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再次升起來的時候,已經持續一月歡聲笑語、繁榮熱鬧的榷場上滿是死寂的氣息。
李良輔帶著眾人從宋軍的包圍圈中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警惕的看著周遭的一切。
雖然宋軍沒有對他們發動進攻,可經過了一晚上的屠戮,他們依然生出一絲兔死狐悲的嘆息。
張叔夜指揮著手下士卒清理了那些死尸。
他并沒有難為那些放棄抵抗的西夏人,看到了盜馬逃走,導致察哥無處可逃的芭里祖仁,張叔夜和譚稹還快步迎上去,緊緊握住此人的手,對他表示了感謝和贊賞。
“我大宋仁義之師,只是為了平亂而來。
察哥在鹽里下毒,企圖毒死大宋的百姓,你們想想看,這樣一來,豈不是大大損傷了青鹽的名聲?
以后誰還敢吃青鹽?”
“我等將其正法,也是無可奈何。
現在,大家又可以繼續做生意了!”
眾人面面相覷。
一時都有些恐慌。
便是此時,趙樞、李綱、種師道等人從宋軍的軍帳中緩緩出來,趙樞的手上還捧著一個紙包。
“張經略說的沒錯。”趙樞和煦地掃視西夏眾人,“我們是被察哥和李乾順聯手算計弄成這樣,這才被迫用此辣手。
青鹽質量好、價格低,大家互利互惠,合作共贏,這是我朝皇帝陛下制定的一貫方略。
大家不要客氣,盡管來,盡管來吧!
為了給大家壓驚,今天,嗯,這十天內,大宋按每斤20文收購,而且不用各位送馬,當然只限十天,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
之前李綱竭力壓低鹽價,夏人為了早點賣出手上的存貨,已經被迫把價格壓低到了10文一斤。
現在趙樞開口就是20文,還不用贈馬,這豈不是直接讓眾人的收益翻倍?
“大宋真乃天朝上國!肅王仁德,我等感懷莫名!”
李良輔反應最快,第一個跪倒在地連連叩首,貪婪之色溢于言表,讓李綱看的頗有些反胃。
他想起最初李良輔還能委曲求全,為了夏人的利益奔走,現在卻已經變成了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出賣同僚的喪心病狂之人,腹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惡心!
無恥!
李綱宦海沉浮多年,就是因為一直看不慣上官的無恥,始終不愿意接受跟他們同流合污,才總是稍有點成績就被光速罷免。
利益動人心,可一個人為了利益連起碼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這種事真是惡心。
趙樞昨夜跟李綱、種師道等人坐在軍中吹牛,將之前給曹文逸講述的武松的故事說給了二人。
李綱感慨這世道對人的改變如此巨大,武松這樣的打虎英雄被世道逼成了賊人,現在又親眼看著李良輔被利益逼成了如此模樣,而把他逼成如此模樣的正好又是自己,一時有點調轉不過來,感覺自己簡直是肅王故事中的張都監一般人物。
“李經略何必如此?
世道能腐蝕太多的人,這才顯出那些堅持秉性不忘初心的人難能可貴。
大浪淘沙,如果李經略也跟那些人一樣反復無常,本王與李經略素昧平生時,又為何將李經略引為股肱。”
劉備當年入益州時以諸葛亮為股肱,以法正為謀主,以關張馬超為爪牙。
趙樞將李綱稱為股肱,這個評價已經高的離奇,李綱趕緊連稱不敢,對趙樞更多了幾分敬意。
這一日,西夏的營地上,所有人都在加緊跟大宋做生意。
今天賣出去的鹽能換取更大的利潤。
誰跟錢過不去?
跟錢過不去的人都是傻子。
他們顫抖著將一袋袋鹽從車上取下,連飯都顧不上吃。
察哥手下眾人本想收殮了昨夜戰死的同袍,可時間寶貴,他們還有海量的鹽沒有交割,這群人愣是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趕緊驅趕著牛車,肩挑背扛,將一代代白花花的鹽整齊地碼放在宋軍營中。
倒是李綱實在看不下去。
他叫人把西夏軍盡數埋了,沒過多久的工夫,那被鮮血浸泡地通紅的土地就被人和牛馬踩得一片雜亂,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靈州是西夏的西平府,這里曾經做過西夏的首都,地位非常重要。
西平府守將是年輕的濮王仁忠,他一直以忠誠肅穆著稱,是李乾順非常信賴的宗室要人。
大宋打開榷場的事情讓仁忠下意識的感覺到不妥,大宋用這種方法逼著西夏不斷將大量寶貴的戰馬交出來,讓西夏積攢的大量軍馬不斷流失。
尤其是最開始李綱要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馬,這直接影響了夏軍的重騎兵組建,仁忠堅決表示不可。
可架不住這次跟大宋做生意的都是西夏的頂級大族,這四家在西夏的影響力極其巨大,控制了西夏眾多的鹽場和商貿,是西夏的國運根本,仁忠肯定是無法與他們對抗,只能將自己的忠言盡數寫下,呈送給興慶府的李乾順裁決。
不過李乾順倒是樂觀的很。
他對察哥的能力有充足的信心。
再說了,大宋是公認的不會養馬、不會用馬。
他們就算利用這些馬組成一支騎兵,短時間內養馬的草場和草料都成問題。
西夏用大宋的錢抓緊去西域買更好的馬,保持平衡,根本不懼大宋的打擊。
當然了,李乾順也不是拿自己腦袋開玩笑的那種人。
為了以防萬一,他把在北方防御遼國的黑山威福軍司的一萬精兵調集南下拱衛西平府,大宋北上的第一站就是此處。
當年五路伐夏好大陣仗,還不是被宋軍的瞎指揮玩殘。
現在鹽貿打開,西夏國內民心大振,都在歌頌李乾順仁德,宋軍這時候敢北上便是以卵擊石,肯定要被打的灰飛煙滅!
李乾順的布置不錯,仁忠也稍微松了口氣。
是啊。
宋軍的戰斗力不可能會有突然暴增。
他們離了堡壘,在北上的作戰中面對夏軍根本沒有優勢,
只要自己守好此處,絕對能保國內萬無一失。
事實似乎也證明仁忠的擔憂是多余的。
這幾日,大宋對青鹽的需求量越來越大。
南邊的李良輔不斷派人北上拉鹽,表示大宋的制置使李綱已經被他買通,現在大宋的政策友好,甚至提高收購價且不需要再拿馬來交換,事實證明之前大宋只是對之前作戰的不甘心而意氣用事,在李良輔的周旋下已經安然無恙。
仁忠還不放心,又找好多人打聽,結果得到的消息都是如此。
看著北邊的牛馬馱著鹽不斷的南下,仁忠也開始有些眼熱。
這個以鹽為拳頭產品的國家,誰不想讓自己家的鹽暢銷無阻?
十月,眼看趙官家的生日又要到了,就算是仁忠這樣的謹慎人也終于松了口氣。
大宋不喜歡在官家生日快臨近的時候作戰。
不然被暴打一頓,這不是給官家的生辰添堵嗎?
天氣寒冷,他給自己點上炭爐,一邊取暖,一邊思考接下來要不要加入販鹽的大軍。
說起來,這次販鹽仁忠多少有點失望。
因為趙樞規定只跟最多四家做生意,李乾順為了平衡,也沒有讓宗室獨吞。
仁忠家的鹽場托李良輔賣鹽,李良輔肯定答應,但馬仁忠得出,鹽李良輔是肯定不會平價給他,一來一回仁忠自家損失了不少。
說他心里完全不在意,那就是坑人了。
現在仁忠在盤算著,怎么跟李良輔好好周旋一下,爭取為自家的鹽場爭取更大的份額,并把茶多送給自己一些。
他正琢磨著,外面突然來報說李良輔來了。
仁忠吃了一驚,趕緊披上衣服,叫手下戒備,迅速迎出去。
現在西夏跟大宋的邊貿如此火熱,李良輔作為協調人肯定不能隨便離開。
他跑到這,肯定說明南邊出事了。
仁忠風風火火地跑出去,卻看到李良輔等人表情悠閑隨意,一邊隨口聊著一邊緩步進來,全然沒有大事到來的緊張,這讓他稍稍松了口氣。
“良輔將軍,你怎么來了?”
“哎,”李良輔嘆了口氣,隨即擺擺手,“進屋再說吧。”
若是以前,李良輔是不敢對仁忠如此無禮。
可他在跟大宋的生意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只有他能摸到李綱的脾氣,大宋更是與他做獨家的茶生意,現在眾人都對他巴結地很,他稍微猖狂一點也是正常。
仁忠把他讓進屋中,李良輔等人都緩緩坐定,他先叫人煎茶,這才懶懶地嘆了口氣:
“察哥在鹽里下毒,被宋人發現了,現在他們鬧個不停,又威脅要停了榷場。
沒辦法,我只能先回去一趟,先見見陛下再說。”
“在鹽里下毒?怎么可能?”
“是啊,”李良輔感慨地道,“察哥殺了劉法,宋人怎能心平氣和?
他們現在占了上風,肯定就要鬧事。
我回去一趟,求陛下收回成命,休要讓他在做生意,不然弄得我們所有人的生意都做不成。”
仁忠本想為察哥說句好話,可他突然想起,若是察哥不能做買賣了,自己爭取一下,這四大買辦中一定有他的一份,這倒是一件好事。
“不錯。”
他的聲音已經帶了一絲討好,
“李將軍辛苦了,今日先在城中盤桓,待…”
“等不及了,我馬上就得往興慶府去,大王如果想做這買賣,跟我同去吧!”
仁忠大喜過望:
“好說,日后有勞李將軍了。”
李良輔打了個哈欠,隨即起身。
不過他又立刻想到什么,皺眉道:
“大王能不能調些兵馬制鹽?我看大宋頻頻生事,這生意也不知道能做多久。
不如讓人最近抓緊動手,趕緊多制些鹽,之后在護送南下…”
仁忠點頭,心道李良輔果然是老成謀國之人。
“好,北邊之前調了一萬人來援,我帶三千精兵北上…”
“三千?五千!不然咱什么時候能把那些鹽都搬完?”
仁忠很想多問問這是多少鹽需要他出動這么多人護送。
李良輔冷冷地一笑,得意地道:
“十萬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