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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東宮之爭(一)

  秋風徐徐的吹動衣襟,泛黃的落葉無聲的落在地上,天邊漸落的夕陽映照在皇城上,為朱紅色的城墻鍍上了一層金光。

  東華門前,俞士悅籠著袖子,臉色鐵青的站在敞開的大門前,渾身上下散發著一陣生人勿進的氣息。

  周圍來往的官員們都躲得遠遠的,偶爾有那么幾個人,三三兩兩的聚在遠處,不住的竊竊私語,似乎是在議論著什么。

  不多時,宮中有了動靜,只見一個身著淡青色團龍袍的少年帶著兩個內侍緩緩走出,最終,立在了俞士悅的面前。

  “太子殿下…”

  見到少年的身影,周圍的官員和侍者紛紛跪倒在地,這般動靜,也驚醒了正在閉目養神的俞士悅。

  “殿下…”

  俞士悅鐵青的臉上泛起一絲漣漪,略顯蒼老的面容略微抖動了一下,短暫的感到意外之后,隨之而起的,便是濃濃的愧疚。

  微微躬身,拱手為禮,俞士悅道。

  “老臣失職,請殿下治罪。”

  不過,相對于俞士悅此刻的滿腔歉意,朱見深卻顯得淡然的多,伸手將俞士悅扶起,他笑了笑,道。

  “朝中人心詭譎,小人希圖幸進,豈是俞師傅的過錯?”

  “當初爹爹起兵圍攻皇城之日,孤便已經想到會有今日,無非早晚而已,至于出頭之人是誰,無甚分別,時至今日,俞師傅尚肯為孤立于此,孤已是感激不盡。”

  “殿下不可如此自輕…”

  看著朱見深好似豁達,可實際上卻難掩失落的神色,俞士悅的眉頭越發皺緊,道。

  “當初南宮之事,殿下心懷大義,以忠君為要,毅然將實情稟報陛下,此誠大智大勇,大仁大孝之舉,若非如此,太上皇兵攻皇城,陛下必陷于困頓之中,到時兄弟相殘,天家反目,群臣動蕩,社稷翻覆,血流成河,方是國之大禍!”

  “故而,殿下之舉,方是護國安本之道,焉有錯處?今有小人以此攪弄是非,混淆視聽,欲構陷殿下,實乃國之佞臣也,殿下不必擔憂,陛下圣明燭照,定不會被此等讒言所欺瞞,只要臣能見到陛下,定會分辨黑白,為殿下正名。”

  這話一出,朱見深的神色也略微有些默然,片刻之后,他搖了搖頭,道。

  “俞師傅何必如此?”

  “陛下龍體抱恙,已有數日不見外臣,用這等小事攪擾陛下養病,實為不妥,無非是一紙彈劾而已,縱然聲勢漫天,也不過小人作祟,無關大礙,此處風大,俞師傅還是早些回去吧。”

  話雖是如此說,但是,俞士悅又豈會不明白,朱見深這是在安慰他而已。

  算算時間,距離南宮事變,也有快一年的時間了,這一年當中,整個朝堂看似平靜,可實際上,卻醞釀著一股強大的暗流。

  隨著太上皇被廢為庶人,貶入鳳陽高墻,朝中對于東宮的歸屬,也漸漸開始鼓噪起來。

  最明顯的一個變化,就是關于東宮的彈劾奏疏越來越多,從經筵講讀時偶有走神,到覲見天子時禮儀不端,仿佛一夜之間,東宮上下多了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子殿下。

  東宮的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然后拿到朝堂上大肆渲染,即便是沒有錯處,也要雞蛋里挑骨頭找些錯處出來彈劾。

  與之相對的,則是大本堂當中的四皇子郕王朱見治,時不時便有大臣上奏,盡是溢美之詞,什么龍章鳳姿,酷肖上容,什么仁厚德彰,堪為諸皇子之表率…

  這么一褒一貶之間,其用意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也就罷了,最多就是不理這些人,做好東宮的職分便是。

  畢竟,盡管朝中一直蠢蠢欲動,但是,天子對待東宮,卻依舊如故,甚至比南宮之事以前,還要更加倚重幾分。

  不僅給東宮的許多屬官都派了差事,許其入朝參政,而且,還力排眾議,允準太子殿下在每旬一次的朝會上聽政。

  可很多事情,有時候即便是皇帝陛下,也難以改變…

  看著面前心中失落卻還是強自微笑,安慰自己的太子殿下,俞士悅心中不由重重的嘆了口氣。

  在朝多年,他何嘗不明白,東宮大勢已去,要知道,雖然這些日子,出面為難東宮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普通官員,但是,他們的背后,卻無不是有著朝中的重臣在暗中授意。

  事實上,這也是最惡心人的地方,對付這些人,俞士悅若親自下場,那么,他們背后的人會立刻出面拉偏架,指責俞士悅小題大做,斤斤計較,如若他讓東宮的其他官屬出面,那么,對方就會胡攪蠻纏,糾纏不休,反正,對于他們來說,事情鬧得越大,對于東宮的風評影響越大,樂見其成。

  因此,大多數時候,到了最后,俞士悅只能帶著朱見深一起,默默的咽下這些苦澀,若是不疼不癢的攻訐,就當什么都不知道,若是鬧得風波大些,惹得天子動問,就認兩句錯,將事情糊弄過去,至于分辨…還是那句話,一旦鬧大了,不管有理沒理,吃虧的都是東宮。

  這股暗流已然形成,也必然就會不斷的沖擊東宮的地位,直到達到對方的目的,令東宮易主為止,更重要的是,俞士悅心里也很明白,他阻止不了這個結果,哪怕是天子也暫時站在東宮這邊,也無濟于事。

  畢竟,這些人支持的是宮中皇后的嫡子,陛下的親生兒子,而這些人當中,不乏天子親信倚重的大臣,兩者疊加,便哪怕是天子,大多時候也只能訓斥了事,不可能做出什么實質性的懲罰。

  換而言之,對方無論做了什么,只要不出格,那么便立于不敗之地,反觀東宮這邊,除了俞士悅和東宮的一干屬官還在苦苦支撐之外,朝中的大多數官員,都已經開始人心浮動了。

  可以想見的是,隨著這些攻訐和彈劾越來越多,東宮的處境只會越來越艱難,更重要的是,天子畢竟也是人,很多事情耳邊聽得多了,心中未必就不會改變想法,而一旦出現這樣的狀況,那么東宮儲位易主,便是不可挽回的局面了。

  即便是天子仍舊態度不變,可還是那句話,對方的身份立場,決定了天子不可能真的懲處他們,所以,他們只會不斷的試探,只要有一次成功,那么,便足以達到目的了。

  這一點,俞士悅比誰都更清楚,甚至于,他自己雖然嘴上不說,可實際上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盡管他不愿意承認,但是,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朱見深繼續待在東宮儲位上,對于這個孩子自己,也是一種折磨。

  時時刻刻被人盯著,幾乎天天被朝臣指責彈劾,這種滋味,便是換了久經宦海之人也未必能夠頂得住,何況只是一個少年人,雖然說君臣有別,但是,打從太子出閣以來,俞士悅便擔任太子府詹事,朱見深說是他一手看著長大的也毫不為過,怎么可能會沒有絲毫的感情呢?

  但是,他能夠接受東宮易主,這沒什么,因為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可他接受不了,那些人為了圖謀儲君之位,一盆一盆的往朱見深的身上潑臟水,東宮即便是要易主,太子也不應該在這一個個莫須有的攻訐當中黯然離去。

  所以,這才是俞士悅一直在堅持的原因所在,也是這一次得知消息之后,他感到如此憤怒的最大原因…

  “秋風蕭瑟,俞刑部何必要如此執著,非得今日覲見陛下呢?”

  身后傳來一陣略顯低沉的聲音,讓俞士悅原本就不佳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起來,轉過身來,只見東華門中,一個緋紅官袍的老者走了出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俞士悅曾經的搭檔,如今的內閣首輔,張敏。

  不過,面對著這位首輔大人,俞士悅卻半點好臉色都沒有,原因也很簡單,這段時間以來,朝中圍繞著東宮出現了無數明爭暗斗,按理來說,作為調和內外,安順朝局的內閣,理應予以干預,但是,事實恰恰相反,不僅內閣的各大輔臣明里暗里都在各自站隊,推波助瀾,就連張敏這個首輔,對這些事情也是聽之任之,絲毫都不加以阻止。

  身在其位,卻不謀其政,自然讓俞士悅心中對張敏有諸多不滿,換了平時,或許還能虛應幾句,但是今天俞大人的心情很糟,自然沒心思跟他虛以委蛇。

  在俞士悅面前碰了個釘子,張敏的神色顯得有些尷尬,臉上微微一僵,他不由輕輕的嘆了口氣,轉向了一旁的朱見深,道。

  “拜見太子殿下。”

  朱見深倒是平和的很,一如往常般端正回禮,道。

  “見過張先生…”

  見此狀況,張敏沉吟著,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是,還沒等他張嘴,身后便又傳出了一道聲音。

  “張首輔,俞刑部,怎么在此處干站著?”

  聽到這道聲音,俞士悅的臉色更沉,甚至都懶得轉頭去看。

  倒是一旁的張敏像是見了救星一般,連忙往前兩步,拱手道。

  “見過天官大人,見過于少師。”

  前者也就罷了,聽到后者的名字,俞士悅的神色動了動,總算是轉過身來,冷冷的看著正朝這邊走來的兩人。

  “拜見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吏部尚書王文和在朝中炙手可熱的少師右都御史于謙,二人聯袂而來,走到近前,倒是端正的行了禮。

  不過,面對這兩位朝中如今話語權最重的大臣,朱見深的態度卻不冷不熱,只是勉強拱手回了個禮,道。

  “見過王先生,于先生…”

  于是,東華門外的氣氛驀然就變得有些古怪,內閣首輔,加上吏部,刑部兩大尚書和堂堂的少師于謙,竟然默契的沉默下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個中原因,其實不用說,眾人也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朝中,圍繞著東宮儲位明爭暗斗,俞士悅作為太子府詹事,盡管心中明白大勢已去,但是,仍舊沒有放棄努力,在竭力保護東宮不受損害。

  而站在他的對立面的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尚書王文,當然,這么說也不準確,現今朝中支持廢立的大臣不少,王文只是他們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已。

  當然,以他的身份而言,事實上便是廢儲派的核心人物了。

  正因如此,俞士悅和王文之間的關系如今可謂是十分惡劣,要知道,雖然王文自己沒有怎么上本彈劾過東宮,但是,他除了在關鍵時刻會下場拉偏架之外,還不顧俞士悅的強烈反對,力排眾議調回了之前被貶出京的吏部侍郎何文淵。

  要知道,當初何文淵被貶出京,原因就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在密奏當中提出‘父有天下,當傳之于子’這句話,主張應當冊立皇嫡子位太子的人。

  當時,因為這件事情,朝堂上下還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最后,以何文淵被調往江西主持賑災事宜為結果,勉強算是平息了下來。

  如今,王文力主要將何文淵調回京師,而且還是官復原職,重新在最核心的吏部任職,到底是打的什么盤算,簡直是不言自明。

  這種狀況之下,俞士悅對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臉色,當然,王文的立場,并不是讓俞士悅最寒心的,真正讓他失望的是于謙。

  如今的朝中,以王文為首的廢儲派,不斷地尋釁,一步步的試探天子的底線,試圖廢黜東宮,重新冊立儲君,與之相對地就是俞士悅為首的東宮一脈,竭力維護東宮的地位,堅持儲君國本,不可妄動,二者的斗爭雖然沒有完全擺在明面上,但也算是如火如荼。

  除了他們之外,朝中還有第三股勢力,也就是中立派,這一派的立場很清楚,就是沉默,在太子廢立的這件事情上三緘其口,對于其他兩派發生的爭端,要么是和稀泥,要么是保持沉默。

  而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于謙!

  對,就是于謙!

  原本俞士悅覺得,即便是鬧出了太上皇逼宮這樣的事,但終歸在這件事情當中,太子并無過錯,所以無論是從禮法還是道義的立場上出發,于謙都應該和他站在一起,維護儲君的地位。

  但是,事實卻并非如此,這將近一年下來,于謙雖然從不在儲位的問題上發表任何的看法,可他這種中立的態度,其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尤其是這一次,看到于謙和王文一同出現,俞士悅的心頭自然更是不悅,臉色一陣難看…

  一陣沉默過后,最終還是朱見深率先打破了這尷尬的場景,只見他目光落在王文和于謙二人的身上,問道。

  “這個時辰了,二位先生聯袂而來,不知是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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