
小王子坐在地上,懷里擁抱著已被 他馴養的狐貍。他們親密依偎在一起,好像什么都無法把他們分開。
境白夜繼續念下去。
…就這樣,小王子馴養了狐貍,可是轉眼就要分離。
“啊!”狐貍說,“我一定會哭的。”
“這是你的過錯,”小王子說,“我本來并不想帶給你任何痛苦,可你卻要我馴養你…”
“是的,就是這樣的。”狐貍說。
“你還要哭啊!”小王子說。
“當然。”狐貍說。
讀到這里,境白夜忽然感到腿上的腦袋動了動,他放下手里的書:“安室,你怎么了?”
“狐貍沒必要哭。”安室透翻了個身,但沒有起來,他微笑道,“根本沒必要落淚。”
“——他應該感到幸福。”
外面已是夕陽西下,落日燃燒的最后光輝透過落地窗,落在沙發上的兩人身上。
境白夜注意到安室透發間那枚耳釘仍然在閃爍,但他仔細一看,發現耳釘的外形和他剛送給他時不太一樣,外形變成了一只小狗,應該是后面鑲嵌上去的。
他忍不住多看幾眼,還伸出手想去碰,被安室透往旁邊避開。
“別碰,上面已經不是你的指紋了。”他說。
“那是…”
“我錄入我的指紋鎖定了它。”
安室透仰面躺在那里,他一只手緊握著貼在心口,另一只手拉住境白夜的手,輕輕放到他的腦袋上。接著他拿起手機,手指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去解鎖屏幕。
境白夜看到他手機上蕩著一個金屬掛件,他第一次看清那兩個相連的字母,原來是AA。
安室透發送了一份郵件,出于對他人隱私的尊重,境白夜沒有去偷看他到底發了什么,只是輕輕擼著那頭柔軟美麗的金發。
“安格斯特拉,在法國時,我也這樣躺下,你也這樣摸過我的頭發,但那次摸到一半你就停止了。”
“因為只有你喜歡,另一個并不喜歡這樣啊。”
境白夜在那時察覺到人格轉換,于是立刻停下手里的動作——沒發現是一回事,既然都察覺到了,他就不會繼續做令人反感的舉動。
“果然是這樣…”
安室透放下手機,笑得眼睛都彎彎的。他表情無比滿足,仿佛他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境白夜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沒有繼續拿起那本日版的《小王子》,而是拿起了這幾天他翻過無數次的美國旅游指南,翻到迪士尼樂園那一頁。
兩人現在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奧蘭多迪士尼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迪士尼樂園,總共有四個主題園區。
這次他們想好好玩一次,所以他們買了兩張四日套票,沒再急著趕路。
“安格斯特拉。”
“我在。”
“安格斯特拉。”
“我在,我一直都在這里。只要你睜開眼,就可以看見我。”
“安格斯特拉…”
安室透輕笑著,他看向境白夜,認真而堅定地道:
“只要你喊我,不管何時,不管何地,我都會出現。”
“——因為,我是為你而生的。”
“嗯,我知道。”
安室透臉上帶著笑容,手垂了下來。
他那只緊握的手漸漸松開,一個上面布滿暗褐色裂縫的鑰匙扣從他指縫間滑落,掉在地上。
境白夜對這輕微的聲音置若罔聞。
他臉上也帶著笑容,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