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朝和普通早朝不同,更加看重禮儀,哪怕是出現了這等震動朝堂的大事,禮官在反應過來之后,也不敢怠慢,隨著一聲響亮的鞭聲,殿中頓時恢復了安靜。
與此同時,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匯聚到了上首的天子和太子身上,雖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但是,不少人的手心,卻已經被汗水浸濕。
終于,天子看完了奏疏之后,抬起頭來,思忖片刻,然后讓不少人心下一沉的是,天子并沒有下令讓眾人商議,而是直接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俞士悅。
“俞刑部,你是太子府詹事,太子近況如何,你最清楚。”
“王天官說太子有癲狂之癥,請廢太子,那么依你看來,太子如今,是否仍可當儲君之重?”
不得不說,朝堂之上的局勢,往往瞬息萬變。
刑部尚書俞士悅,自打太子出閣讀書,便是太子府詹事,哪怕是在南宮之變以后,天子也并沒有去掉他這個差事。
而這位俞尚書,在朝中也一直盡心盡力的護持太子,這么多年下來,哪怕諸多人和他站在對立面,也絲毫不改其立場,為太子擋下了無數的明刀暗箭。
所以,在朝堂眾臣的眼中,俞士悅無疑是一個鐵桿的太子黨。
這種狀況下,天子第一個詢問俞士悅,其心意幾乎已經是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但是,當天子的話音落下之后,在場不少心思靈敏的大臣,卻又立刻打起了精神,重新嗅到了希望的氣息。
這句問話看似平常,但是,卻透露出了一個關鍵的信息,那就是,天子并沒有否認,太子身患癲狂之癥。
盡管這一點在朝堂上下,已經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但是天子從來都沒有在公開場合承認過這一點。
而且,最后天子的問法,也頗有些耐人尋味。
什么叫…依你看來,太子如今是否仍能當儲君之重?
一個仍字,透露出的信息,卻讓不少人心中有些振奮,天子的這句話,是否意味著,他覺得之前太子能當儲君之重,而現在,已然有了猶疑?
如果再進一步往深了想的話,天子始終不肯廢黜太子,是否也有考慮到俞士悅這個朝中重臣該如何安置的問題…
要知道,此前數年當中,俞士悅為了護持東宮,可謂是傾盡全力,即便是在朝堂大勢越發對太子不利的時候,也依舊不改初心。
但是,他這么做的原因,在許多人看來,無非是兩個,其一是舍不得從龍之功,太子雖然勢弱,可畢竟是儲君,哪怕現在艱難,可只要能熬過去,成功登基,那么,俞士悅這個在最低谷對太子不離不棄,始終忠心耿耿的老臣將是第一功臣。
當然,在如今的朝堂上,東宮面臨的局勢越發惡劣,這個可能性也變得越來越小,所以,更多人傾向于,俞士悅之所以一直盡力保護東宮,是為了顧及自己的名聲,畢竟,打從太子出閣開始,他就是太子府詹事,朝中其他人主張廢太子也就罷了,他如果也如此主張,難免會被士林當做兩面三刀之人。
要知道,這數年當中,彈劾太子的人有不少,但是,因為彈劾太子而連降數級,直接被發配出京的,可就只有徐有貞一人,而他之所以被如此懲治,朝中卻并無人為他說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本是東宮屬官,卻用不孝不義這樣天大的罪名來彈劾太子,這種行徑,讓朝中不少人都十分不齒。
如果說,這些猜測都成立的話,那么,天子開口問這句話,不僅是心中已有廢黜太子之意,更是在是在暗示俞士悅應當早和東宮切割。
畢竟,俞士悅作為太子府詹事,如果連他都贊成廢太子的話,那么足可以說明朝堂上下之意皆在,接下來也更能名正言順的廢黜太子。
與此同時,從俞士悅的角度來說,東宮早已經是搖搖欲墜,這次王文當朝提出太子應廢之后,無疑就是將斗爭推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再加上現在圣心已經開始有所轉變,如果這個時候俞士悅還是反對,那么不僅是在和王文正面開戰,更是違逆天子之意。
他本已經是刑部尚書,七卿之一,不是什么微末小吏,為了去搏一個幾乎可以預見到肯定搏不到的從龍之功,將自己陷入險境,實非智者當為之事。
至于說士林風評,這數年以來,俞士悅的盡心盡力,朝堂上下也并非視若無睹,堅持了這么久都沒有放棄,足可以說明他的風骨,現如今又有天子親自動問,所以,哪怕是他態度放軟,也不會引起太大的非議。
于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紛紛匯聚到了俞士悅的身上,就連在一旁沒有下場的其他重臣,也紛紛看向了他…
面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俞士悅沉默了片刻,上前道。
“陛下,太子殿下固然有行為不妥之處,但是,東宮儲本,首在長幼有序,太子殿下為宣宗章皇帝長孫,此其一也,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或有小疾,卻已在好轉當中,何況,朝中尚有群臣輔弼,故臣以為,儲君不可輕動,太子不可擅易,還望陛下三思。”
這番話說完,在場不少大臣的眼中,都不由露出一絲遺憾之色。
他們沒有想到,俞士悅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東宮這艘搖搖欲墜的破船上,不過,也只是短短片刻,他們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因為相對于俞士悅的態度,天子的態度顯然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剛剛的那句話,已經顯示出,天子有所傾向了,有這一點在,俞士悅到底站在那邊,其實無關緊要。
不過,就當底下的這些大臣摩拳擦掌,打算大顯身手,爭相要搏一個扶立之功的時候,天子卻并沒有將目光從俞士悅身上移開,而是若有所思的道。
“朕此前曾聽聞,朝中有‘太子黨’一詞,謂東宮諸臣不謀國事,而謀東宮之利,互成朋黨,俞刑部,可有此事?”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當中。
短暫的愣神之后,那些原本打算自己站出來沖鋒陷陣的大臣心中不由一陣狂喜。
要知道,朝堂上下皆知,天子最忌朋黨之患,自登基以來,無論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下里,都曾無數次告誡朝中大臣,萬事當以社稷家國為重,切切不可結成朋黨,相互勾連。
但是如今,天子明晃晃的叫出太子黨這三個字,可見他老人家并不單單是有所動搖,而是大有概率,已經下了決心。
然而,面臨著這樣的指責,俞士悅的臉色雖然有些沉重,卻并沒有憂懼之意,而是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鑒,臣受命輔弼太子,此乃職責也,東宮上下皆同此心,所謂太子黨,不過是外間謠傳而已,臣等扶保太子,是為陛下盡忠職守爾,至于結黨二字,實乃子虛烏有。”
“說臣不謀國事,而謀東宮之利,乃無稽之談也,太子乃國之儲君,朝中諸事,既與太子相關,便是國事,臣輔弼東宮,自是竭盡全力,但是,臣自問行事無愧于心。”
“縱有為東宮謀事之時,亦是因朝中有小人構陷太子,不得已而反擊,即便如此,臣所行之事,從無違背大明律法,更未罔顧朝廷社稷,妄起黨爭…”
說著話,俞士悅直起身子,摘掉頭上的烏紗,恭敬的放在身前,磕了個頭,道。
“陛下如若不信,臣愿下詔獄,等待法司查證,以明清白!”
啊這…
朝堂之上,頓時掀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誰也沒有想到,天子都已經暗示到了如此的地步,俞士悅還是佯裝不知,寧愿自己下詔獄,也不愿背棄東宮,一時之間,在場的眾大臣,不論立場如何,心中都不由有些復雜。
禮官再次鳴鞭,群臣這才安靜下來,隨后,他們便抬頭看向了天子,俞士悅畢竟是刑部尚書,七卿重臣,雖然說,他到現在仍在力保東宮的行為,顯然是違逆了圣意,但是,天子是否會因此而動怒,真的將他鎖拿下獄,誰也沒有把握…
然而,就在眾臣都在等待結果的時候,天子卻又突然拋下了跪在地上的俞士悅,轉向了一旁低頭不語的太子,問道。
“太子,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不得不說,皇帝的心思,是越來越難以把握了。
要知道,現在商議的就是廢黜太子的事,這種話題,拿來問太子本人,讓對方該怎么答?
這種場合下,如果答不愿,那就是戀棧權位,如果答愿意,又未免像是群臣逼迫,欺凌太子而出的結果。
最好的回答,不外乎就是自己德薄,日后會多加進益,然后將話頭重新拋回來而已,能有什么用…
當然,皇帝既然發問,自然有其用意,群臣也只得緊張的看向太子,但是,如果有人注意到這個時候底下的一干重臣的話,就會發現,他們的眼中皆沒有一絲緊張之色,反而隱隱帶著一絲嘆息。
于是,眾目睽睽當中,太子來到殿前,躬身為禮,道。
“回陛下,東宮儲位如何,非侄臣可以妄議,但是,方才胡尚書所言選秀之事,侄臣卻想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發覺得腦子糊涂了。
這事情的發展,太不按常理來了,先是陛下,再是俞士悅,現在就連太子也這樣,這明明商議的是東宮儲位,突然提什么選秀?
底下大臣們一頭霧水,但是,最前端的王文,俞士悅等一干重臣,聽聞此言,卻并沒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更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一樣。
所以說,官場當中,很多時候看不明白事情發展的走向,往往是因為,站的位置不夠高…
在這般古怪的氣氛當中,朱見深卻沒有任何特別的神色,而是恭敬的下拜,道。
“當初京城地龍翻身,臣有幸隨陛下外出視察民情,途中救下一個孤女,得陛下恩典,準臣將其帶回宮中侍奉,時臣雖幼,卻一直心儀此女,一直打算待年長議婚之時,再啟奏陛下。”
“不料未待臣滿十五,便遇父喪,故遲遲不敢言,如今禮部上奏欲為臣選秀,臣恐再不稟奏,悔之晚矣,今日群臣俱在,臣懇請陛下賜臣恩典,準臣聘其為正妃,待孝期結束,即舉行大婚。”
殿中鴉雀無聲,無數的大臣頭上,都不約而同的飄過了一連串的問道。
這轉折也太神展開了吧?
這里是什么地方?
紫禁城的正殿,奉天殿!
現在是什么時候?
是商議廢黜太子的關鍵時候!
這種情況下,太子竟然提出,要娶一個宮女為正妃?
要知道,大明雖然不像其他朝代一樣看重門第,但是,至少也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才行,而且,這還僅僅只是選妃的標準。
太子正妃,未來是要母儀天下的,即便是再不看重門第,也至少需要出身書香世家才是。
而宮女,說白了就是奴婢而已,雖然說,以往奴婢若被臨幸,可以封妃,但是,那都是母憑子貴,可從沒有過一個連良籍都沒有的宮女母儀天下的先例…
當下,群臣騷動不已,不少腦子轉得快的大臣,已經準備邁步出列。
不管太子是出于何種目的說的這番話,但是,這番話一出,毋庸置疑,會讓滿朝大臣覺得太子囿于兒女情長,不顧家國社稷。
這正是攻訐太子的好機會,所以,不管對方目的是什么,這個機會都決不能放過!
然而,更讓人難以預料的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到上首天子冷哼一聲,道。
“荒唐!”
旋即,天子似乎是有些氣急,竟然直接從御座上霍然而起,轉身,走掉了…掉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