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劉協并沒有深入的去了解過鹽鐵專營的這個政策,雖然他最近確實在讀鹽鐵論,但他所感興趣的其實并不是鹽鐵政策本身,而是因此而延伸出來的那一場規模浩大,影響深遠的鹽鐵會議。
所謂鹽鐵會議,是霍光搞出來的,針對其政敵上官桀麾下頭號大將,同為四大輔政大臣之一桑弘羊的一場御前辯論。
辯論會的正方為桑弘羊,反方為來自全國各地的賢良文學,所謂賢良,就是基層中工作比較優秀,經過推舉選拔而選上來的基層小吏,文學指的就是各地儒生了,嗯…六十多個反方里只有八個賢良,剩下的全是文學,基本就是桑弘羊一個人的舌戰群儒。
雙方辯論的內容是是否廢除鹽鐵專營制度,當然聊著聊著也就聊非了,變成了一場有關于經濟民生,國家政策,以及一系列大事的大討論,所謂鹽鐵論,就是這場辯論會的摘要整理。
和儒生辯論么,辯著辯著就辯飛了,明明是摘要整理,劉協在看的時候卻有一種在大海里游泳的感覺,兩方辯一句干貨,要摻雜著九成多的水,除了引經據典,還摻雜著大量的人身攻擊,看起來既晦澀又難懂,劉協囫圇吞棗的看完,對鹽鐵專營的理解也還是僅僅停留在大致知道,這是一種針對鹽和鐵所征收的稅。
別的…就沒了。
但問題是這場會議的本身他就很喜歡啊!
雖然這事兒是霍光搞出來的,但一群基層官吏和社會公知公然就國家大事沖著自己當朝宰相質問,辯論,辯論的結果又直接決定了國家大政的制定。
我的天,這不就是議會么?不對,這不就是xx代表大會么?
這不就是君主立憲么?
誰還在意桑弘羊和賢良文學聊的是什么玩意啊!
劉協一直都惦記著把這個鹽鐵會議再給搞出來復制一遍,然后設為常例,最后再把多民族協商會議與勛貴議會往這里面一裝,然后緊跟著議稅會議去開。
這不就是兩會了么?
然后到時候自己抽身身退,讓兩會成為國家最高決策機關,這君主立憲不就差不多了么!
因此這荀悅這么一說,劉協立馬就高興起來了。
好啊!
太好了啊!
尤其是他前腳說完,后腳曹操就站起來反對道:“陛下,鹽鐵專營乃國之大事,不可不慎,況且如今益、揚、交、涼、以及冀州都還在不服朝廷號令的諸侯手中,此時若是推廣鹽鐵專營,必然會導致走私盛行啊,如果陛下此舉只是為了單純的應急,其實也并非沒有其他的辦法,鹽鐵專營之事,還請陛下從長計議吧。”
曹操卻是必須站出來了。
朝廷本來就借著管理流民之機將地方政權從地方上開始往中央收了,再搞個鹽鐵專營出來,這想都不用想,不出半年糜竺就會成為朝中新巨頭,成為桑弘羊第二了,地方之權,一定會進一步的受到擠壓。
當然更重要的是,青州目前是曹操的地盤,而鹽鐵專營,尤其是鹽,大多都是在青州曬出來的,這玩意搞起來,那是一定要動搖曹操對青州,乃至于兗州的統治的。
尤其是現在程昱還不在,換上了夏侯惇那個沒什么用的。
這天子,做事還真是一套接著一套啊!
當然,曹操如此反對也并非完全出于私心,鹽鐵專營到底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這個沒人能說得清,但掠奪民財卻是肯定的了,而且遺毒深遠。
政策這東西是有連續性的,尤其是鹽鐵專營這種關乎國本,關乎于稅政的大事,怎么可以因為眼前安置流民的燃眉之急,而草率地通過這種根本決議呢?
就算是天子欲逞漢武雄風,將山河田林湖海盡收國有,也要先把天下統一了,再去從長計議吧?
就連一向與曹操頗有矛盾的楊彪聞言也勸道:“陛下,臣以為此議還是從長計議為好,咱們若是不許百姓煮鹽鍛鐵,揚州和益州卻是可以的,尤其是益州還盛產鐵礦,到時候中原地區的農具必然價格飛漲,不利于開墾土地恢復生產不說,益州的商人卻可以偷偷走私農具過來,這不是變著法的資敵么?”
資敵?
你一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啊!
糜竺見狀卻是知道自己不能不發聲了,因為這事兒雖然是荀悅提的,但最大受益方卻是他,一旦做成,他就是桑弘羊第二。
“魏公與太尉此言詫異,除了鹽鐵專營之外,還有什么手段能解朝廷如此燃眉之急?這可是四百萬的流民,當年顛覆了我大漢江山的黃巾,也沒有四百萬的人口吧?難道要無故加稅不成?”
劉協聞言卻是馬上插話道:“朕把底線先畫出來,稅賦乃國之根本,一年也只收一次,怎么收,怎么用,都是一年一度的議稅大會商量好了的,絕不允許更改,也絕不允許加收,莫說你們要加收,就連朕要加收也不行,議稅閣必須以亂命不受為由給朕打回來,嗯,繼續吧。”
楊彪見狀站起來道:“陛下,諸公,朝廷目前只是財政短缺而已,如今陛下聲威正隆,天下民心所向,百官百姓無有不服,區區燃煤錢糧何畢行此急切之策?百姓之家,可有急用小錢,就變賣田產的道理?區區小錢,即使是不加稅,辦法也還是有的。”
卻是劉備突然開口懟他道:“不知太尉所說的辦法可是售賣爵位?朝廷去年時才剛剛重申了爵位的重要性,并因此罰沒了大量的無主土地,今年就要把口子重新開出來么?如此,則朝廷的威信何在?”
“這…”
楊彪一時也是語塞,他剛才還真想要賣爵位,畢竟這是兩漢以來解決財政危機最直接,也最常用的手段。
曹操見劉備居然下場了,當即便火力全開的噴了回去:“區區小錢,難道非得賣爵位不可么?天子,臣有一策,或可解此危機。”
荀悅道:“愿聞魏公高見。”
“流民有四百萬,這不錯,甚至這還只算了各部大頭,小部分流民加一塊,雖未有正式的統計,但恐怕已很有可能超過五百萬了,然而這么多的流民,他們自己手中難道就沒有糧么?這些所謂的流民之中,難道就沒有豪強么?”
“臣以為,不妨將這些流民統一集中起來,將他們所有的存糧進行收繳,然后統一進行分發,至于修河、修宮殿,朝廷本來就已經以公田相賜予了啊。”
“再者,這些流民本來就都是中原人口,難道他們的手中沒有地契么?無非是都讓別人給占了而已,臣以為,朝廷可以干脆將這些地契也進行收繳,凡是官占土地,自然可以徐徐補償,但凡是私占土地,難道不應該依據地契,向占據良田的富戶收取補償的錢糧么?”
“如此雙管齊下,臣以為這次流民之禍,必可迎刃而解。”
不得不說這也真的是個辦法,雖然行事稍微有點霸道,可誰讓那些都是流民呢?允許你們回家,給你們分地,能讓你們留下這條性命,就已經是朝廷恩賜了啊。
當然,真要是以如此辦法解決,負責安置流民的刺史權力也會大大增加,甚至很容易從這些流民中編練出二十幾萬,乃至于更多的軍隊出來,尤其是目前管著包括南陽在內的半個荊州的程昱,他手上需要安置的流民是最多的,而且以戰事為由,他也可以很容易的將張飛、張燕手中的流民進行一定的干涉。
很難說他這么干到底是處于一片公心還是私心。
糜竺見狀,卻是再一次站起來沖著曹操開炮:“鹽鐵專營乃萬世之基業,昔日漢武之時冠軍侯封狼居胥,亦是多賴此策,怎么到了太尉與魏公口中,此策就十惡不赦了呢?寧可行此不義之策惹得民怨沸騰,也不肯鹽鐵專營呢?”
曹操哼了一聲道:“武帝時在籍戶口幾乎減少一半,我看,也是多虧了這鹽鐵專營之策。”
眾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卻是沒多大一會兒,這堂堂御前會議就吵成了一鍋粥。
重臣之中,二荀、劉備、糜竺是堅決擁護朝廷重啟鹽鐵專營之策的,而曹操、楊彪卻對此堅決進行反對。
老實說,劉協壓根就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
正如前文所說,他對這鹽鐵專營的理解,很片面,也知道這是國本大事,但具體肥了誰,瘦了誰,對朝廷會造成怎樣的沖擊,他就完全不懂了。
但這并不妨礙他很高興啊!
好啊,好啊,你們可終于吵起來了啊!
當即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看來,朝中諸公對此的意見很是不一啊,我看這樣吧,有關于鹽鐵專營到底要不要搞的問題,咱們可以效仿先賢,也搞一次鹽鐵會議么。”
你看,這會不就開出來了么。
眾人聞言一臉的懵逼。
再搞一次鹽鐵會議?這…天子這又是什么深意?
這天子的深意怎么一環套著一環,沒完沒了的啊!俺們腦子都有點不夠用了啊!
這也真不怪群臣瞎想,畢竟西漢時的那場鹽鐵會議是什么情況?那是主少臣強,而且四個輔政大臣中雖然霍光稍微強勢一點,但上官桀也不弱多少,甚至憑借外戚身份有了反壓霍光一頭的趨勢。
說白了就是在特殊時期之下,朝廷事實上已經沒有了主事之人,但上層斗爭卻依然激烈無比,這,才有了這場在封建社會堪稱奇葩的御前辯論。
而眼下,雖然朝廷的上層斗爭在明眼人里也還是挺激烈的,但是曹操能比得上霍光么?
嗯…他還真能。
可問題是劉協也不是漢昭帝啊!
作為一個傀儡出身,短短兩年就翻身并幾乎以蠻不講理的姿態橫掃六合的中興之主,其本人的威望甚至已經超過劉秀、劉徹了。
此時的大家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這鹽鐵專營到底辦不辦那還不就是您一句話的事兒?還用得著費這么大的力氣開會么?
你說這沒有深意誰相信啊!
“這…那敢問陛下,還是這場新的鹽鐵會議…還是讓賢良文學來各抒己見么?”
劉協想了想道:“賢良么,是一定要請的,荀彧,尚書臺今年的考評中,應該有基層吏員的這一項吧?讓他們作為代表都來一趟,另外,各地凡七十歲以上長者,只要腦子還清醒,腿腳還利落,上殿不至于當場尿褲子的,都給請過來,作為賢良,這鹽鐵專營到底好還是不好,此前實行時都有哪些經驗,哪些教訓,都給我好好的議上一議,畢竟理不辯不明么。”
“至于文學,我以為…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這樣,今年不是正好要科舉了么,這場辯論會的時間就安排在科舉之后,由今年的新科進士們參加吧,嗯,讓他們自由選擇持方,咱們根據他們在辯論會上的表現來評選狀元,如何?”
群臣心想,這還如何個屁啊,這深意看起來可是太深了,咱一時半會兒的也悟不透啊,荀彧等人怕瞎說話壞了天子的事兒,曹操則是害怕瞎說話進了天子的套,于是一時之間,居然誰也沒有反對這個一看就特別奇葩不靠譜的辯論會。
劉協見狀,心里就跟吃了二斤蜜糖似的。
自己的兩會夢想,距離實現已經不遠了啊。
當然這次得吸取上次的教訓,不能再讓荀悅跟著摻和了,嗯,他現在也已經明白了,何著弄了半天,荀悅的這個中書令居然是代表自己的,尤其是議稅閣開常務議會的時候,這荀悅往那一坐,地位僅次于楊彪,甚至比他兄長荀彧都更高一點。
自己白抽身了。
所以必須得想個辦法,把荀悅從這兩個會議里排除出去,而且,還不能再讓這些玩意瞎腦補了,否則指不定怎么補著補著,我就稀里糊涂的又多了個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