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之事后,朝堂上下圍繞著儲位暗流涌動,對于前太子的攻訐也逐漸變多起來,而這一切匯聚的第一個爆發點,就是徐有貞的背叛。
因著這樁事情,俞士悅足足在宮外站了一個時辰,才最終得到召見,也正是在這次事件當中,于謙徹底亮明了他不愿參與東宮之爭的態度,進而導致在此事之后,他們二人的關系開始真正疏遠起來。
事實上,當初俞士悅和于謙分道揚鑣,并不是因為于謙不肯扶保太子,朝政之事,各執己見很正常,以往的時候,在諸多朝廷大政上,俞士悅和于謙也有意見分歧,難以說服對方的時候,但是,他們二人都清楚,對方是秉持公心,為江山社稷著想,所以,分歧和爭執,并不會影響他們的私交。
之所以那一次會讓他們徹底疏遠,歸根結底是因為于謙不站隊的態度,東宮之事,始終是要有一個結果的,以于謙的身份,他不下場,固然可以穩坐釣魚臺,但是,也會導致東宮之爭持續的時間更長,范圍更廣,而無論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至少可以讓此事迅速有一個結果出來,儲位之爭鬧了這么多年,雖然說一直被天子壓著,可對于朝廷來說,影響畢竟還是有的。
所以真正讓二人疏遠的原因,是俞士悅覺得,于謙不肯摻和此事,是在明哲保身,是為了遠離漩渦,而罔顧社稷利益,這一點讓他十分失望,所以才會和于謙漸行漸遠。
但是,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當初的事情,顯然不是表面那么簡單…
悶熱的夏季,窗外蟬聲陣陣,一絲微弱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惹得燭火晃動,照出淡淡的人影,于謙沉默著,似乎是在考慮從哪開始說起,片刻之后,他抬起頭,道。
“仕朝兄,你有沒有想過,陛下說,要安排好兩脈皇子,此言何意?”
俞士悅皺了皺眉,沒想到于謙又繞了回來,沉思片刻,他搖了搖頭,道。
“大抵,陛下是想說,未來不論是哪位皇子登基,都要保護好另一脈皇子的意思吧…”
這話其實相當于沒說,但是,于謙卻點了點頭,道。
“正是如此,剛剛我便說了,當初陛下的這句話,我一直不能領悟其中之意,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要廢太子,廢便是了,鎮庶人謀逆,沂王殿下身為其子,必受牽連,以此為由廢黜太子,并非難事。”
“即便是陛下顧念和沂王殿下的多年情義,只要擇一富庶之地,令其就藩便是,即便未來新君登基,沂王殿下遠在藩地,也不會對皇位有任何威脅,何來的安排好兩脈皇子?”
俞士悅眉頭緊皺,輕輕點了點頭。
這也是他,不,不僅是他,應該說是朝中眾臣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不過…
“廷益你既然如此說,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這一次,于謙有些遲疑,但是片刻之后,他還是點了點頭,道。
“此事,我也是和大宗伯閑談之時,才偶然得知…”
“大宗伯?”
俞士悅有些意外,這事和胡濙有什么關系。
不過,這次沒等他問,于謙便給出了答案,道。
“當時臨近年節,諸藩王進京朝見,我去禮部取新的冠服,和大宗伯閑談,他偶然說起,自從海貿開后,宗人府之事日重,陛下曾私下里問起過他,說有意擇數藩王長留京中,遙領藩地,后來,被大宗伯給否了,此后,陛下便未在提起。”
“遙領藩地…”
俞士悅亦是朝中老臣,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腦中剎那間閃過了許多念頭,身子慢慢的坐直,道。
“難道說,陛下是想…讓諸皇子留京?”
遙領藩地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唐,宋都是這么干的,雖有分封,但是宗室皆居于京師附近,只按時領取俸祿,并不親自掌理藩務,這和大明一貫的制度并不相同,現如今,京中的岷王和襄王,算是常居京中,但是,卻不能算是遙領藩地,這二者之間有本質的差別。
所謂遙領藩地,事實上是一種制度,也即藩王只在名義上封于某處,但是實際上,封地內的所有事務都和藩王無關,仍然全權由地方官管理,說白了,遙領藩地下的封地,就是個好聽的名頭,沒有任何的實質意義,而岷王和襄王雖然久居京中,可他們的藩地卻是實封。
這種情況之下,無論是選哪個藩王進京,他們肯定都是不愿意放棄自己的藩地的,除非是現下尚且未有封地的諸皇子…既然他們還沒有封地,那么,實封還是遙領,便俱是恩賜,自然就是皇帝說了算。
所以,用到遙領藩地一詞,所指的必定是尚未指明封地的諸皇子。
想明白了這些,俞士悅心中隱隱明白了,所謂保全兩脈皇子的話中,天子到底在擔心什么了…
于謙輕輕點了點頭,道。
“我當時也是這么覺得的,此前陛下便曾提過,太祖皇帝定分封之制,雖為藩屏社稷,但皇族繁衍,諸王數量越來越多,朝廷財用已漸漸不堪重負,諸藩王在封地當中胡作非為,罔顧法度,大肆侵田,使地方稅賦日重,已成頑疾。”
“從當初設置宗學,再到官田改劃皇莊,以皇莊歲出供藩王歲祿,皆可見陛下為解決此事而做出的努力,但是,這些措施雖然有用,可終究非治本之策。”
俞士悅有些默然。
他當然知道這一點,藩王之弊,對于朝廷來說,遠遠不止財政壓力這么簡單,更重要的是,作為皇室宗親,藩王享有極大的豁免權,雖然不能插手地方的財政,但是,卻會在地方大肆兼并土地,進而將這些土地原本應該呈交的賦稅,轉移到其他的百姓身上。
再加上朝廷本就賜予各藩王的大量田地,長此以往,藩王越多,對于朝廷來說,壓力就越大,所以,想要根治這個隱患,就只有…
“將賜田改建為皇莊,交由礦稅使主管,由宗人府派遣官員監督,地方官員配合,藩王遙領其封,長留京中,陛下的這個想法…當真是讓人贊嘆啊!”
對于俞士悅這樣混跡官場多年的人來說,無法做出正確判斷的最大原因,就是信息的不足。
如今獲取到了關鍵的信息,他自然很快就將一切串聯了起來,怪不得皇帝在各個藩地都大力推行皇莊,又將礦稅監改設到宗人府當中,原來是在為此做鋪墊。
現在的皇莊制度,是由礦稅使,王府官,地方官員三者制衡的局面,這是適應于現有的藩王制度而言的,那么,礦稅監改設到宗人府之后,便可配合藩王遙領封地而進一步演變,形成礦稅使,宗人府,地方官員的局面。
要知道,在現在的皇莊制度當中,王府官只負責監督,雖然名義上參與,但是實際上卻沒有什么權力,即便是監督權,行使起來也并不容易,礦稅使負責具體的經營,相對而言好一些,但是,他們兩個加起來,也難以抵擋地方官員在皇莊中的主導地位。
說穿了,不管前面做了多少努力,最終收獲的糧食如何分配,權力握在地方官員手中,這就導致皇莊雖然是藩王的皇莊,可實際上他們處于弱勢的地位,事實上,這些年已經有不少藩王對此提出不滿了,但是,朝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對于藩王,朝堂上下防范之心還是很重的,并不愿意真正放權給他們。
但是,如果說由宗人府來代替王府官,那么就大不一樣了,宗人府在京城,一則可以迅速溝通御前,二則也不會因為權力過大而影響到皇權,假設藩王此后都遙領藩地,然后,將他們的王府官都掛在宗人府名下,然后以宗人府的名義到地方監督皇莊,話語權必將大大加強。
如此一來,既能通過皇莊保證藩王的歲祿照常發放,又不會給朝廷額外增加負擔,最重要的是,能夠解決藩王在地方胡作非為,大肆侵田帶來的壓力,只是…
“可如此一來,東宮…”
俞士悅重重的嘆了口氣,神色有些復雜。
不錯,東宮!
諸皇子久留京師,固然可以解決藩王之弊,可是,皇子留京而不就藩,勢必會引發奪嫡之爭。
尤其是在如今的狀況下,京中有兩脈皇子,情況必然就會變得更加復雜。
看到俞士悅這般神色,于謙便知道,對方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于是,同樣嘆了口氣,他開口道。
“不錯,如若陛下不打算更動藩制,那么,前太子廢便廢了,早早就藩,陛下再告誡新君,便可保沂王殿下安穩,可是,陛下既然有此打算,想革除藩王之弊,令諸皇子自此留京,那么,東宮之事,便變得棘手無比。”
俞士悅又沉默下來。
因為他知道,于謙這話,并非危言聳聽。
既然諸皇子要留在京中,那么,作為一個曾經入主東宮多年的前太子,沂王必然會遭到未來新君的忌憚和猜疑,就算一時不動手,可只要有人挑撥,那么,沂王必然是性命難保。
“所以,陛下要讓沂王心甘情愿的被廢,而且,是天下皆知的心甘情愿?”
良久之后,俞士悅的神色有些復雜,緩緩開口。
此刻,他已然明白了許多事情。
于謙也嘆了口氣,道。
“是,當初徐有貞之事時,你我皆在,陛下的處置,你也看見了,當時我并不明白陛下何意,但是如今再想,已然明了。”
話音落下,俞士悅也想了起來。
當初徐有貞之事后,天子并沒有說事情的對錯是非,而是只問了前太子一句話…你想繼續做儲君嗎?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為這句話迷惑不解,但是,現在再想起來,恐怕當時,天子就已經在為之后做鋪墊了。
“不錯,既然陛下要改革藩制,令諸王遙領藩地,那么,沂王要保住自己,就必須心甘情愿的退下太子之位,但凡有一絲不甘和怨懟,那么未來,必然難有善果。”
誠如于謙方才所言,要廢太子容易的很,但是,在改革藩制的狀況下,要廢太子且保住兩脈皇子的平安,就只有一條路。
那就是,沂王被廢,只能是他自己愿意被廢,不能是虛情假意,被迫無奈,必須是真心實意,甚至是厭惡東宮之位,求著被廢。
只有這樣,沂王之后才不會再對皇位有一絲想法,朝中的所有大臣,和未來登基的新君,也才會相信沂王不會對皇位有一絲想法,只有這樣,兩脈皇嗣,才能俱得安寧。
這恐怕也是這么多年以來,天子在東宮之事上模棱兩可態度的原因,若非沂王真的嘗盡人情冷暖,因為這儲君之位失去過太多的東西,他不可能真心放下對皇位的執念。
若非如此…俞士悅輕輕搖了搖頭,他沒有繼續再想下去。
事實上,于謙這么多年來的態度其實已經很明白了,藩制的改革勢在必行,這種大政之上,皇帝一向堅定的很,絕不會因任何的因素而改弦更張。
諸皇子既要留京,而最終兩脈皇子的矛盾想要調和,便只有這一條路,如果說實在無法調和的話…
皇帝畢竟是皇帝,手掌生殺大權。
所以,對于沂王來說,雖然受過諸多苦處,可如今的狀況,其實是最好的結果了。
“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
燭火搖動,俞士悅的心緒復雜之極,良久之后,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問道。
于謙抬頭看著他,道。
“仕朝兄心里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停了片刻,于謙開口道。
“我觀陛下之意,宗人府此后當掌皇店,皇莊二事,總藩務,輔君上,陛下所言安排好兩脈皇子之意,不出意外的話,便是將此二者交由兩脈皇子最長之人兼之…”
“仕朝兄心懷社稷,行事中正,多年以來,恪盡職守,于波濤中不低頭屈身,于危難時不背信棄義,陛下命你輔弼兩代太子,則未來朝局之重,皆在你一身矣!”
俞士悅沉默下來。
此刻,他心中疑惑盡解,但是,心情卻無比復雜。
他總算是明白,為何打從徐有貞之事后,于謙便同他漸行漸遠了。
這么多年以來,陛下在考驗前太子,也是在考驗他,前太子如今算是成功通過考驗,但是,他身上的責任,才剛剛開始。
這數年以來,他堅持扶保太子,讓朝野上下看到了他的堅持和風骨,所以,皇帝將新太子也交給他。
那么,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更加盡心盡力的扶保新的太子,以證明自己對皇帝,對社稷江山的忠誠。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必須要平衡新太子和沂王之間的關系,說白了,皇帝將保護兩脈皇子安寧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上,如此信任,何其重也?
然而,萬事皆有代價,他一人扶保兩代太子,此后即便是功成身退,東宮諸臣也必和他關系深厚,權勢如此之重,如果再和于謙這個曾經從從龍保駕的少師相交莫逆,必會引起忌憚。
所以…
天空中一輪圓月高懸,繁星鋪滿穹頂,熠熠生輝,銀白的月光灑在大地上,為所有的人和事都鍍上一層溫柔的光芒。
青紗小轎旁,俞士悅一如來時般抬頭看著面前的牌匾,神色中流露出一絲難掩的落寞。
不出意外的話,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像這樣到于府來了。
寂靜的夏夜之中,清風拂過,吹皺了俞士悅的衣袍,一聲輕嘆隨風而去,良久,俞士悅朝著面前緊閉的大門,鄭重的拱了拱手,再抬起頭時,神色已然變得平靜中帶著一絲灑脫。
“廷益,待到來日,鄉間野處,我再邀你共謀一醉!”
俞士悅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朝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前朗聲開口,隨后,似乎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沒有上轎,而是轉身大步朝前方走去。
長街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待得俞士悅的身影都早已消失后,于府的小側門忽然打開,門后,久久佇立的于謙神色復雜,道。
“仕朝兄,保重!”
清風再起,卷動他的衣袍,也卷走了他的聲音,似乎要將其帶到某處。
見此狀況,于謙的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絲笑容,低聲喃喃道。
“我等著…”
東宮篇到此結束,接下來要開始準備新書了,番外只能暫時停一停了,主要是腦子不夠用,雙線程實在搞不來,大家新書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