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于東搖頭回應,“只是沒想到他寫得這么好,比起之前,要進步很大。”
“是吧,我也覺得很好,他很有天賦啊。不過感覺他的行文風格還是有些你的影子在,雖然沒見過他,但是只看文字就能看得出他很崇拜你。”
于東笑著點點頭,阮小虎確實受到自己不少影響。
至于這篇小說里面寫的內容,于東一開始沒往自己身上想,但是里面的一些細節讓他沒辦法不把里面的事情往自己身上聯系。
如果里面寫的是真的話,那小虎當時看的那篇小說就應該是《一天》。
但是于東也不敢完全確定,文學創作這事…說不定是阮小虎在自己身邊待時間長了,覺得自己幫了他很多,后來又看到《一天》,然后結合跟自己在火車上的那場相遇,有感而發寫了這樣一篇小說。
不過不管這事是真是假,于東都不方便跟人說,即便是程硯秋都不行,因為這關系到阮小虎的以后。
如果阮小虎只寫這一篇小說,以后封筆不再發表小說,那也就無所謂了。但假如他以后寫出了一些名氣,這事對他就很有影響了。
雖然人們對作家的私德非常包容,但也不排除因為這事毀了他的可能。
“怎么樣,有沒有一種自己教的學生終于學成的成就感?”程硯秋笑盈盈地看著于東,“其實你們之間,跟小說里面是有點像的。你經常借他書看,平時還會指導他,不也改變了他的人生么?”
“成就感嘛。”于東也笑了,“有,但是不多,這小子還差得遠呢。模仿我的痕跡太重,連你都看出來了。”
“什么叫連我都看出來了,我看你是找打!”
于東縮了縮脖子,然后一抬腿跨上自行車,“扯呼——”
程硯秋喊了兩聲,然后邁著長腿趕了上去,一躍就上了后座。她已今非昔比,一整套上車的動作行云流水,穩穩當當上車之后,不用再做調整,雙手也不需緊緊抓著于東,一手拿雜志,另一只手還能騰出來去撓于東癢癢。
“落落同志,注意安全駕駛。”于東扭著身子說道。
“你不是吹牛說不扶把也能騎么?”
轉眼到了十一月份,小說集的事情吉米已經談好,最終還是交給了川省人民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那邊雖然接受版稅的形式,但是給出的版稅點比川省人民出版社那邊少四個點,這樣的差距吉米當然接受不了。
其實人民文學那邊對這次的小說集計劃并不太看重,他們更加關注《向西》的單行本,在談判的時候,出版社那邊也透露給吉米一些信息,假如《向西》在《當代》上發表后反響不錯的話,他們會考慮以比較高的版稅點來出版《向西》。
十一月初,徽州府的游客并不算多,阮小虎運氣不錯,雖然已經進入淡季,卻依舊每天能夠帶個小團。
當然,他帶的小團,其他人未必愿意接。
其他導游都忙著“掙大錢”,像是那種“關系戶”,打過招呼不能宰的游客,其他人都不想要,阮小虎卻來者不拒。
這次帶的是兩對老夫妻,他們穿著講究——能出來旅游的基本不會穿得很差,不過這四位的氣質一看就像是讀書人。
早上阮小虎去接他們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個老頭手里拿著一本《當代》。
這雜志這兩天才出來,阮小虎自己都還沒看。
他通常會去書店在《鐘山》《收獲》《當代》《花城》這幾本雜志中買上一到兩本,書店老板跟他很熟,經常會借其他幾本給他看。
所以雖然經濟拮據,但是這些雜志他總能都看到。他現在一人吃飽,全家不愁,賺了點錢大部分都拿來買書了,除了跟導游有關的工具書,剩下的都用來買文學類書籍。
之前他在《青年文學》發了篇七千多字的小說,稿費拿了近兩百,拿到錢后,他第一反應是后面可以多買幾本書了。
將游客帶到旅店辦住宿,辦好后阮小虎聽到拿雜志的老頭跟另一個老頭說:“這期《當代》又出了個大長篇,只有一半,你猜是誰的?”
“誰的?”
“于東的。”
“于東啊,他也寫長篇了?”
“瞧你這話說的,之前《收獲》上的那篇《混沌日記》不就是長篇?”
“嘿,《混沌日記》我感覺一般,有些取巧了。倒是同期發表的《活著》很不錯,余樺的語言樸實些,但是生命力顯得更強。”
“你呀,是有偏見了,我就覺得《混沌日記》很不錯。當然,這篇《向西》顯然更好…”
阮小虎聽到于東兩個字的時候,眼睛就已經開始放光了。
于老師又發小說了?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老頭手里的《當代》,那眼神像是要把雜志給吃進去一樣。
老頭看到阮小虎來了,笑道:“小導游,房間弄好了?”
隨后他又注意到阮小虎的目光,好奇道,“你平時也關注《當代》么?”
阮小虎點頭回道,“閑暇的時候會看看,沒想到于東老師的作品也會發在《當代》,他之前的作品基本上都在《收獲》和《鐘山》發表。”
“還有《科幻世界》。”老頭笑道:“看來你對于東確實挺了解的。”
阮小虎倒有些驚訝,他沒想到這老人家一把歲數還看《科幻世界》。
“老胡,看把你高興的。”另一個老頭說道。
老胡笑道:“我不高興,誰高興?”
說著他又將雜志遞給阮小虎:“我看差不多了,借給你看吧。”
“這怎么…”
“沒事,看完記得還給我就行。”說到這里,胡月明忽然想起了某個借書不還的不肖徒。
《向西》一出來就引起了廣泛的關注,《當代》一年才出幾部長篇啊,所以基本上每出一部長篇都會引起關注。
特別是《白鹿原》正暢銷,《當代》最近很受讀者青睞。
另外,于東這段時間也確實是火,《生化危機》先不說,改編自《寡婦之死》的電影《軟刀》引起的反響不小,為原著帶來不少名氣。
按理說,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尚早,這部小說才發表一半,一切還要等到全文發表完才能作定論。
但是批評家們已經等不及要動手了。
八十年代中期,國內開始興起尋根文學,一批批鄉土作品崛起。
跟尋根文學密切相關的就是拉美起來的魔幻現實主義,現在人們一提到尋根文學,就會想到魔幻現實主義。
《向西》也不例外,才出來一半就被打上了尋根和魔幻現實主義兩個標簽。
一部分人覺得《向西》不過是尋根浪潮中,一部不太魔幻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實實在在的平庸之作。
但另一部分人又認為,《向西》恰恰走出了一條中國的魔幻現實主義道路,現代的作家們可以學習拉美的成功,卻不應該死盯著魔幻兩個字,應該充分表現國內文學的特色。
還有一部分人將《向西》跟魔幻現實主義區分開,認為這部小說就是套了點魔幻色彩的全景式現實主義小說,甚至可以歸為新歷史主義小說。
批評家們起了爭執,大家各持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
本來這事沒什么大影響,批評家們相互爭論,都沒說什么太過火的話。
這些年的批評家還算克制,膽子都不大,擼起袖子干的比以前少多了。
但是這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個導火索,直接把炸彈給引爆了。
余樺因為看到有人批評于東,覺得十分不爽,在《文藝報》的文藝作品創作交流欄目發表了一番“暴論”,矛頭直指批評家。
“我覺得作家和批評家是有很大區別的,批評家在應對經典作家時,仍然想法設法找到他們作品中的破綻…事實是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都是有缺陷的,因此批評家總是理直氣壯。有些批評家總喜歡教小說家寫小說,就像是太監總喜歡教別人。于東的《向西》在我看來,即便只有這半部,也稱得上是經典之作,但即便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這番“暴論”一出,之前罵于東的一下子坐不住了。
干吧,擼起袖子干吧!干死這個余樺,之前先鋒文學大行其道的時候沒把你罵死,這次可饒不了你。
他們現在不但罵余樺,還將于東罵得更狠,之前還算克制,現在基本上是刀刀見血。
最牛逼的是,有一個叫方言吾的批評家對《向西》進行分段批評。
其中有一處批評讓于東印象頗深。
“整個第十一章,兩千五百七十多字,卻分為了六十五段,每段不足四十字,此行文風格大大受到外語作品荼毒,失了我中國語言之美…”
批評家們罵人,一堆圈外人又來架秧子,事情就熱鬧起來了。
于東啥話也沒說,但是事情因他而起,他就成了事件的中心點。
余樺的說法有些太過直接,很容易得罪人,而且也激進了一些。于東作為一個“專業”人士,對文學批判的看法跟余樺肯定不完全一致,但是對現在的一些批評家的看法卻大概相同。
現在很多批評家,只記住了批,卻忘記了評。批評家本不應該去教小說家寫小說才對,而是要將作品里面的東西以專業的角度批判性地呈現給大家。
人在江湖,于東也就“身不由己”地也做了些回應,但是他的回應跟余樺又不同。
這些人不是批評我小說么,那我自己小說我自己也可以批評吧,于東不得不拾起以前所學的知識對《向西》進行了一番批評,寫了一篇論文,文章的標題叫做《向西》中宏大敘事背景與人物個人意識的沖突。
文章發在了后面一期的《文藝報》上,署名于西。
雖然署名是于西,不過大家都知道是于東,因為之前《寡婦之死》里就有于西。而且《文藝報》為了避免引起誤會,還特意附了一行小字,介紹了作者正是《向西》原作者。
這篇文章一出,眾人直呼于東臉皮夠厚。
還有人自己寫論文分析自己小說的?!
之后又有人開始研究于東的這篇論文,表示這篇論文功底深厚,知識點扎實,非常值得快要畢業的學生借鑒。
文章發出去當天,余樺給于東打來一個電話。
“你這招以牙還牙,絕啊。”
于東笑道:“還不都是你逼的,你說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們干什么,你是不是這兩年出名了,有些飄啊。”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不都是為了你。”
“噫!可拉倒吧,我看那些話你是憋了好久,就是借著這次的茬給說出來了。這事到此為止吧,后面他們再說什么你也不用理會了,過段時間就過去了。”
“行,回頭請我吃飯,這次為了你,我褲衩都撂出去了,直接赤膊上陣。”
“吃飯多大點事,回頭你來金陵,飯管夠。還有,撂褲衩那不叫赤膊上陣。”
“那叫什么?”
“那叫光腚上陣。”
于東跟余樺這邊偃旗息鼓,但是爭論依舊在繼續。主要于東占了個燕師大畢業生的便宜,還虧了胡月明的幫助,燕師大系的校友這次在于東的論文出來之后就一致對外,寫了好多論文分析《向西》。
不過這一切都是圈內的事情,圈外的讀者們壓根不關心這些,他們只關心書好不好看。
好在《向西》的群眾反響挺不錯,什么文學不文學,他們也不太想了解,反正這書讀的語言風格讀起來就是舒服,人物就是有意思,讓人笑,讓人哭,讓人發呆,讓人精神煥發。
于東本身讀者基礎就好,現在的通俗文學讀者跟純文學讀者分得還不是太明顯,重合度很高,所以于東的讀者中很多都愿意看他的新書。
《當代》編輯部最近作壁上觀,看著大家吵吵鬧鬧,他們心里都樂開了花。
只要你討論《向西》,就不得不提一句《當代》。
十一月底,余量帶著《深空》的稿子去了蓉城,于東則放下手中的筆,專心執掌教鞭。
這段時間學生們有些松懈,他得給這些孩子們上上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